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絮氏,舜华。
絮氏,在几百年前富甲天下,祖先个个不脱金商之名,历久不衰。
但,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树大招风啊。在絮氏后人称之絮氏黑暗时期的康宁帝时代,邻国西玄有学士徐直曾着不公诸于世的烂书一本,据说书名是《论四国四姓一家亲之可能性》。
当时天下四大国,除北瑭、西玄外,尚有南临与靠海的大魏相互制衡,四大国书字相通,语言只差在腔调上的细微变化而已,故当时西玄徐直曾道:大魏许姓、西玄徐姓、南临胥人、北瑭絮氏,极有可能曾是一家人,更甚由此延伸在不知几百年加几百年前,四姓一家,四国不曾分裂过。
直白说,四国本是一姓天下。
既是一家亲,絮氏自有可能是久居在北瑭的间谍。当年的康宁帝是出了名的多疑君主,从此对絮氏有了戒心,不但将絮氏一族召至京城监视,在北瑭与大魏最惨烈的那一役里,他听闻西玄徐达乃不死之身,唯有同家血脉人才能将她置死,因此,康宁帝迫使絮氏暗杀西玄徐达,以证明絮氏的忠心。
絮氏乃一介商家,哪懂得暗杀?絮氏一族早在北瑭深耕上百年,即使想撤出北瑭,也早就被盯得死牢。当时絮氏家主亲自上阵,勾结大魏官员,远弓射杀西玄徐达。
西玄徐达,未死。
絮氏家主以及一干絮氏重要人物在北瑭历史上以暴毙之名病亡,北瑭花了长达二十年的时间接收絮氏大半的产业。
从此絮氏衰败,人丁凋零。
几百年后的舜华,自是无缘当年絮氏金商的盛况。现在的絮氏,只是一户微不足道的京城小富家,比不得那些名门富户;时间也带走人们对当年絮氏曾有的记忆。
舜华还记得,小时候亲亲爹爹喜欢拉着她一块骂:去他的徐直。
北瑭骂人,总是喜欢直率地骂:去他的某某。好比,小时候,她生亲亲爹爹的气时,会骂“去他的亲亲爹爹﹂;她爹生气骂人时,就是“去他的徐直﹂,徐直徐直,每一个絮氏之后都在诅咒骂她,骂到几百年后的现在,只剩最后一个絮氏︱就是她,絮氏舜华。
她想,等她这一生结束后,地府里的徐直终于可以松口气,这世上不会有人再把她骂得狗血淋头,也不会再有人记得北瑭曾有一个风光到四国商家都眼红的絮氏金商,徐直与絮氏的仇,可以因此完结,如此……也是甚好的结局。
唔,也许她的哥哥白起,会在初一、十五稍稍惦记着絮氏。
当年亲亲爹爹收养他时,为的就是想让后人记得这世上曾经有絮氏的存在,以及,能够让她一生无忧无虑,至少在她死前都能快快乐乐的。
亲亲爹爹与白起哥一直暗自认定她活不长,但她怎么看镜里的自己,都觉得是个长寿绵绵相。事实上,她自觉身子愈来愈佳,从以前很容易生病到现在只是体虚难得下床而已,她坚信接下来她将会比北瑭任何女人还强壮,并且未来光明无比的灿烂。
所以,亲亲爹爹死前逼白起哥允诺照顾她一生一世,最好让她也跟着姓白的那种浑话,她想,她就不必太认真看待了吧。
年轻的男子轻轻推门而入。他秀容偏俊美,外衣华丽曳地,眼里有着几分锐气精明,他低声问着婢女七儿:“小姐今日身子如何?”
“小姐今天精神甚好,一碗白粥吃得一口不剩呢。”七儿如实禀告,同时偷瞄着男人不知有意还无意卷起的外袍宽袖,袖缘隐隐可见金红绣线。
北瑭有个百年习俗︱男子前去心仪姑娘家里提亲时,必在外衣宽袖边上绣着金红双色以表一生真心。
那,果然没错,少爷今天真的要去柳家提亲了。提亲是要抢吉时的,怎么还来小姐这里?是不是该将这事回告柳家小姐呢?
