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他的徐直。”她轻声说着,怀念起过去骂人的那段时光来。
“当家?”连壁听见轿内的声音,以为她有吩咐。
“没事。”她笑。
连壁面色古怪,仍是收回目光。
“……去他的崔舜华。”她微微笑着,大街上的余悸犹存自她面上褪去,心里也慢慢沉淀下来。
就算让她这个最后絮氏做一个完美的结束,也不用让她与皇帝见面吧?
刹那间,舜华的双腿软了软,差本能服从“陛下”两个字再趴一次地,但一见眼前陛下是个小孩,她又硬生生挺着膝,直直站在原地。
“崔当家,听说你撞坏了头?”那小孩身穿小龙袍,头戴帝冠,不可一世地坐在椅上。
舜华作揖道:“舜华前几个月夜宴时,一时不慎撞上头……”
“所以,你没照朕的吩咐去做?”
她一征,小心翼翼答道:“舜华有些事不小心忘了……”
小皇帝跳下椅,跑到她面前,笑道:
“我就知道你肯定是撞坏头了。要不,你怎会没杀了那乐师呢?”
今日就算天塌下来了,她想她也不会心惊害怕了。她微笑:“正是如此。请问……哪位乐师?”再请问,你们有什么仇,可否一并说了?
“哼,前阵子教坊里的他国乐师居然敢在北瑭国土里弹奏亡国曲,朕要杀了他,你允朕先将他调到崔府的家乐里再找个名目杀了他,才不会损及朕的名声。崔当家,你事事都替朕想,朕很高兴呢。”
“……是这样么?”原来,那夜的钟鸣鼎食是为他杀人……为了杀一人,索性连全部家乐都毁去吗?在崔舜华眼里,人命真是不值?
“好了。”小皇帝咧嘴,击两次掌。
太监领进一排年轻的宫女与公公。
舜华不动声色。那些宫女与公公面容迷惘,似乎不知自己被召唤的目的。
其实她也很迷惘啊。
“崔当家,这次你又要教朕玩什么呢?”
舜华迎上小皇帝愉快到有些残忍的目光。
跟随小皇帝身边的太监,上前轻声提醒着:“崔当家,陛下今儿个在朝上闹脾气,回来后说是你不陪他玩,他明日不早朝了。人都已经准备好了,他们的名字也被自宫册划去,请崔当家务必让皇上尽兴。”
舜华顿时结结实实打了个激灵。这是说,平常崔舜华教皇上玩……是拿人命来玩么?现在她也要跟着玩?
小皇帝得意朝她笑道:“对了,崔当家,朕替你出了口气。”
“舜华不懂。”她轻声道。
“今儿个你在街上闹的事,朕都知道。居然有人敢在天子脚下杀人,你放心,朕不会放过他的!”
“不……”等一下,让她想个法子解释一下。
“朕已经差人暗地传令下去,把那人往死里整,如今恐怕已经感谢地去见阎王了呢。”
“陛下……舜华……抢了人家的地,害得人家家破人亡,罪不在他……”她喃喃着。
小皇帝笑着看向她,面露有趣道:“那又如何呢?”
舜华心里一震,层层麻感窜上她的头皮。
这就是……康宁帝的后代吗?疑东疑西,为了保住北瑭,不惜将忠心的金商絮氏视作奸细赶尽杀绝。他可想过,到头来他的子孙败坏他保住的北瑭,轻贱他想保住的北瑭百姓?
她想到尉迟哥,想到白起,甚至,想到自己。
原来,这些努力在北瑭开拓一方土地的人,头的天,就是如此。
“你这脑子还真是撞得严重呢。”高椅上雍容华贵的皇室妇人笑道。
“太后娘娘说舜华脑子撞得严重,自是严重得很。”舜华微笑。
“你这孩子……把椅子搬近些,让哀家好好看看你。”
舜华还是微笑着,等着太监把椅子搬过去后,她才坐下,丰腴冰凉的手轻轻压在她的手上。
“下回别跟陛下玩今天那种孩子游戏了,陛下不会喜欢的。”
“是。舜华只是想,偶尔尝尝鲜换个新游戏,皇上才不会腻。”
“陛下年幼,多少皇族朝臣在虎视眈眈,哀家视你为心腹,就是要你好好教导陛下该狠时就不能手软,你不要让哀家失望啊。”
“舜华明白。以后舜华会更加注意的。”她笑。
“明白就好。你们都先下去吧,小春子,把连璧也带下去,好好教他一些规矩,一个阉人没能在宫里有名份是很可怜,但崔家不比那些小富人家,该要懂的规矩还是要学的。去吧。”
舜华看着那保养得宜的细腻玉掌朝空中摆了摆,仿佛在空气中荡出一道香气来。太后有私话要跟她说,她心里明白,就是不知道是什么私话。
她不经心地往连璧看去。连璧算是崔家下人,不管在陛下或者在太后这里,他只能在一旁垂首跪地。连璧此刻跪伏在地的双手下意识地攥紧又松开,不住地重复着这个动作。
她略略抬眼。那叫小春子的老太监,嘴边一抹笑。
她想起,以前絮氏舜华在药未入口时,会习惯性地重复握拳松拳的举动,因为她早知道药是苦的,她好怕刹那入口的苦。
可是,药是一定要吃的,所以自己必须克服。
她不太了解连璧,但她想,人的直觉反应几乎都是相同的。既然她是连壁的主人,是不是该一肩承受护住他后的麻烦?
