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朋友,十二年前把三岁的女儿交给奶奶,带着太太一起来美国打拼。两口子先是一西一东,一个做管家,一个当泥水匠,半年才见一面。
三年后,太太由洛杉矶飞到纽约,在餐馆打工,丈夫则升级成了工头。
日子愈过愈好了。太太又怀孕,在美国生了个丫头。
丫头来得真是时候,美国的经济繁荣,到处盖新房,我那朋友的收入大增,使太太能辞了工,全心带孩子。
“每次带这个孩子,就想起家乡那个,觉得真对不起她。”朋友的太太总这么说。
又隔四年,他们都拿到绿卡,把家乡的孩子也接了来。
那女儿已经有娘一般高了,却十分腼腆,十分怯懦,到哪儿去,都要拉着妈妈的手。
大概觉得亏欠,两口子从女儿下飞机那天,就买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似乎想一下子补足女儿十年的损失。
女儿上了学,请了家教,由半句英文不会,到拿班上的第一名。亭亭玉立,愈长愈美,却变得愈来愈叛逆。总跟妹妹吵架,总扯着嗓子对爹娘吼:
“我现在才知道,妹妹从小就过多么好的日子,可是你们把我丢给奶奶,我连自己的房间都没有。你们害我受苦受了十三年,我恨你们,我也恨妹妹!”
一个住在南部的老同学,每隔一阵就要来台北,去看个复健科的医生。原因是,她的肩膀痛,僵硬得连手都抬不起来。
“台北这个医生比较神。”每次我笑她老远赶来,她都解释,“我每次让他复健三天,就能回去再撑上一个月。”
有一天,她又来台北,我请她吃饭。
“其实也不是台北的医生神。”她突然改口了,“是因为我那孙子太烦人。我只有离开他,一个人清静几天,病才能好。”深深叹口气。“真倒霉啊!小时候给我爸爸做奴才,结婚之后给丈夫做奴才,生孩子之后给孩子当奴才,现在又给孙子做奴才。我是一辈子当奴才的命啊!”
说完,她掏皮包,掏了半天,掏出一沓孙子的照片,一张一张指给我看:“瞧!这小子多漂亮,他聪明极了!”
“看得出来,你多疼他。”我说。
“当然,”她指指胸口,“疼到心里去了。”
前几年,母亲的一位老朋友来纽约,两位老太太躲在房里,关起门,嚼舌根。
两个人耳朵都背,以为在讲悄悄话,其实外面听得一清二楚。
“我家那个老混蛋,居然说他下辈子还要娶我。去他的!我下辈子做猪,也不嫁给他,我啊!受够了。”来访的老太太喊。
可是一到晚上,她就念:“老头子该起床了,不晓得在干什么,不知道他会不会用微波炉……”
去年,老先生死了。这老太太来电话,居然没说一句好话,全是骂:
“早死早好!活着也没做好事。苦日子全是我陪他过的,这两年总算有钱,他又老得不能动。我啊!从今自由了,好好享几天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