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跑过来,善意地劝我们回去。母亲用冷傲的态度拒绝了他。母亲说:“老总,如果您硬逼着俺们回去,俺们也只能回去,另外绕一条路。”
“难道你们不怕死吗?”那人无奈地说,“不怕被炮弹炸碎吗?我们这些重炮弹,能把大松树拦腰斩断。”“到了这个地步,”母亲说,“不是我们怕死,而是死怕我们了。”那人闪到一边,说:“我拦住你们,是因为我爱管闲事,好了,你们走吧。”
我们终于行走在白色盐碱荒原的边缘上了。在与荒原相接的起伏不定的沙丘上,蝗虫一样的士兵改变了灰白色沙丘的颜色,有一些像兔子一样的小马,拖着滚滚的烟尘,在两座沙丘之间,飞快地跑动着。大概有几百根炊烟;在沙丘之间笔直地竖起,升到被阳光照耀得灿烂夺目的高空,才扩散成絮状,缓慢地连成一片。而我们面前的白色荒原,像一个银色的海,只能望进去一箭远,便被刺人的亮色挡住了视线。我们别无选择,只有跟着母亲前行。更准确地说是跟着上官来弟前行。在这次刻骨铭心的旅行中,上官来弟如一头任劳任怨的毛驴一直拉着车子,并且她还能用沉重的大枪熟练地发射子弹,保卫了我们的宿营地。我感到她可亲可敬。她过去的一切,无论是装疯还是卖傻,都是她英雄浪漫曲里不可缺少的响亮的音符。
我们渐渐深入了荒原,那条被踩翻的路泥泞不堪,比路外的碱地还要难走。
我们走在碱地上,尚未融完的雪一片一片的,像瘌痢头一样。而那些稀疏的枯黄菅草,就形同癞痢头上的毛发。尽管好像危机四伏,但百灵鸟儿照样在晴空里呜叫,一群群草黄色的野兔子,摆开一条弧形的散兵线,发出“哇哇”的叫声,向一只白毛老狐狸发起了进攻。兔子们一定是苦大仇深,进攻时勇往直前。一群面目清秀的野羊,跟在兔子们后边,跑跑停停,搞不清是助战呢还是看热闹。
有一个东西在草棵间放光彩,沙枣花跑上去捡起,隔着车子递给我看。是一个铁皮罐头盒子,盒里有几条油炸成金黄色的小鱼。我还给她。她抠出小鱼,递给母亲一条。母亲说:“我不吃,你吃了吧。”沙枣花尖着嘴吃小鱼,像猫一样。坐在篓子里的大哑,伸出了一只肮脏的手,对着沙枣花说:“嗷!”二哑跟着说:“嗷!”
一只肮脏的手也伸出来。他们两个,都是一样的方形冬瓜头,眼睛生长得靠上,使额头显得极短,鼻子塌平,人中漫长,嘴巴宽阔,上唇短而上翻,显露着焦黄的牙齿。沙枣花先是看了看母亲,好像要征求母亲的意见。母亲的目光却散漫地望着远方。沙枣花拣出两条小鱼,分给大哑和二哑。铁皮盒子空了,只余下几残渣和几滴金黄色的油。她伸出长长的舌头舔着盒底的油。这时,母亲说:“歇歇吧,再走一会儿,就能望到教堂了。”
我仰面朝天躺在碱土上。母亲和大姐脱下鞋子,放在车把和车梁上磕碰着,倒出鞋旮旯里的碱土。她们的脚后跟像烂红薯。鸟儿们突然惊慌地俯冲下来,难道空中有老鹰?不是老鹰,是两架双层翅膀的黑色的大飞艇,从东南方向嗡嗡地飞过来了。它们发出的声音像开动了一千架纺车。它们起初飞得很慢,很高,到了我们头上后,迅速地降低了高度,加快了速度。它们笨头笨脑地,像两头扎上了翅膀的牛犊子,头前飞速地、嗡嗡地转动着的螺旋桨,像一群围着牛头的马蜂。它们肥大的肚皮几乎贴着我们的车梁滑过去,玻璃窗后边那个套着风镜的人好像多年的老朋友一样,对着我古怪地笑。我感到他的脸很熟,但不及细看,他的脸和他的笑便电一般快捷地闪过去了。他飞过去了,一股激烈的旋风挟带着白色的尘土骤然翻起,那些草梗啦、砂粒啦、兔子屎啦,像密集的子弹打在我们身上。沙枣花手里的罐头盒子不翼而飞。我吐着嘴里的泥土,慌张地跳起来。
