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径走那苏奶奶的旧路,到义井跟头,看见一双女鞋,原是他先前老婆的旧鞋,
认得是朱婆的,疑猜道:“难道他特地奔出去,到于此地,舍得性命?”巴着井
栏一望,黑洞洞地,不要管他,再赶一程。又行十馀里,已到大柳村前,全无踪
迹。正欲回身,只听得小孩子哭响,走上一步看时,那大柳树之下一个小孩儿,
且是生得端正,怀间有金钗一股,正不知什么人撇下的,心中暗想:“我徐能年
近四十,尚无子息,这不是皇天有眼,赐与我为嗣?”轻轻抱在怀里,那孩儿就
不哭了。徐能心下十分之喜,也不想追赶,抱了孩子就回。到得家中,想姚大的
老婆,新育一个女儿,未及一月死了,正好接奶。把那一股钗子,就做赏钱,赏
了那婆娘,教他好生喂乳,“长大之时,我自看顾你。”不在话下。有诗为证:
插下蔷薇有刺藤,养成乳虎自伤生。凡人不识天公巧,种就殃苗待长成。
话分两头。再说苏知县被强贼撺入黄天荡中,自古道“死生有命”,若是命
不该活,一千个也休了。只为苏知县后来还有造化,在水中半沉半浮,直氵吞到
向水闸边。恰好有个徽州客船泊于闸口,客人陶公夜半正起来撒溺,觉得船底下
有物,叫水手将篙摘起,却是一个人,浑身捆缚,心中骇异,不知是死的是活的?
正欲推去水中,有这等异事,那苏知县在水中浸了半夜,还不曾死,开口道:
“救命!救命!”陶公见是活的,慌忙解开绳索,将姜汤灌醒,问其缘故。苏知
县备细告诉,被山东王尚书船家所劫,如今待往上司去告理。陶公是本分生理之
人,听得说要与山东王尚书家打官司,只恐连累,有懊悔之意。苏知县看见颜色
变了,怕不相容,便改口道:“如今盘费一空,文凭又失,此身无所着落,倘有
安身之处,再作道理。”陶公道:“先生休怪我说,你若要去告理,在下不好管
得闲事;若只要个安身之处,敝村有个市学,倘肯相就,权住几时。”苏知县道:
“多谢!多谢!”陶公取些干衣服,教苏知县换了,带回家中。这村名虽唤做三
家村,共有十四五家,每家多有儿女上学,却是陶公做领袖,分派各家轮流供给,
在家教学,不放他出门。看官牢记着,那苏知县自在村中教学,正是:
未司社稷民人事,权作之乎者也师。
却说苏老夫人在家思念儿子苏云,对次子苏雨道:“你哥哥为官,一去三年,
杳无音信,你可念手足之情,亲往兰溪任所,讨个音耗回来,以慰我悬悬之望。”
苏雨领命,收拾包裹,陆路短盘,水路搭船,不则一月,来到兰溪。那苏雨是朴
实庄家,不知委曲,一径走到县里。值知县退衙,来私宅门口敲门。守门皂隶急
忙拦住,问是甚么人。苏雨道:“我是知县老爷亲属,你快通报。”皂隶道:
“大爷好利害,既是亲属,可通个名姓,小人好传云板。”苏雨道:“我是苏爷
的嫡亲兄弟,特地从涿州家乡而来。”皂隶兜脸打一啐,骂道:“见鬼,大爷自
姓高,是江西人,牛头不对马嘴!”正说间,后堂又有几个闲荡的公人听得了,
走来帮兴,骂道:“那里来这光棍,打他出去就是。”苏雨再三分辨,那个听他。
正在那里七张八嘴,东扯西拽,惊动了衙内的高知县,开私宅出来,问甚缘由。
苏雨听说大爷出衙,睁眼看时,却不是哥哥,已自心慌,只得下跪禀道:“小人
是北直隶涿州苏雨,有亲兄苏云,于三年前,选本县知县,到任以后杳无音信。
老母在家悬望,特命小人不远千里,来到此间,何期遇了恩相。恩相既在此荣任,
必知家兄前任下落。”高知县慌忙扶起,与他作揖,看坐,说道:“你令兄向来
不曾到任,吏部只道病故了,又将此缺补与下官。既是府上都没消息,不是覆舟,
定是遭寇了。若是中途病亡,岂无一人回籍?”苏雨听得,哭将起来道:“老母
家中悬念,只望你衣锦还乡。谁知死得不明不白,教我如何回覆老母?”高知县
