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扬手发出一阵极为强烈的掌风,那虽然不能抵挡住势如千钧而下的黄土,但却将那种下压之势,稍微阻遏了一些,这样砂土落在他的头及身上时,也稍微减轻了下压的力量。
于是他在空中再次借力上腾,这就全靠他数十年的轻功修为了。
他两次上腾的这段时间内,黄土已有不少落在地面上,是以当他无法再次上腾时,压在他身上的黄土便大为减少了。
这就是他能在这次上崩中逃生的原因,任何事对人来说,幸运与否,是全在他自身有没有将这件事处理得妥善,至于天命,那不过仅是愚蠢的人对自己的错误所做的遁词罢了。
谢铿很快的恢复了正常人的呼吸,这是一个内功深湛的人所特有的能力,抬头一望,苍穹浩浩,虽无星月,然而在谢铿此刻的眼中,已经是非常美丽的了,他苦叹了口气,方才当砂土压迫在他身上时所发生的窒息的感觉,此刻已经远离他而去了。
他略为舒散了一下筋骨,四顾大地,黯黑而沉重。
这时候,他才有时间想起许多事,而第一件进入他脑海的,便是土崩前和他同室而处的人,此刻会怎样了呢?
唯一的答案就是仍然在土堆之下,这谢铿当然知道,这时他内心又不禁起了矛盾。
若他在此时甩手一走,童瞳和那少女自然就永远埋身在土堆之下。这么一来,方才谢铿所感到的难题不就全部解决了吗?
只是凡事以“义”为先的谢铿,却做不出这种事来,他暗忖:“方才我身中巨毒,那‘黑铁手’若不来救我,我等不到这次土崩,早就死了,此恩不报,我谢铿还算人吗?
“虽然他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但那也只有等到以后再说了,大丈夫恩怨该分明,仇固然要报,恩也是非报不可的。”
他决心一下,再无更改,俯首下望方才自己钻出来的地方,略为揣量了一下地势,暗忖:“他们也该在我身旁不远的地方。”真气运行,贯注双手,朝土堆上猛然一推一扫。
黄土崩落后,就松散的堆着,被他这一推一扫,立刻荡开一大片,他双掌不停,片刻之间,已被他荡开了一个上坑。
但这种上崩,声势何等惊人,黄土何止千万吨,岂是他片刻之间能扫开一处的,尤其是他巨毒初愈,虽说内力惊人,但总不及平日的威力,他一鼓作气,先前还好,但后力总是不继了。
汗珠涔涔而落,他也不顾,这时他脑中唯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救出和他同时被压在黄土下的两个人。
至于他们在土堆之下能否生存,却不是他能顾及得到的了。
“无论如何,我这只是尽心而已……”他双掌一扬、掌风飕然,又荡起一片黄土,暗忖道:“否则我问心有愧,将终生遗憾的。”
夜寒如冰,黄土高原上秋天的夜风,已有刺骨的寒意,但是他浑身大汗,却宛如置身于炎日里。
那黄土堆少说也厚达数丈,此刻竟已被他荡开一个丈许深的土坑了,由此可见他掌力之雄,游侠谢铿在江湖上能享盛名,确非幸致。
但饶是如此,要想将沙堆荡开一个能够见底的土坑,还是非常困难,何况即使荡成一坑,童瞳和那少女是否就在这土坑下,还是个极大的问题,但谢铿此刻却浑然想不起这一切了。
谢铿气息咻咻,真力实已不继,他每次一扬掌时所挥出的掌风,越来越微弱,荡起的黄土,自然也就越来越少了。
他停下了手,静息了片刻,体内的真气,舒泰而完美的运行了数周,便再次开始第二次努力。
黄土荡开后,便堆在两边,土坑更深,他掌力运用时自然也就更困难,到后来简直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能了。
但他一生行事,只要他自认为这件事是该做的,他就去做,从来不问这事是否困难,此刻他虽无把握达成目的,但仍绝不收手;这就是他异于常人之处,也是他享有义名之由。
蓦然,他猛然收摄了将要发出的掌力,因为他在黄土迷漫中,发现了一只穿着草鞋的脚,毫无疑问的那属于黑铁手。
他大喜之下,纵身入坑,伸手一抄,那只脚入手冰凉,他又一惊,暗忖:“他难道已经死了?”