另一架飞艇,沿着头架飞艇的轨迹,更加蛮横地俯冲下来,从它的肚皮底下,喷吐出两道长长的火舌。子弹钻在我们周围的泥土里,发出扑哧扑哧的闷响,成群的泥块儿,疾速地进溅起来。飞艇拖着三缕黑烟一抖翅膀便到了沙梁上空。那些从翅膀底下吐出的火舌断断续续的,声音像狗叫,沙梁上腾起一簇簇黄色的尘雾。它们在空中玩弄着燕子水的把戏,莽莽撞撞地扎下来,又冒冒失失地拉上去,拉上去时,窗玻璃银光闪烁,机翅膀上却闪烁着钢蓝色的光芒。沙梁上一片混乱,那些土黄色的士兵在尘雾中蹦跳着,喊叫着。一道道黄色的火舌射向空中,枪声连成一片,像刮风一样。两架飞艇,像受惊的大鸟,歪斜着翅膀向空中钻,它们的声音像疯子唱歌。其个一架飞艇钻着钻着便钻不动了,肚子里蹿出一股浓黑的烟,拖曳着,咕嘟咕嘟的,摇摇晃晃的,打着旋磨儿,一头扎到了荒原里。
它的头像犁铧,翻起了一大片泥土,翅膀唿扇着,唿扇了一小会儿,便有一大团火,从它的肚子里,忽喇喇地爆开,成了一个大火球,与此同时,一声巨响,把野兔子都震起来了。另一架飞艇,在很高的地方转了一圈,呜呜地哭着,飞走了。
这时我们才看到,大哑的半个脑袋没有了,二哑的肚子上,有一个拳头大的窟窿。他还没有死,还朝着我们翻白眼。母亲抓起一把碱土,按到那个窟窿上,但绿色的汁液和灰白的肠子,像泥鳅一样滋滋有声地钻出来。母亲抓起一把又一把的碱土,往那窟窿上堵,却总是堵不住。二哑的肠子,淌了半篓子。我的羊两条前腿跪在地上,“噢噢”地怪叫着,肚子剧烈地收缩,脊背弓起,一团乱草从它嘴里呕出来。在它的带动下,我与大姐也弓着腰呕吐。母亲垂着两只沾满血泥的手,呆呆地望着那些肠子,她的嘴翕动着,突然张开,喷出一股猩红的液体,然后她就嚎哭起来。
后来,从小树林的炮兵阵地那边,黑老鸹般的炮弹,一批紧跟着一批,飞向我们村庄的方向,蓝色的光芒,把树林那儿的天空映成了紫丁香的颜色,太阳灰蒙蒙的,黯然失色。一排炮过去,荒原里就像滚过一阵雷,然后便是炮弹的呼啸,然后就是敲破锣似的弹头爆炸声和一柱柱的白烟腾起。在我们村庄那儿,几排炮过后,从蛟龙河对岸,有更大的炮弹回敬过来,炮弹有的落在小树林里,有的落在荒原上。你来我往的炮弹,像串亲戚一样。灼热的气浪在荒原上涌动。打过一个时辰,小树林里起了大火,炮声没了。我们村子那边,却还有炮弹往这边发射,并且越打越远。沙梁后边,突然又蓝了一片天,成群的大炮弹,吹着口哨,砸在我们村那儿,这个炮群比小树林里那个炮群要大得多,炮弹也厉害。我不是说小树林炮群发射的炮弹像黑老鸹一样吗?沙梁后藏着的炮群发射的炮弹就像一群齐头齐脑的小黑猪,它们“啁啁”地叫着,迈动着小短腿,扭动着小尾巴,你追我赶地落到我们村里去。落地后它们可就不是小黑猪了,是大黑豹、黑老虎、黑野猪,锯齿獠牙,碰到什么咬什么。大炮对射着,飞艇又来了,这会儿一来就是十二架,两架一拨,并着膀飞。这次它们飞得很高,一边飞一边往下下蛋,荒原上出现了很多大窟窿。后来呢?一群坦克从我们村子那边踉踉跄跄地开出来了。当时我不知道那抻着长脖子跑起来嘎啦嘎啦的家伙叫坦克。它们排成横队,在盐碱荒原上撒野。坦克后边,跟着一队队弓着腰的、头戴铁帽子的士兵。他们一边小跑一边对天放枪。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毫无目标,乱放一气。我们跑到一个炮弹坑里去,有的趴着,有的坐着。我们脸色平静,好像并不害怕。