傍观,未免同袍之情,甚不过意,宽慰道:“事已如此,足下休得烦恼。且在敝
治宽住一两个月,待下官差人四处打听令兄消息,回府未迟。一应路费,都在下
官身上。”便分付门子,于库房取书仪十两,送与苏雨为程敬,着一名皂隶送苏
二爷于城隍庙居住。苏雨虽承高公美意,心下痛苦,昼夜啼哭,住了半月,忽感
一病,服药不愈,呜呼哀哉。未得兄弟生逢,又见娘儿死别。高知县买棺亲往殡
殓,停柩于庙中,分付道士,小心看视。不在话下。
再说徐能,自抱那小孩儿回来,教姚大的老婆做了乳母,养为己子。俗语道:
只愁不养,不愁不长。那孩子长成六岁,聪明出众,取名徐继祖,上学攻书。十
三岁经书精通,游庠补廪。十五岁上登科,起身会试,从涿州经过。走得乏了,
下马歇脚。见一老婆婆,面如秋叶,发若银丝,自提一个磁瓶向井头汲水。徐继
祖上前与婆婆作揖,求一瓯清水解渴。老婆婆老眼朦胧,看见了这小官人,清秀
可喜,便留他家里吃茶。徐继祖道:“只怕老娘府上路远。”婆婆道:“十步之
内,就是老身舍下。”徐继祖真个下马,跟到婆婆家里。见门庭虽象旧家,甚是
冷落,后边房屋都被火焚了,瓦砾成堆,无人收拾,止剩得厅房三间,将土墙隔
断,左一间老婆婆做个卧房,右一间放些破家伙,中间虽则空下,傍边供两个灵
位,开写着长儿苏云,次儿苏雨。厅侧边是个耳房,一个老婢在内烧火。老婆婆
请小官人于中间坐下,自己陪坐,唤老婢泼出一盏热腾腾的茶,将托盘托将出来
道:“小官人吃茶。”老婆婆看着小官人,目不转睛,不觉两泪交流。徐继祖怪
而问之。老婆婆道:“老身七十八岁了,就说错了句言语,料想郎君不怪。”徐
继祖道:“有话但说,何怪之有!”老婆婆道:“官人尊姓?青春几岁?”徐继
祖叙出姓名,年方一十五岁,今科侥幸中举,赴京会试。老婆婆屈指暗数了一回,
扑簌簌泪珠滚一个不住。徐继祖也不觉惨然,道:“婆婆如此哀楚,必有伤心之
事!”老婆婆道:“老身有两个儿子,长子苏云,叨中进士,职受兰溪县尹,十
五年前,同着媳妇赴任,一去杳然。老身又遣次男苏雨亲往任所体探,连苏雨也
不回来。后来闻人传说,大儿丧于江盗之手,次儿没于兰溪。老身痛苦无伸,又
被邻家失火,延烧卧室。老身和这婢子两口,权住这几间屋内,坐以待死。适才
偶见郎君面貌与苏云无二,又刚是十五岁,所以老身感伤不已。今日天色已晚,
郎君若不嫌贫贱,在草舍权住一晚,吃老身一餐素饭。”说罢又哭。徐继祖是个
慈善的人,也是天性自然感动,心内到可怜这婆婆,也不忍别去,就肯住了。老
婆婆宰鸡煮饭,管待徐继祖,叙了二三更的话,就留在中间歇息。次早,老婆婆
起身,又留吃了早饭,临去时依依不舍,在破箱子内取出一件不曾开折的罗衫出
来相赠,说道:“这衫是老身亲手做的,男女衫各做一件,却是一般花样。女衫
把与儿妇穿去了,男衫因打摺时被灯煤落下,烧了领上一个孔,老身嫌不吉利,
不曾把与亡儿穿,至今老身收着。今日老身见了郎君,就如见我苏云一般。郎君
受了这件衣服,倘念老身衰暮之景,来年春闱得第,衣锦还乡,是必相烦,差人
于兰溪县打听苏云、苏雨一个实信见报,老身死亦瞑目。”说罢放声痛哭。徐继
祖没来由,不觉也掉下泪来。老婆婆送了徐继祖上马,哭进屋去了。
徐继祖不胜伤感。到了京师,连科中了二甲进士,除授中书。朝中大小官员,
见他少年老成,诸事历练,甚相敬重。也有打听他未娶,情愿赔了钱,送女儿与
他做亲。徐继祖为不曾禀命于父亲,坚意推辞。在京二年,为急缺风宪事,选授
监察御史,差往南京刷卷,就便回家省亲归娶,刚好一十九岁。徐能此时已做了
太爷,在家中耀武扬威,甚是得志。正合着古人两句:常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
行得几时?