这念头一闪而过:“无论如何,即使他死了,我也该将他好生埋葬,从此我才算恩仇了了,不欠别人,别人也不欠我了。”他暗自思忖,左掌一挥,捉着那只脚的右手猛一用力外拉,黄土再次飞扬,弄得他一脸,他左掌如刀,往黄土上一插,硬生生的插了进去。
他感觉到右手已触及童瞳的身躯,于是他再一用力,忽然想到:“如果这样拖他出来,他头面岂非要被擦破?”
这时候,可显出他的为人来了,童瞳虽然生死未明,他却不忍让人家身体受损。
于是他双手一起用力,将土坑又掘了一个洞,这么一来,上面的黄土又往下松落,他心里一急,双手一推,竟以内家正宗的排山掌力击向土堆,双手随即向童瞳的身躯一抄。
想这土堆已松落,怎禁得起他这掌力,随即又陷了一个洞,上面的黄土又崩然而落。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刻里,他抄起童瞳的身躯,双脚微一弓曲,身形暴退,掠出坑外。
这么一来,那土坑自然又被上面溃落的黄土填平,谢铿不禁暗呼侥幸,因为再迟一刻,他又要被埋在土堆之下了。
他略为缓了口气,对童瞳的生存,本已未抱大大希望。
哪知他伸手一探童瞳的胸口,竟还微温,再一探鼻息,似乎也像未死:此刻他的心境,本该高兴,因为他全力救出的人并未死去。
可是人类的心理,往往就是如此矛盾,他一想到自家与此人之间的恩怨难了,心里一时又像给阻塞住了。
秋风肃寂,四野无人,他一伸手,二十多年的仇怨便可了结,但是他既救出此人,又焉有再将此人制死的道理。
他缓缓的捉着重瞳的两只手,上下扳弄了几次,双掌再满聚真气,竟拼着自家的消耗,来为与自己恩仇缠结的人推拿。
当童瞳恢复知觉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自然也是谢铿,那时他心中的感觉,更难以言喻。
谢铿看到他睁开眼睛来,自己却已累得浑身骨节都像拆散,疲惫的躺了下来,身体下的黄土虽不柔软却已足够舒服了。
他刚好躺在童瞳的身侧,两人呼吸互闻,睁眼所望的,也是同一片天空,但是又有谁会了解这两人从此开始,恩已结清,所剩下的只有仇了呢!
良久,东方似已现出白色,晓色已经来了。
他们都已缓过气来,童瞳可算是老于世故的了,他仰视着已现曙色的天空缓缓道:“我救了你一次,你也救了我一次,你问心可说无愧,现在,我想你总可以动手了吧!”
不知怎的,谢铿又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一时竟未答话。
童瞳又道:“你若认为杀一个不回手的人是件不光荣的事,我也可以奉陪阁下走几招!”
他干笑了几声,接着说道:“我年纪虽老,功夫可还没有丢下,姓谢的,你接不接得住还不一定呢。”
口锋仍厉,但语气中却不禁流露出英雄迟暮时那种苍凉之意。
谢铿沉吟了一会,道:“胜负虽难料,但今日就是你我一决生死的时候了。”他顿了顿,又道:“我也知道,我虽然也救了你一次,并不能说你的恩我已报清了,只是杀父之仇……”
童瞳速然打断了他的话,道:“阁下少说,现在你我之间,已不相欠,还是手底见输赢最好。”
此时他语气,一反先前的软弱,听起来还像是他已然发怒。
其实他用心良苦,因为他明知道谢铿不会向一个没有回手之力的人下手,因此故意用话语相激。
谢铿一生好义,他却不知道这老人对他,也可说是义重如山呢。
两人不约而同,几乎是同时由地上窜了起来,童瞳微微挽了挽衣袖,因为他此时所穿的,仅是普通衣着而已,并非谢铿所穿的那种紧身之衣。
他一抬头,正好瞪在谢铿脸上,不禁暗赞:“果然是条汉子!”
