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紫烟没有说什么,只浅尝一口啤酒。
“这啤酒味怪怪的,有酸涩,我不太习惯。”她说,没有看我。她的声音也像朱文君的声音,甜润清脆。
程紫烟与朱文君还是有区别的。当年让我喝第一杯啤酒的就是朱文君,她很有酒量,敢一大杯一大杯地和你比拼。她说她不怕胖,“该胖的人喝水也会胖,不该胖的人就是吃脂肪也不会胖。”朱文君有她自豪的理由,她的身材保养得很好,肥不见肉,瘦不见骨。
“啤酒我也不喜欢喝,更多的时候当它是种饮料,像茶一样,仅仅为了新陈代谢。”我在胡说八道。
“那干脆喝茶了,或者就是纯净水。”程紫烟笑了。她的笑比朱文君含蓄,有些腼腆和犹豫。而朱文君的笑隐含一丝嘲讽,好像在嘲弄人似的。
“说也是。”我不知道怎样应付她了。
两人都沉默了,酒吧正放着音乐,不知是什么名曲,旋律平缓,声音柔和。
“是舒伯特的小夜曲。”程紫烟说。
“是吗?我很少听音乐。”我确实很少听音乐,碰巧遇见喜欢的音乐或是歌我会停下来听,有时就在大街上,倚在墙角,站在人流中,或是坐在台阶上听一首别人放出的歌;有时就在自己的房间里,静听隔壁放的歌曲。喜欢其中的某个旋律,或是一句歌词,要么就是歌手的嗓音。有时我感动得落泪,有时我随着音乐跳舞,有时我沉静下来,让烦躁的心情平静下来。
曲子放完了,接着放另一首,节奏很快,咚咚咚地响着,很激昂欢快。
“西班牙的《斗牛士》。”程紫烟说。
“我喜欢这个乐曲。”我说。
程紫烟小心翼翼地喝完一杯酒,又为自己满上。这个说不喜欢喝啤酒的人竟然也喝了一杯,让我感到意外。
“你的朋友在干什么?”程紫烟忽地问一句。
“哪个朋友?”我有些不解。
“就是那个像我的朋友。”说后又小饮一酒。
“哦,鬼知道呢。听说她自杀了,想做跳水运动员,所以在一座桥上跳了下去,尸骨无存。”说话时我想笑,朱文君会自杀,那一定是天大的笑话。听说女孩爱听鬼故事,所以我故意杜撰。
“你说笑吧,现在这个时代,衣食无忧,谁会轻易地死?要不大家都不会对这场瘟疫感到恐慌了。”程紫烟微笑了。她的微笑很美,我才发现。
“说实话,我也不信。但也说不定,某根神经出了差错,谁都会有自杀的可能,例如张国荣不是死了。”我笑了笑。
“我听别人说,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地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时候。”程紫烟幽忧地说。
我一时恍惚,感觉她说得很玄乎,但不明白她为什么说这些话。
程紫烟看我一脸愕然,笑了笑。“这是张国荣拍的《阿飞正传》里的台词,你不会对我说,你没有看过他这部经典吧。”
我很少看过张国荣的电影,只在电视上碰巧看过一两部,但都不甚在意,名字也不清楚。并不是我不喜欢看他的电影,像《阿飞正传》、《春光乍泻》、《霸王别姬》我都很想看。而是我看的电影实在太少,不论是谁的。
“以前,我以为有一种鸟一开始飞就会飞到死亡的那一天才落地。其实它什么地方都没有去过。那鸟一开始就已经死了。我曾经说过不到最后一刻,我也不会知道最喜欢的女人是谁,不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呢?天开始亮了,今天的天气看上去不错,不知道今天的日子会是怎么样呢?”程紫烟说着一脸茫然。
“难为你了,能够这样一大段地背台词。”我冷冷地笑了笑。我曾经说过不到最后一刻,我也不会知道最喜欢的女人是谁,不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呢?程紫烟背这句话,是不是说我呢,我感到疑惑和不快。
“这些台词太美了,还有他那些歌,忧郁中打动你的心。哎,无论如何的旖旎风光背后,都有黑暗的阴影。想他的歌声再起时,是不是会让无数爱他的人,泪流如倾盆的暴雨,言语梗塞?在我看来,死也是一种选择,活着或者死去,都是一种灿烂的方式,至少对于他来说如此。”程紫烟凄然地笑笑。
真是莫名其妙,我们该是没什么语言了,以至于初次见面她就对你来上这么几段台词。
“这也是台词吗?”我盯着她看,感到不可思议。
“哦,不是,只是我对他死的一些看法。”程紫烟说着喝了口酒,似乎意识到我的不快。