再说郑氏夫人在慈湖尼庵,一住十九年,不曾出门。一日照镜,觉得庞儿非
旧,潸然泪下,想道:“杀夫之仇未报,孩儿又不知生死,就是那时有人收留,
也不知落在谁手,住居何乡。我如今容貌憔瘦,又是道姑打扮,料无人认得。况
且吃了这几年安逸茶饭,定害庵中,心中过意不去。如今不免出外托钵,一来也
帮贴庵中,二来往仪真一路去,顺便打听孩儿消息。常言:大海浮萍,也有相逢
之日。或者天可怜,有近处人家拾得,抚养在彼,母子相会,对他说出根由,教
他做个报仇之人,却不了却心愿。”当下与老尼商议停妥,托了钵盂,出庵而去。
一路抄化,到于当涂县内,只见沿街搭彩,迎接刷卷御史徐爷。郑夫人到一家化
斋,其家乃是里正,辞道:“我家为接官一事,甚是匆忙,改日来布施罢!”却
有间壁一个人家,有女眷闲立在门前观看搭彩,看这道姑,生得十分精致,年也
却不甚长,见化不得斋,便去叫唤他。郑氏闻唤,到彼问讯过了,那女眷便延进
中堂,将素斋款待,问其来历。郑氏料非贼党,想道:“我若隐忍不说,到底终
无结末。”遂将十九年前苦情,数一数二,告诉出来。谁知屏后那女眷的家长伏
着,听了半日,心怀不平,转身出来,叫道姑:“你受恁般冤苦,见今刷卷御史
到任,如何不去告状申理?”郑氏道:“小道是女流,幼未识字,写不得状词。”
那家长道:“要告状,我替你写。”便去买一张三尺三的绵纸,从头至尾写道:
“告状妇郑氏,年四十二岁,系直隶涿州籍贯。夫苏云,由进士选授浙江兰溪县
尹。于某年相随赴任,路经仪真,因船漏过载。岂期船户积盗徐能,纠伙多人,
中途劫夫财,谋夫命,又欲奸骗氏身。氏幸逃出,庵中潜躲,迄今一十九年,沉
冤无雪。徐盗见在五坝街住。恳乞天台捕获正法,生死衔恩,激切上告!”
郑氏收了状子,作谢而出。走到接官亭,徐御史正在宁太道周兵备船中答拜,
船头上一清如水。郑氏不知利害,径跄上船。管船的急忙拦阻,郑氏便叫起屈来。
徐爷在舱中听见,也是一缘一会,偏觉得音声凄惨,叫巡捕官接进状子,同周兵
备观看。不看犹可,看毕时,唬得徐御史面如土色。屏去从人,私向周兵备请教;
“这妇人所告,正是老父。学生欲待不准他状,又恐在别衙门告理。”周兵备呵
呵大笑道:“先生大人,正是青年,不知机变,此事亦有何难?可分付巡捕官带
那妇人明日察院中审问。到那其间,一顿板子,将那妇人敲死,可不绝了后患?”