谢铿燕领虎目,鼻如悬胆,是江湖上有名的英俊男于,只不过缺少些滞洒飘逸的风度而已。
两人相对而立,四目凝视,竟谁也发不出第一招来。
晨风渐起,金鸟东升,虽然有风,却是个睛朗的天气。
童瞳眼光一瞬,暗忖:“这人倒真是个义气汉子,我童瞳一生中恶多于善,今日倒要成全这孝子。”他多年独居,已将性情陶冶得处处能替别人着想,他生活虽然孤寂,若说生命对他已绝无留恋,那还是欺人之谈的。
须知无论任何人,纵然他活得十分困苦,但对生命仍然是留恋的,此刻童瞳却愿以自己的死来成全别人,这份善良的勇气,已足可弥补他在多年前所做的罪恶了。
于是他毫不迟疑,口中低喝:“接招!”身形一晃,左掌横切,猛击谢铿的头部,右掌直出,中途却倏然划了个小圈,变掌为指,指向谢铿右乳下一寸之处的乳泉穴。
这一招两式,快如闪电,黑铁掌力,举世无二,掌虽未到,谢铿已经觉出一种阴柔而强劲的掌风,飕然向他袭来。
他久经大敌,当然知道厉害,身形的溜溜一转,将童瞳这一招,巧妙的从他身侧滑开。
右掌一穿,却从童瞳这两式的空隙中,倏然而发,避招发招,浑如一体,脚步一错,却不等这招用老,左掌己击向童瞳胸腹。
童瞳傲然一笑,二十多年来,他未与人动手,此时不免存在辟肉复生之意,想试试这誉满江湖的年轻人功力究竟如何。
同时他虽然自愿成全谢铿,但名驹虽老,伏枥却未甘,临死前也要驰跃一番,来证明自己的筋骨,并未变老呢。
于是他猛吐了口气,掌影交错,掌法虽不惊人,而且有些地方的运用已显得有些生硬了。
但是他数十年修为的黑铁掌力,却弥补了他掌法上的弱,是以谢铿也不免心惊,连换了三种内家正宗的玄门掌法,仍未占得什么便宜,他闯荡江湖,尚以今日一战,最感棘手。
于是他暗忖:“这黑铁手确实有些门道!”争胜之心也大作。
这样一来,两人掌法都更见凌厉,掌风的激荡,使得地上的黄土又飞舞弥漫,更增加了这两个内家名手对掌时的声势。
此两人正代表武林中两代人物,谢铿招式变得极快,身形运转极速,但稍嫌沉不住气,致有许多极微小的疏漏。
而童瞳身形凝重,却以沉着补救了一切,他见招化招,并不急切的攻人伤敌,这与他二十多年来性情的陶冶,大有关系。
但两人功力却有深浅,童瞳这些年来,内功虽有进境,但身手却未免迟钝了些,何况他究竟年老,生理上的机能,比不上正值壮年的谢铿,数十个照面一过,已渐落下风了。
但一时半刻之间,谢铿却也无法伤得了他,他双掌黝黑,谢铿也不敢与他对掌,这因为黑铁掌功在武林绝少,在此之前,谢铿也从未遇过。
东升的旭日,片刻之间,却被阴魁所掩,大地上立刻又呈现出一种冷漠凄清的味道。
谢铿暴喝一声,双掌中锋抢出,又是排山掌力,他怎会看不出童瞳已到了力不从心的阶段,是以出此极为冒险的一掌。
童瞳立刻双掌回圈,想硬接他这一掌,当然他也看出谢铿不敢和他对掌,哪知谢铿掌力含蕴未放,腕时猛沉,掌缘外分,双掌各各划了个半圈,竟由内家掌法变为外家的双撞手。
这一下他招式的变幻,大出常理,童瞳一惊,心里突然生出同归于尽之念,根本不去理会对方这一记煞手,以掌原式击出,攻向谢铿胸腹之间的空门。
谢铿一咬牙,也拼着身受一掌,因为他觉得这样在良心上说来,也许还较为好受些。