白起没把这婢女的小心思放在眼里。他撩过串串珠帘,目光落在床上养病的人儿。他如夜月的秀容一愕,快步上前笑道:
“舜华,你气色果然好太多。”
舜华微微笑道:“哥,你一个月没来看我,当然不知道我气色好很多,我想,今天再睡上一场饱觉,明天就能下床在府里乱跑乱跳呢。”
她这信心不知打哪来的,他失笑,黑眸透着无比喜悦,略带歉意道:
“我这阵子是忙了些,等过些时日我腾个午后,咱们兄妹俩好好下一盘棋。”
他还是有些不可置信,轻触她暖暖额面,确定她不若以往冰凉,气色也不像前阵子那般虚,心里不由得大喜。
“这大夫,该赏。”他温声由衷道。
“该赏的是姐姐啊。幸得她推荐名医,舜华这些时日才能转好。”她语气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她也甚是满意这条大家之路她走得十分成功。
“姐姐?你哪来的姐姐?”
舜华弯着嘴角,道:
“姐姐跟嫂嫂对我来说,意义都一样!哥今年不小,该娶妻了,我这小姑一直巴望着柳姐姐进门,我好有个伴。哥,今年年底前有没有可能呢?”她鼓励着,当真巴望着,甚至,如果有前例,她一也不介意代兄娶妻回来。
她面色恳恳,极力诠释一个大度心胸的小姑角色,就盼他能开诚布公地摊开谈。
白起没如她愿,面色仍温柔着,目光却冰冷地瞥了眼不敢抬头的七儿。
“这大夫医术如何?”
“是名医!”七儿插嘴:“很有名的名医呢!”柳家小姐特地请来的大魏名医,她想补充这句,但在白起的厉目下又收了回去。
白起寻思片刻,下意识揉着舜华的头发,不经意瞥见她枕下书角,一时好奇,俯身欲抽。她心跳漏了一拍,双手急忙压住书册。
他挑眉,对上她有些慌乱的目光。
“这是什么书?”他眉目染上真正笑意。仗着他男人力大,硬是将那本书举了起来。舜华伸长双臂紧紧扣着书页,不让他有翻开的机会。
他瞄她一眼,意味深远地念着书名:
“《京城四季》?这是什么书,怎能让舜华你这么紧张呢?”
“我哪紧张,我是……是想这是描写京城四季美景的书,北瑭京城四季多彩缤纷,各有千秋。哥经年在外走动,对这种书没有兴趣,不如留给舜华打发时间吧。”
他故作考虑,片刻终于松了手,她立即将书死死压在胸口前。
他内心好笑,也不破那本《京城四季》他早看过。那种道人闲话的书,根本不值一看,但她喜欢他也不会阻止。舜华本质甚佳,小时她爹差把她塑造成一个口没遮拦、动不动就骂去他的某某的粗鲁小姑娘,还好,他来了,多少看管着。如今她有名门富户的小姐气质,不损古老的絮氏之名,他也算有些功劳吧。
他犹豫一阵,终于开口:“舜华,我……”
来了!她早就准备好了!舜华屏息,同时微调面色表情,准备竭尽全力欢欣鼓舞庆他婚事,以免白起哥又当起缩头贝壳,一句话也不肯坦白。
“少爷,时辰快赶不及了。”门外管事低声提醒着。
白起及时住口。
舜华刹那狰狞了。随即,她笑道:
“哥要说什么?”快说吧快说吧!你个性好强又爱护名声,直白地说就是超级爱面子的男人,拜托你快说吧!我……也想下床吃你的喜宴啊,假装瞒在鼓里很辛苦耶!她最不会作戏了啦!