徐御史起身相谢道:“承教了。”辞别周兵备,分付了巡捕官说话,押那告状的
妇人,明早带进衙门面审。当下回察院中安歇,一夜不睡,想道:“我父亲积年
为盗,这妇人所告,或是真情。当先劫财杀命,今日又将妇人打死,却不是冤上
加冤?若是不打杀他时,又不是小可利害。”蓦然又想起三年前涿州遇见老妪,
说儿子苏云被强人所算,想必就是此事了。又想道:“我父亲劫掠了一生,不知
造下许多冤业,有何阴德,积下儿子科第?我记得小时上学,学生中常笑我不是
亲生之子,正不知我此身从何而来。此事除非奶公姚大知其备细。”心生一计,
写就一封家书,书中道:“到任忙促,不及回家,特地迎接父叔诸亲,南京衙门
相会。路上乏人伏侍,可先差奶公姚大来当涂采石驿,莫误,莫误!”次日开门,
将家书分付承差,送到仪真五坝街上太爷亲拆。巡捕官带郑氏进衙,徐继祖见了
那郑氏,不由人心中惨然,略问了几句言语,就问道:“那妇人有儿子没有?如
何自家出身告状?”郑氏眼中流泪,将庵中产儿,并罗衫包裹,和金钗一股,留
于大柳村中始末,又备细说了一遍。徐继祖委决不下,分付郑氏:“你且在庵中
暂住,待我察访强盗着实,再来唤你。”郑氏拜谢去了。
徐继祖起马到采石驿住下,等得奶公姚大到来。日间无话,直至黄昏深后,
唤姚大至于卧榻,将好言抚慰,问道:“我是谁人所生?”姚大道:“是太爷生
的。”再三盘问,只是如此。徐爷发怒道:“我是他生之子,备细都已知道。你
若说得明白,念你妻子乳哺之恩,免你本身一刀。若不说之时,发你在本县,先
把你活活敲死!”姚大道:“实是太爷亲生,小的不敢说谎。”徐爷道:“黄天
荡打劫苏知县一事,难道你不知?”姚大又不肯明言。徐爷大怒,便将宪票一幅,
写下姚大名字,发去当涂县打一百讨气绝缴。姚大见佥了宪票,着了忙,连忙磕
头道:“小的愿说,只求老爷莫在太爷面前泄漏。”徐爷道:“凡事有我做主,
你不须惧怕!”姚大遂将打劫苏知县,谋苏奶奶为妻,及大柳树下拾得小孩子回
家,教老婆接奶,备细说了一遍。徐爷又问道:“当初裹身有罗衫一件,又有金
钗一股,如今可在?”姚大道:“罗衫上染了血迹,洗不净,至今和金钗留在。”
此时徐爷心中已自了然,分付道:“此事只可你我二人知道,明早打发你回家,
取了钗子、罗衫,星夜到南京衙门来见我。”姚大领命自去。徐爷次早,一面差
官,“将盘缠银两好生接取慈湖庵郑道姑到京中来见我。”一面发牌起程,往南
京到任。正是少年科第荣如锦,御史威名猛似雷。
且说苏云知县在三家村教学,想起十九年前之事,老母在家,音信隔绝,妻
房郑氏怀孕在身,不知生死下落,日夜忧惶,将此情告知陶公,欲到仪真寻访消
息。陶公苦劝安命,莫去惹事。苏云乘清明日各家出去扫墓,乃写一谢帖留在学
馆之内,寄谢陶公,收拾了笔墨出门。一路卖字为生,行至常州烈帝庙,日晚投
宿。梦见烈帝庙中,灯烛辉煌,自己拜祷求签,签语云:“陆地安然水面凶,一
林秋叶遇狂风。要知骨肉团圆日,只在金陵豸府中。”五更醒来,记得一字不忘,
自家暗解道:“江中被盗遇救,在山中住这几年,首句‘陆地安然水面凶’已自
应了。‘一林秋叶遇狂风’,应了骨肉分飞之象。难道还有团圆日子?金陵是南
京地面,御史衙门号为豸府。我如今不要往仪真,径到南都御史衙门告状,或者
有伸冤之日。”天明起来,拜了神道,讨其一筊,“若该往南京,乞赐圣笤。”
掷下果然是个圣筊。苏公欢喜,出了庙门,直至南京,写下一张词状,到操江御
史衙门去出告,状云:“告状人苏云,直隶涿州人。忝中某科进士,初选兰溪知
县,携家赴任,行至仪真,祸因舟漏,重雇山东王尚书家船只过载。岂期舟子徐
能、徐用等,惯于江洋打劫,夜半移船僻处,缚云抛水。幸遇救免,教授糊口,
行李一空,妻仆不知存亡。势宦养盗,非天莫剿,上告!”