两人出招俱都快如电光火石,若两人招式一用老,谁也别想逃出活命。
但就在这瞬息之间,童瞳的掌缘已接触到谢铿的衣服,但是他却在这一刻里,倏然放弃了与他同归于尽的想法。”
是以他双掌仅在谢铿身上轻轻一按,虽然因为他心念的这一变动,招式连带而生的缓慢,即使他想用出全力也不可能了。
谢铿的双撞手,却是全力而为,童瞳焉有活路,近百十年来,内家高手竟死在这种外家拳术之中的,这还是第一次。
谢铿一招得手,心里却凛然冒出一股难言的滋味。
他在发招之时,本也抱着同归于尽之念,哪知人家的双掌却仅仅在自己身上一按,这样何啻人家又救了自己一命。
但对方已然身死,自己想报恩,也不能够,何况对方是死在自己手上,此刻他心中这股滋味,却真比死还难受。
他低头一望童瞳倒下去的尸身,看到他头骨破碎,眼珠离眶而出,死状凄惨,不忍卒睹。
一阵风吹来,他觉得有些湿润,愕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他多年宿愿已偿,按说应该高兴,只是他此刻心里可没有半高兴的意味,大野漠然,朔风再起,天气的阴魁和他心中的凄凉,恰好成一正比。
他想俯下身去将这世上唯一对他恩重如山的人的尸身抱起来,他暗骂自己,仇虽已了,恩却依然,男子汉生于世,岂是只顾复仇而不计报恩的,于是他的心情更落寞了。
蓦然,背后起了一声凄凉的长笑,笑声刺骨,谢铿竟机伶地打了个冷战,本来稍稍下俯的身形,猛一长身,掠起丈许。
在空中一张臂,身形后转,飘然落在地上,却见一人长衫飘飘,正在对面望着他冷笑。
他一惊,厉喝:“是谁?”
那人施然走了两步,眼角朝地上的尸身一瞥,冷笑道:“久闻游侠谢铿义名昭著,今日一见,倒叫小弟失望得很!”
语气冷嘲,谢铿心里本难受,听了这话,更不啻在他心上又戳了一刀,这么多年来,人们讥嘲他无义的,恐怕只有这一次。
那人又极为凄厉的冷笑了一声,道:“谢大侠身手果然高,在这种土崩之下,还能逃出性命。”他顿住了话,目光如刀,盯在谢铿脸上,一字一句的说道:“和谢大侠同时在一起的还有个弱女子,想必也被谢大侠救出来了。”
谢铿心中轰然一声,他此刻才想起那少女来,无论如何,以他在江湖中声望地位,是绝对应该设法救出此女的。
是以此刻他被那人一问,根本就说不出话来。
那人衣袂飘然,脸上挂着冷笑:一言不发的望着他,像是在等待着他的答复,神情虽然冷削,但却掩不祝蝴那种飘逸出尘之气。
谢铿不期然的,竟低下了头,他心存忠厚,若换了个机变之人立刻就可以更锋利的回答他的问话。
须知那女子本是向他施毒之人,这当然不是普通情况可比。
可是谢铿却未如此想,以致他心中有惭愧的感觉,一时说不出括来,那少年眉长带黯,双目炯然,狂傲之气溢于言表,但鼻直口方,却是正气凛然,绝无轻挑浮滑之色。
沉默了一会儿,那少年又冷笑一声道:“见弱女死而不救,杀长者于野。”他向童瞳的尸身一指,接着说:“纵然他与你有仇,但也对你恩深如海呀!你却置之于死地。”他从容的一跨步,身形一晃,不知怎的,已越过童瞳的尸身。
然后他又冷削的说道:“而且死状之惨,真是令人不忍卒睹,这老人隐居在此多年,与世无争,先前即使做错过事,此刻也该被饶恕了,何况他即使罪有应得,动手的却不该是阁下。”