她又想起,其实她是有心想救那个家破人亡的少年的。
“连璧留下来吧。”她忽然说着,朝北瑭太后看去。她余光瞥见连璧猛然抬头。她道:“太后娘娘,我撞头的那几日都是连璧照顾的,这么忠心的人,舜华想,也只有太后娘娘身边的小春子公公可以一比了。舜华想撞头后,没法牢牢记住每件事,所以我想留他在旁,替我记住太后吩咐的事。”
她半垂着眼,平静地接受眼前这北瑭第一女人的审视。
没一会儿,她像个小孩似的被长辈轻轻拍着头。
“看来那一撞,真是让你受苦了,是不?晚些哀家差太医替你看看,可别撞出其它问题来。”
舜华仍是垂眼笑道:“多谢太后娘娘。”她瞥到小春子走回太后身侧。
太后多抚了她长发两下,微诧道:“怎么你的头发变软了?”
她笑:“近日舜华迷上天天沐浴,索性发间不上油,用尉迟家制出的肥皂,不但可以养身还会有自然的香气呢。”
“天天沐浴?你空闲的时间倒挺多的。舜华,这也多亏你出身名门富户,这才能随心所欲,一个平民百姓可没那闲工夫日日耗上几个时辰洗发。”
“这全托太后娘娘的福啊。”舜华微笑道。
“听说近日你跟尉迟家那孩子走得近?”
“舜华对尉迟家的皂行忽然有了兴趣,想与尉迟家合作,便走得近些。”她应答如流。
太后看着她,问道:“义学呢?是谁建议你们做的?白家的孩子?”
“不,与白起无关。是舜华主动与尉迟合作的,舜华此举除了为自家博得名声外,也是替太后娘娘跟陛下走出条路来。要是办得好,将来太后娘娘想重用什么人,只要好好运作,这些义学可心起到很大的帮助。”
太后闻言,笑道:“你这孩子说得有理,你跟尉迟走得近,哀家乐见其成。他族里有神盲者,将来不管有没有当上大神官,尉迟家这名门富户在北瑭算是站稳了。”她瞟一眼今日略嫌规矩的崔舜华,慢条斯理道:“京城四大名门富户,唯独白起是南临人。”
舜华眼皮微不可见一跳,徐徐抬眼,对上太后精锐的目光。她笑应一声:
“是啊,据说他有一半南临血统,不过……”
“不过,他骨子里流的只有南临没落贵族的血,没有北瑭血。絮氏这小富家,居然胆敢包庇他,谎称他有北瑭一半的血脉,舜华,先前要不是你将此事查了个通透,只怕北瑭上下都要教这个南临贱民蒙在鼓里呢。”
“这是舜华该做的。不过如今北瑭与过去大不相同,现时北瑭律法没有提及名门富户定是北瑭人,白起他……”她本要说他在北瑭住久了,即使长相生得像南临人、骨子里流的只有南临的血,但他的根,已经养在北瑭,拔不得了。
太后接道:“白起他是絮氏养大的。”
“……是絮氏养大的没错……可是,絮氏只剩一血脉,又是个多病女儿,想是过不了多久,絮氏要断根了,白起……自此也会跟絮氏无关了。”
太后微微一笑:“没有断根前,总是教人担忧。如果不是当年的絮氏,北瑭断然不会大失国土,如今的北瑭已无能力跟大魏一较长短,这全是絮氏所害。他们背负的罪孽,即使将絮氏一族化成白骨堆积在大魏与北瑭的交接处,也无法泄皇室的心头之恨啊。”
“太后娘娘,当年并没有实质证据证明絮氏通敌卖国……”
“你套出白起,絮氏的真正姓氏了么?”
舜华满面苦笑:“舜华无能,也或者,白起根本不知。”
“姓徐……一定是姓徐,除了是西玄徐姓外,还有其它可能性么?”太后激动道,忽然改变话题:“你对哀家忠心,哀家也不会亏待你。前两年祥王在睡梦中安祥地走了,陛下顺利登基,你在背后的相助,哀家一直惦记着。”
这言下之意略有所指。舜华微一寻思,什么祥王她没有印象,但他的死跟崔舜华有关?
“你还是不肯答覆么?就因为絮氏那个诅咒吗?”太后蓦地尖锐看向她。
她笑道:“舜华向来不信什么诅咒……”
“既然不信,那就是不怕了。你是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