那操江林御史,正是苏爷的同年,看了状词,甚是怜悯。即刻行个文书,支
会山东抚按,着落王尚书身上要强盗徐能、徐用等。刚刚发了文书,刷卷御史徐
继祖来拜。操院偶然叙及此事,徐继祖有心,别了操院出门,即时叫听事官:
“将操院差人唤到本院御门,有话分付。”徐爷回衙门,听事官唤到操院差人进
衙磕头,禀道:“老爷有何分付?”徐爷道:“那王尚书船上强盗,本院已知一
二。今本院赏你盘缠银二两,你可暂停两三日,待本院唤你们时,你可便来,管
你有处缉拿真赃真盗,不须到山东去得。”差人领命去了。少顷,门上通报太爷
到了。徐爷出迎,就有跼蹐之意。想着养育教训之恩,恩怨也要分明,今日且尽
个礼数,当下差官往河下接取到衙。原来徐能、徐用起身时,连这一班同伙赵三、
翁鼻涕、杨辣嘴、范剥皮、沈胡子,都倚仗通家兄弟面上,备了百金贺礼,一齐
来庆贺徐爷。这是天使其然,自来投死。姚大先进衙磕头。徐爷教请太爷、二爷
到衙,铺毡拜见。徐能端然而受。次要拜徐用,徐用抵死推辞,不肯要徐爷下拜,
只是长揖。赵三等一伙,向来在徐能家,把徐继祖当做子侄之辈,今日高官显耀,
时势不同,赵三等口称“御史公”,徐继祖口称“高亲”,两下宾主相见,备饭
款待。
至晚,徐继祖在书房中,密唤姚大,讨他的金钗及带血罗衫看了。那罗衫花
样与涿州老婆婆所赠无二。“那老婆婆又说我的面庞与他儿子一般,他分明是我
的祖母,那慈湖庵中道姑是我亲娘,更喜我爷不死,见在此间告状,骨肉团圆,
在此一举。”
次日大排筵宴在后堂,管待徐能一伙七人,大吹大擂介饮酒。徐爷只推公务,
独自出堂,先教聚集民壮快手五六十人,安排停当,听候本院挥扇为号,一齐进
后堂擒拿七盗。又唤操院公差,快快请告状的苏爷,到衙门相会。不一时,苏爷
到了,一见徐爷便要下跪。徐爷双手扶住,彼此站立,问其情节,苏爷含泪而语。
徐爷道:“老先生休得愁烦,后堂有许多贵相知在那里,请去认一认。”苏爷走
入后堂。一者此时苏爷青衣小帽,二者年远了,三者出其不意,徐能等已不认得
苏爷了。苏爷时刻在念,到也还认得这班人的面貌,看得仔细,吃了一惊,倒身
退出,对徐爷道:“这一班人,正是船中的强盗,为何在此?”徐爷且不回话,
举扇一挥,五六十个做公的蜂拥而入,将徐能等七人,一齐捆缚。徐能大叫道:
“继祖孩儿,救我则个!”徐爷骂道:“死强盗,谁是你的孩儿?你认得这位十
九年前苏知县老爷么?”徐能就骂徐用道:“当初不听吾言,只叫他全尸而死,
今日悔之何及!”又叫姚大出来对证,各各无言。徐爷分付巡捕官:“将这八人
与我一总发监,明日本院自备文书,送到操院衙门去。”发放已毕,分付关门,
请苏爷复入后堂。苏爷看见这一伙强贼,都在酒席上擒拿,正不知甚么意故,方
欲待请问明白,然后叩谢,只见徐爷将一张交椅,置于面南,请苏爷上坐,纳头
便拜。苏爷慌忙扶住道:“老大人素无一面,何须过谦如此?”徐爷道:“愚男
一向不知父亲踪迹,有失迎养,望乞恕不孝之罪!”苏爷还说道:“老大人不要