他侃侃而言,谢铿更说不出话来。
那少年双眼一翻,冷冷望在天上,道:“阁下在江湖上也算成名立万的英雄了,我不怕落个以强凌弱之名,今天倒要和阁下动动手。”他哼了一声,接着道:“让阁下知道知道,江湖中能人虽少,但像阁下这种身手。倒还有不少哩。”
谢铿此刻倒真有些哭笑不得了,此人看上去最多只有二十余岁,却不但话说得老气横秋,而且对名动江湖之游侠谢铿,竟说出不怕以强凌弱的话来,这当真倒是谢铿闻所未闻的。
只是谢铿闯荡江湖年代已久,见他说出这种话来,就知道此人虽然任傲,但必有些真才实学,这从他方才迈步之间的身法就可以看得出来。
是以他脸上绝未露出任何一种不满的神色来,缓缓道:“兄弟一时疏忽,以致未能也救出那位女子,至于此位老者……”他眼角也一瞥那具尸身,心中一阵黯然,沉声接口道:“却与兄弟有不共戴天之仇,虽然兄弟身受此人深恩,但父仇不报,焉为人子……”
那冷削的少年打断了他的话,冷笑说道:“那么救命之恩不报,却又算得了什么呢?”
谢铿脸微红,道:“这个兄弟自有办法,只是阁下究竟是何方高人,可否请亮个万儿呢?”
那少年哼了一声,满脸轻蔑之容,身形蓦然上引,在空中极曼妙而潇洒的打了个旋。
他起落之间,丝毫没有一些烟火气,就仿佛他的身躯,可以在空中自由运行一样,谢铿面色微变,那少年已飘然落在地上,冷然道:“你现在你可知道我是谁了吗?”神情之自负,已达极。
谢铿又轻讶了一阵,暗忖:“怪不得此人年纪虽轻,却这么样的骄狂,敢情他竟是——”
那少年目光四盼,倏然回到谢铿身上,见他低颈沉思,面上虽有惊异之容,却不甚显著。
他哪里知道谢铿此刻心里已是惊异万分,只是多年来的历练,已使他能将心中喜怒,深藏在心底,并不流露出来。
那少年目光一凛,不悦的低哼一声,暗忖:“天下武林中人,见到我这天龙七式的身法,没有一个不是栗悚而战兢的,你这厮倚仗着什么,竟像将我天龙门中没有放在心里。”
谢铿目光缓缓自地面上抬了起来,朗声道:“兄台原来是天龙门人。”
那少年又低哼一声,接口道:“你也知道吗?”
谢铿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道:“天龙门开宗至今,已有七十余年,江湖上谁不敬仰,小可虽然孤陋寡闻,但是天龙门的大名,小可还是非常清楚的。”
那少年目光里开始有了些笑意,他对自家的声名,显然看重得很,纵然这声名并非他自身所创,而是老人所遗留的。
但无论如何,现在这威名已完全属于了他,想到这里,他心中不禁掠过一丝淡淡的悲哀。
谢铿立刻发现他这种内心情感的变化,暗自觉得有些奇怪,但人家这种情感上的纷争,自己可没有权利过问。
这就正如自己心中之事,别人也没有权利过问一样。
那少年步子悄悄向外横跨了几步,道:“阁下侠名震动中原,兄弟心仪已久了,只是庭训极严,纵然心向往之,可是却一直没有机会出来行走江湖,当然更无缘拜识阁下了。”
他缓缓又走了一步,目光中又复流露出那种悲哀之意,接道:“此次先父弃世,家母命兄弟出来历练历练,因为一年之后——”他目光一低,再次接触到谢铿宽大深遂的面目,猛的顿住了话,暗忖:“我为什么要说这些话?