“……我有急事,晚些再跟你说。等我回来,你可不准睡,再多陪我吃碗夜消白粥吧。”他笑着。
她的头瞬间晕了晕,开始怀疑在白起哥喜宴那天,宾客在前头吃富贵鲍鱼鱼翅,她还得假装什么都不知情,继续躺在床上喝厨房送来的苍白没味小白粥。
至少……给她换成肉末粥吧。
白起替她拉好被子,又见她面色略白,心怜道:
“瞧,才说好些,又不舒服了。”
我是让你气的……她憋着气,不理他。
这有些孩子气的举动总在她大方的闺秀气质间流露出来,白起往日看见时只觉有趣,但此刻一见,忽而有些失神。
“舜华,你还记得北瑭京城里另一个崔舜华么?”
她忍不住,回道:“当然记得。她与我同叫舜华,她比我出色太多,是京城四大名门富户之一,与哥同为京城四大当家。一介女流,能有此地位,实在不得了。”《京城四季》每月一集,忠实纪录京城四大名门富户的一切,秘闻啊秘闻,她真的很热爱秘闻啊!
他轻笑一声:“崔舜华背景雄厚,是天生的名门富户之后,行事张扬跋扈,不看重人命。她怎配跟你比?”
那是你太看重我了,舜华想着。要是当年絮氏风光未损,只怕她会比崔舜华还嚣张行事呢。
同样都叫舜华,一个是富贵逼人的崔姓,一个是早就家道中落仅存一脉的絮氏之后,两人的命运早就南辕北辙了。崔家与今日今时的皇室有那么些关系,崔舜华自幼聪慧过人,十二岁家中大权一把抓,她是天生的名门出身,行事毫不忌惮,曾鞭人重残;也有因一时玩心,将看中的小公子送入宫里阉了,再放到身边当低贱的仆人。
此女一时情绪,就让一个好好的人就此毁了一生,这一是她这个家道衰败的絮氏舜华最无法忍受的。
她想,她这个絮氏舜华唯一强过崔舜华的,就是那么一善心,其它的,实在是……没得比。
虽然如此,她还是勉强赞美一下崔舜华,以表她良好的德性。
“我想……一年前崔家夜宴的鼎食鸣钟,她本因一时之快想废去自家伶人手脚,但临时改变主意放过他们,这也算……好事吧。”要她说出真心话,她会说,因为自己喜怒而决定他人生死,崔家奴仆迟早有一天会群起抗之。
舜华虽爱看小道消息,但终究是各人事各人担,她只是旁观者,不可能会插手去警告这崔舜华。
“这几月,我瞧她……有几分像你……”白起忽道。
舜华回神,笑道:“什么?”
“……没事。我是在想,同叫舜华,竟是天地之差。”
“正是,正是。哥该庆幸你妹妹是德性温良的舜华,而不是崔舜华。要不,你可要天天为我烦恼了。”所以,就看在这么善良的妹妹面上,快把你要去提亲的事主动揭破吧!是男子汉就不要拖拖拉拉的,她也会暴怒的!
“少爷。”管事又在门外低声喊着。
白起心不在焉又摸着她的头,彻底忽略她哀怨催促的目光。那霸道的女魔头怎会跟舜华相似?要说谁仿谁,他是不信的。几年前崔舜华为显自己天下无双,不准北瑭京城有任何与她名字相同,那时京城被她闹到鸡飞狗跳,若然不是有他着,怕舜华也要被那女魔头强硬改名了。
怎么会像呢……又不是姐妹……
“哥,既然有急事那就快去吧。”舜华心里叹气,嘴里笑道:“我今晚等你,你……要有什么事,今晚跟我都说了吧。”她伸出手,期待地看着他。
他沉默一会儿,浅浅一笑,与她勾勾手指,答道:“好。”
她看看自己掌心,有遗憾。她一直想来个击掌立誓的,偏偏白起哥就喜欢这种小姑娘的勾勾指。
白起又与她闲聊两句,临出门前,心跳莫名急颤两下,令得他心口一时悠悠荡荡归不得位,他警觉地回头看她一眼。
她笑弯眼,面容有些雪色,但,精神甚好。
他的心,安了。
他一出房门,管事就在院里等着,急声着:
“少爷,提亲的吉时快过去了,柳家差人来催了。”
白起掸掸衣袍,翻展出金红线的袖口,淡声说道:
“明天,去把小姐房里的婢女撤了,不准再让这多嘴的丫头接触小姐。以后谁要再敢收了外人的好处,在小姐面前嚼舌根,一律低贱转卖出去,不准她们再有在小富家以上做事的机会。”
这外人自是指白起以外的所有人,就算它日柳家千金嫁过来,在白起眼里,怕也只是个外人而已。
管事心里有底了,答道:
“是。”
“咦?他又来?”舜华傻眼。
“小姐,尉迟少还在厅里等呢。管事大人跟少爷都出门了,那……要怎么办才好?”婢女七儿问道。
还能怎么办?直接说白起不在家,请这位与白起哥齐名的京城四季改日再访,这种话舜华以前也说过,但她人微言轻,这位尉迟少不肯买帐啊。
那,白起哥刚出府提亲去,差人去追一追?