错了!学生并无儿子。”徐爷道:“不孝就是爹爹所生,如不信时,有罗衫为证。”
徐爷先取涿州老婆婆所赠罗衫,递与苏爷,苏爷认得领上灯煤孔,道:“此衫乃
老母所制,从何而得?”徐爷道:“还有一件。”又将血渍的罗衫及金钗取来。
苏爷观看,又认得:“此钗乃吾妻首饰,原何也在此?”徐爷将涿州遇见老母,
及采石驿中道姑告状,并姚大招出情由,备细说了一遍。苏爷方才省悟,抱头而
哭。事有凑巧,这里恰才父子相认,门外传鼓报道:“慈湖观音庵中郑道姑已唤
到。”徐爷忙教请进后堂。苏爷与奶奶别了一十九年,到此重逢。苏爷又引孩儿
拜见了母亲。痛定思痛,夫妻母子,哭做一堆,然后打扫后堂,重排个庆贺筵席。
正是:
树老抽枝重茂盛,云开见月倍光明。
次早,南京五府六部六科十三道,及府县官员,闻知徐爷骨肉团圆,都来拜
贺。操江御史将苏爷所告状词,奉还徐爷,听其自审。徐爷别了列位官员,分付
手下,取大毛板伺候。于监中吊出众盗,一个个脚鐐手扭,跪于阶下。徐爷在徐
家生长,已熟知这班凶徒杀人劫财,非止一事,不消拷问。只有徐用平昔多曾谏
训,且苏爷夫妇都受他活命之恩,叮嘱儿子要出脱他。徐爷一笔出豁了他,赶出
衙门,徐用拜谢而去。山东王尚书窎远无干,不须推究。徐能、赵三首恶,打八
十。杨辣嘴、沈胡子在船上帮助,打六十。姚大虽也在船上出尖,其妻有乳哺之
恩,与翁鼻涕、范剥皮各只打四十板。虽有多寡,都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
姚大受痛不过,叫道:“老爷亲许免小人一刀,如何失信?”徐爷又免他十板,
只打三十。打完了,分付收监。徐爷退于后堂,请命于父亲,草下表章,将此段
情由,具奏天子。先行出姓,改名苏泰,取否极泰来之义;次要将诸贼不时处决,
各贼家财,合行籍没为边储之用;表尾又说:“臣父苏云,二甲出身,一官未赴,
十九年患难之馀,宦情已淡。臣祖母年逾八帙,独居故里,未知存亡。臣年十九
未娶,继祀无望。恳乞天恩给假,从臣父暂归涿州,省亲归娶。”云云。奏章已
发。
此时徐继祖已改名苏泰,将新名写帖,遍拜南京各衙门。又写年侄帖子,拜
谢了操江林御史。又记着祖母言语,写书差人往兰溪县查问苏雨下落。兰溪县差
人先来回报,苏二爷十五年前曾到,因得病身死,高知县殡殓,棺寄在城隍庙中。
苏爷父子痛哭了一场,即差的当人,赍了盘费银两,重到兰溪,于水路雇船装载
二爷灵柩回涿州祖坟安葬。不一日,奏章准了下来,一一依准,仍封苏(云)[泰]
为御史之职,钦赐父子驰驿还乡。刑部请苏爷父子同临法场监斩诸盗。苏泰预先
分付狱中将姚大缢死,全尸也算免其一刀。徐能叹口气道:“我虽不曾与苏奶奶
成亲,做了三年太爷,死亦甘心了。”各盗面面相觑,延颈受死。但见:两声破
鼓响,一棒碎锣鸣。监斩官如十殿阎王,刽子手似飞天罗刹。刀斧劫来财帛,万
事皆空;江湖使尽英雄,一朝还报。森罗殿前,个个尽惊凶鬼至;阳间地上,人
人都庆贼人亡!