谢铿没有管他的话突然中断,却惊异的问道:“令尊可就是天龙门的第五代掌门人赤手神龙白大侠?那么阁下无疑就是近日江湖中传闻伪云龙白少侠了。”连谢铿这种人,在说话的语气中,都不免对这天龙派和掌门人生了敬佩之意。
那少年是云龙白非,此刻他微一首,心中暗付:“这谢铿消息倒真灵通得很,居然也知道我的名字。”他不知道他虽然出道江湖才只数月,但云龙白非之名,可已非泛泛了。
这原因除了他老人所遗留的声名之外,当然还加上他自身那种足以惊世骇俗的武功。
赤手神龙侠名盖世,天龙门传到他手里,虽未声名更盛,但却和昔年大不相同。
天龙门的开山始祖白化羽,武功传自天山,他天资过人,竟将天山冷家的飞龙六式再加以增化,自创了天龙七剑。
他出道以后,就仗着这天龙七剑闯荡江湖,造就了当时江湖上绝的声名,壮岁以后,便自立门户,成为一代宗匠。
但是他子孙不甚多,到了第三代时,传到铁龙手上,竟将这一武林、宗派,变为江湖教会了。
这一来,门下份子当然更杂,其中良莠不齐,很有几人在武林中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事,才引起江湖中公愤,声言要除去这一门派。
还没有等到事成,铁龙白景竟暴毙村郊,尸身边放着一支金制的小剑,江湖中人当然知道他是被这金剑的主人所杀,但是这金剑的主人到底是谁,江湖中人纷纷猜疑,可也没有一人知道。
眼看天龙门就要瓦解之际,铁龙门下却有一个弟子出来挽救了这局面,这弟子虽非白氏家族,但因他对天龙门的功劳太大,是以被推为掌门,这样一来,便造成天龙门以后掌门人不是继承而须推举的成例。
后来铁龙之子赤手神龙长成,武功声望,无一不高,被推为掌门之后,决心整顿,又在天龙门,恢复了乃祖白化羽创立时的光景,选徒极严,一生只收了四个徒弟,但却个个都出色当行,是以江湖中人对这天龙门,自然又刮目相看了。
赤手神龙劳心劳力,未到天年便弃世了,按照天龙门的规矩;当然是要另推掌门,因此赤手神龙的夫人湘江女侠紫瑛便命独子云龙白非出来闯荡江湖,建立自己在江湖中的声望。
哪知云龙白非却无意中遇到了跟随游侠谢铿伺机施毒的石慧,竟又一见倾心,着意痴缠,也跟着到这荒凉的黄土高原上来。
他在土窑外咳嗽了两声,引得石慧出窑和他谈了几句,自幼娇宠、又受了母亲无影人黛陶的少女,个性自然也难免奇特,对云龙白非虽然并非无意,但却不肯稍微假以词色。
云龙白非脑海中,不断浮动着她那似嗔非嗔的神情,仍痴立在土窑之外,等到土崩时,他凭着绝的轻功,冲天而起,虽然躲过此危,但意中人却似已葬身在黄土之下,于是这一往情深的少年,就要将满腔的悲愤,出在游侠谢铿的身上。
云龙白非今年虽已弱冠,但还是首次走动江湖,他往日在家里,父母虽然都是武林奇人。但他却和那自幼骄生惯养的富家公子毫无二致。因此行事就大半凭着自己的喜恶,而不大去讲是非了。
此刻他和谢铿面面相对,虽然彼此心中都对对方有些好感,但他一想到那……双秋水盈盈的明眸,小巧而挺秀的鼻子和那嘴角微微上扬的小嘴,都将永远离他而去,他心中又像是被什么堵塞住了似的,连气都不大容易透得出来。
“此情可待成追忆,可是追忆,也弥补不了我此刻心情的哀伤了。”他痴然木立着,眼睛里甚至有泪水闪动,平生第一次,他真正领略到哀伤的意味,只是他却将这份哀伤,深深隐藏在心里。