坦克肚皮下成串的铁轮子飞快地转动着,铁的履带一环紧迫着另一环,嘎嘎啦啦往前跑。沟沟坎坎它都不再乎,脖子一挺就过去了。它们一边疯跑一边咳嗽、打喷嚏、吐痰,横行霸道不讲理。吐够了痰它就吐火球,吐一个火球它的长脖子就往后缩一下。荒原上那些深沟被它打几个转儿就研平了,有一些土色的小人儿被它碾到泥里去。它们跑过去的地方,地像犁了一遍似的,满目都是新土。
它们跑到沙梁跟前了,成群的子弹打得它们啪啪地响,没事儿,枪子儿奈何不了它们。但它们身后那些兵却一片片地栽倒。沙梁上跃出一些人,抱着燃的高粱秸子,扔到坦克的肚子上,它们被烧得蹦高儿。有的人打着滚滚到它们前边,轰隆几声,几个坦克死了,几个坦克受了伤。沙梁上的兵像皮球,成群结队地滚出来,与那些戴铁帽子的兵打成一堆儿。吱吱哟哟地叫,呜哩哇啦地吼,拳打的,脚踢的,卡脖子的,捏蛋子的,咬指头的,揪耳朵的,抠眼睛的。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什么法子都使出来了。一个小兵打不过一个大兵,小兵悄悄抓起一把沙子,说:“大哥,论起来咱俩还沾亲呢,俺堂哥的媳妇是您的妹子,你别用枪托子擂我好不好?”大兵说:“算了,饶了你吧,我还到你家喝过一次酒,你家那把锡酒壶做的有机巧,那叫鸳鸯壶。”小兵突然扬起手,把沙子打在大兵脸上。大兵眼被迷住了,小兵偷偷地转到大兵脑后,一手榴弹就把大兵的脑袋砸得葫芦大开瓢。
那天的景儿太多了,长十只眼也看不过来,生十张嘴也说不过来。戴铁帽子的一拨跟着一拨往上冲,死人叠成了墙,还是冲不过去。后来又弄来了喷火机,一喷一溜火,把沙梁都烧成了玻璃。飞艇又来了,往下扔大饼、肉包子,还扔花花绿绿的钞票。折腾到黑天落日头,双方都累了,就坐下歇息。歇息了一会,接着打,打得天地都红了,冻土都化了,死野兔子一片一片的,都是给活活吓死的。
这一夜四面八方都放枪放炮,照明弹一群群的往天上飞,照得眼都睁不开。
天亮时,一群群的铁帽子兵举手投了降。
一九四八年元旦早晨,我们一家五口,还有我的羊,小心翼冀地越过冰封的蛟龙河,爬上了蚊龙河大堤,我和沙枣花帮着大姐才把那辆木轮车拉上堤。我们站在堤上,望着河里被炮弹炸得破破烂烂的的冰面,看着从大窟窿里涌上来的河水,听着冰块坼裂的嘎叭声,庆幸没掉到河水里去。太阳照耀着河北的大战场,那里硝烟未散,喊话声、欢呼声、零星的枪声使荒原生机蓬勃。一片片的铁帽子,宛若毒蘑菇。我想起了大哑和二哑,他们兄弟俩被母亲放在一个炮弹坑里,上边连一土也没覆盖。回头看看我们的村庄吧,我们的村庄并没成为废墟——这真是奇迹——教堂还立着,风磨房还立着,司马库家那一片瓦房倒了一半。最重要的是,我们家的房子还立着,只是在正屋房脊上,被一发臭炮弹砸了一个大窟窿。我们进入家院,互相打量着,像陌生人一样。打量了一阵子,便搂抱在一起,在母亲的领导下,放声恸哭。
突然响起来的司马粮的珍贵的哭声把我们的哭声止住了。我们看到了,他像野狸子一样蹲在杏树上,身上披着一张小狗皮。母亲对着他伸出了手。那家伙从树上蹦下来,像一股黑烟,射进了母亲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