在先上本时,便有文书知会扬州府官、仪真县官,将强盗六家,预先赶出人
口,封锁门户,纵有金宝如山,都为官物。家家女哭儿啼,人离财散,自不必说。
只有姚大的老婆,原是苏御史的乳母,一步一哭,到南京来求见御史老爷。苏御
史因有乳哺之恩,况且丈夫已经正法,罪不及孥;又恐奶奶伤心,不好收留,把
五十两银子赏他为终身养生送死之资,打发他随便安身。京中无事,苏太爷辞了
年兄林操江,御史公别了各官,起马前站,打两面金字牌,一面写着“奉旨省亲”,
一面写着“钦赐归娶”,旗幡鼓吹,好不齐整,闹嚷嚷的从扬州一路而回。道经
仪真,苏太爷甚是伤感,郑老夫人又对儿子说起朱婆投井之事,又说亏了庵中老
尼。御史公差地方访问义井。居民有人说,十九年前,是曾有个死尸,浮于井面,
众人捞起三日,无人识认,只得敛钱买棺盛殓,埋于左近一箭之地。地方回复了,
御史公备了祭礼,及纸钱冥锭,差官到义井坟头,通名致祭。又将白金百两,送
与庵中老尼,另封白银十两,付老尼启建道场,超度苏二爷、朱婆及苏胜夫妇亡
灵。这叫做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苏公父子亲往拈香拜佛。
诸事已毕,不一日行到山东临清,头站先到渡口驿,惊动了地方上一位乡宦,
那人姓王名贵,官拜一品尚书,告老在家。那徐能揽的山东王尚书船,正是他家。
徐能盗情发了,操院拿人,闹动了仪真一县,王尚书的小夫人家属,恐怕连累,
都搬到山东,依老尚书居住。后来打听得苏御史审明,船虽尚书府水牌,止是租
赁,王府并不知情。老尚书甚是感激,今日见了头行,亲身在渡口驿迎接,见了
苏公父子,满口称谢,设席款待。席上问及:“御史公钦赐归娶,不知谁家老先
儿的宅眷?”苏云答道:“小儿尚未择聘。”王尚书道:“老夫有一末堂幼女,
年方二八,才貌颇称,倘蒙御史公不弃老朽,老夫愿结丝萝。”苏太爷谦让不遂,
只得依允,就于临清暂住,择吉行聘成亲。有诗为证:月下赤绳曾绾足,何须射
中雀屏目。当初恨杀尚书船,谁想尚书为眷属。
三朝以后,苏公便欲动身,王尚书苦留。苏太爷道:“久别老母,未知存亡,
归心已如箭矣!”王尚书不好担阁。过了七日,备下千金妆奁,别起夫马,送小
姐随夫衣锦还乡。一路无话,到了涿州故居,且喜老夫人尚然清健,见儿子媳妇
俱已半老,不觉感伤;又见孙儿就是向年汲水所遇的郎君,欢喜无限。当初只恨
无子,今日抑且有孙。两代甲科,仆从甚众,旧居火焚之馀,安顿不下,暂借察
院居住。起建御史第,府县都来助工,真个是“不日成之”。苏云在家,奉养太
夫人直至九十馀岁方终。苏泰历官至坐堂都御史。夫人王氏,所生二子,将次子
承继为苏雨之后,二子俱登第。至今闾里中传说苏知县报冤唱本。后人有诗云:
月黑风高浪沸扬,黄天荡里贼猖狂。平陂往复皆天理,那见凶人寿命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