“少爷是去提亲了,不能让他错过吉时的……”七儿低声提醒。
“我早就知道了。”舜华瞄她一眼。她不傻,早就偷看到他刻意卷起的金红线。她想了一下,试探地问:“请他在厅里等着?”
“尉迟少说,贵客来访,主人理当亲自待客,眼下白府若是无主,他便即刻离去。”
“……这话好耳熟呢。”嘴角偷偷翘起。
“这半年来尉迟少来了好几次,只有一次是遇上少爷在府里。其它时候都用这一套说词来逼小姐待客呢。”七儿抱怨道。
“七儿,这个逼字,你用得真好。”她时常待在床上,因此她的睡房不但日照通风是府里最好的,也比一般闺房宽敞一倍有余,简直是自成一间小小宅,用来待客绝不寒酸。于是,她掩去心喜,道:“那就照旧吧。”
“是。”七儿差人将南临屏风移到她的床前,遮去她娇弱的身影,再将待客桌椅挪到屏风之后。
“小姐,如果不是全京城都知道尉迟少痴恋戚公子的意中人,奴婢真以为他对你有意思呢。”
“这种话还是别乱传的好。”舜华先把谣言扼杀在她的房里,以防将来还真的传出尉迟恭喜欢上絮氏舜华这种不实消息呢,虽然,她也有怀疑这位尉迟少对她有些不轨心思。
七儿瞧见舜华正读得津津有味的《京城四季》,掩嘴笑道:
“小姐还没看完吧?这一回四位名少的故事可精采了呢,这书可千万不能让他们发现,要不,随便一家名门富户找人抄了书铺子,以后京城百姓就再也没好乐趣了呢。”
舜华失笑:“这书铺子背后也不知是什么靠山,居然能在这四人的眼下躲过。我瞧,这书铺子的内幕也是京城人最想知道的呢。”她瞄瞄婢女在屏风后的待客桌上了茶食与热茶。
她好嘴馋啊。北瑭京城好吃的心楼都在尉迟家的名下。这位尉迟少来访时,总会送来一些刚做的新鲜心,但北瑭阶级分明,主子不在,这种心也不可能赏给下头人,她体虚也碰不得,自然……就是入他自己的口腹了。
他有他名门富户的坚持,她也有她小小的变动。她说着:“可以请尉迟公子进来了。”眼睛细细掂了掂数量。男人食甜少,晚些等七儿送他离去时,她照以前那样奔下床及时塞块糕,七儿应该看不出吧?
思及此,她心里笑开花,每每这人来访,她最期待的就是他带来的茶食。
未久,珠帘被掀动,隔着屏风,她隐约可见高大的身影进房。
“舜华小姐。”男人有礼地打招呼。
“尉迟公子,家兄今日不在府里,你若有事……”可以留下茶食,自行离去追人吧。
“既然白起不在府里,尉迟就在此等候吧。”
“那就请坐吧。”她暗自扮个鬼脸。
第一章(2)
截至目前为止,一如先前他每次来访的模式。她想,接下来就像往常那样,在彼此有一搭没一搭间到最后她熬不住打盹来结束他今天的拜访吧。
曾有一度,她怀疑他心怀不轨,对她别有目的。但,每次一搭一聊,他目光没有乱移,也没有偷窥她的打算,要说他对她有异想,谁信啊!
“舜华小姐近日身子可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