一些看法?我愣住了,这个女人也会有这么深刻的看法?这一比朱文君深刻。
“也是,他活得那么耀眼,死也选择一种直接远逝的坠落。”我指的是张国荣的跳楼自杀。
鬼知道,与这个女人第一次见面,我们就谈有关死亡的沉重话题,呜呼。
“哎,我们都精神至上了,看谈了什么。更多的人重视物欲的满足,自杀的不会太多。”她忽地笑了,显然意识到我们谈的话题沉重。她见我在注视她,就喝了一整杯啤酒。
“精神至上?那倒不确切,大多精神出了毛病都是因物欲没有满足造成的。”我简直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不过我还是想起我的几个同学。
一个在初中就谈起恋爱,后来告吹,人就疯了。我曾在上高中时遇到他,那时他知道自己脑子有问题。人和我握手,又给我一支烟,随后说,你是郝佑南吧,你瘦了。
我顺着他的话语,说你好像胖了。他说是药物副作用,随后指着脑袋说这里有毛病。我那时险些落泪,他在学校时很聪明,会扎很漂亮的蝈蝈笼,是恋爱害了他。
另一个也是小学同学,一个村里的,人长得很帅,只是有些肉背锅,但不明显。他母亲是个神经病,曾经对我张牙舞爪。男孩在我上大学期间疯了,人家都说是遗传。可我不信,我一直记得他折的纸飞机又小又精致,能够飞得又高又远。
还有一个同学,长得很帅,像《马永真》中扮演老二的演员,我就给他起了老二的外号。初中毕业他在县城上师范,那时师范很热门,可是在我上高中时就不时行了,毕业根本找不到工作。他家里是掏出几万块钱让他上的,后来这成了压力。他想考大学,但是我高二时就听说他神经了。高二时我参加学校运动会,是长跑项目。他不知怎地跑到我们学校,在运动场上看到我,与我打招呼,后来搂住我哭了。我开始比赛,他跟着我跑五千米,跑得比我快。我得了冠军,他应该是冠冠军了。这些都是事实,所以我刻骨铭心。
另外是邻居家的男孩,因为家庭压力,疯了。我不太相信,他很聪明,我一直以为他是装疯。一个假期,他还过来和我下象棋,那时他的眼睛有些浑浊,我才意识到他病了。后来听说他拿了二百块钱徒步去上海,再无音讯。我到现在还记得他对我说的那些话,他说他就是想大声喊“美国导弹撞了我的脑袋了”,明知道不可能,就是想喊。结果他真的大喊起来。
“你是这样看的?”她盯着我看,见我没有答话,就伸手拍我一把。
我晃过神来。“怎么说呢,我也不明白自己的观,一时想当然了。”我苦笑了一下。
“有意思!”程紫烟微笑地看我一眼。
我为她斟满啤酒,看着泡沫逾出杯子才住手。
“啤酒会醉人吗?”程紫烟竟然会这样问。
“是酒都会醉人的!”我实话实说。
“那还是少喝一,我喝醉的样子一定很难看。”话虽这样说,但她还是浅尝一口。
“你喝醉过?”喝醉酒的女人都不简单,我一直这样认为。
“想来应该有吧,人一生都会醉上那么一两次。”她说话也是模棱两可。
“是吗?我初中二年级,在我生日那天我喝了半瓶二锅头,我对着我们班长说我要蒸发了。”我记得自己当时眼花缭乱,头重脚轻,倚在一个墙角大吐口水。
“结果呢?”程紫烟感兴趣了。
“第二天照常上课,只不过每下一次课,我都跑到水管那里大口大口的喝水,嗓子都被烧掉了。”一想起那次醉酒,我就发怵。
“我还以为老师罚你呢。”
“罚了,那天下午我站了讲台。只不过我不知道而已。听说站得笔挺,倒不像喝醉酒。”我说着笑了。
蓝雨迟迟不来,大慨逃之夭夭了。临来时,蓝雨对我说:“你如果想和她上床做爱,就把她灌醉。”人说完诡秘地笑了。我立即狠狠地拧了她一把,这个女孩实在不能让我恭维。
程紫烟还是喝醉了。我并没有劝她多喝,她开始是浅尝,适可而止;后来她和我一样自斟自饮,最终喝了多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们喝了一打半酒。我们出来了,就回到我的住处。
第二天,程紫烟搂住我哭了。她问我:“我喝醉了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
我那里看到,那时我也云里雾里了,自己的样子也不知道。
“很好看,人很安静。”我说。不知道为什么撒谎,我有些疑惑,一个不喜欢喝啤酒的女人,竟然也喝了那么多的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