他强笑了一下,忽然领略了一首词中真正的意味,他低吟着:
“少年未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如今已识愁滋味,欲语还休,欲语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他长叹了一声,暗忖:“以前许多次我觉得有些不舒服,就嚷着我的哀伤呀,好像生怕人家不知道我的哀伤似的,可是现在——”
他的低吟和长叹,使得谢铿愕然注视了他许久,他虽未历情场,但世事又有几样能瞒得了他,暗忖:“这少年大约已和方才那少女有了些情意。”低头一望脚下黄土,想及那娇笑款款的少女的娇憨音容,心中也不禁有些怅然,对这云龙白非此刻的心境,也油然起了同情的感觉。
于是他低声说道:“人死不能复生,何况这种天灾,又有谁能预料得到呢,兄台也不必太难受。”
云龙白非蓦然被他看穿了心事,而这心事却是他不愿意被别人知道的,于是他厉喝一声:“谁心里难受来着。”身形一晃,笔直的站到谢铿面前,鼻尖几乎碰到谢铿下巴,盛气凌人的接着说:“谁心里难受了?你说。”
谢铿微微一笑,他比白非大了十多岁,看到他这种举动,觉得他更像个小孩子,脚步一错,身形滑开了三尺,却并不回答他的话。
白非气愤的哼了一声,道:“不管什么,你谢铿自命侠义,却见死不救,还算得了什么英雄。”他将过长的袖子略为挽起了些,又道:“今日,我白非倒要替你师傅管教管教你。”
他话虽说得狂傲,但有了方才的举动,谢铿却只觉得他的不成熟,而不去注意到他的狂傲。
因此他“噗哧”一笑,带着笑意追了一句:“替我师傅管教我?”同样一种笑,但是在不同的场合里,每每会得到相反的效果。
谢铿的这笑虽是善意,然而白非听来内中却充满了轻蔑的意味,他怎忍受得了别人的轻蔑,暴喝道:“正是。”身形虚虚一动,不知怎的,又来到谢铿面前,距离谢铿的身体,最多不超过五寸。
谢铿有些诧异,暗付:“天龙门下的轻功,果然不同凡响,只是他也未免太奇怪,明明有要和我动手之意,但怎的却又和我站得这么近。”江湖人动手过招,是绝没有站得这么近的,试想两人之间距离不过五寸,又怎能出手呢?
白非比他稍微矮一些,他一低头,便可以看到白非两只炯然有神的眼睛也在望着他。
他微微一笑,道:“兄台是想赐教吗?”心中却并无防范之意,这一来是因为他认为绝不可能在这么近的距离内出招,二来他知道云龙白非出身名门,也绝不会做出暗箭伤人之事。
白非又冷哼一下,道:“阁下现在才知道呀。”顿了顿,又道:“阁下该准备接招了吧?”
谢铿还来不及回答,因为他从开始到现在,也不曾考虑到白非会在这种距离中发招,哪知白非手掌沿着肚子一提,倏然反攻他的咽喉,左腕一反,合两指疾他的小腹。
谢铿这才大吃一惊,身形后仰,“金鲤倒穿波”,如行云流水般,向后疾退了数尺。
哪知白非如形附影,也跟过来,却仍然和他保持着这样的距离,而双手连绵,也就在这距离里,倏忽间已发出了七招。
须知这样发招,根本不须变动臂部以上的关节,距离既短,而且招法之怪异,更是武林所无。
若是换了别人,岂不早已被白非中了穴道,但饶是谢铿久经大敌,武功亦不弱,此时也是惊出一身冷汗。
他大惊之下,暗忖:“在这种情形下,我连还招都不行,还谈什么致胜。”脚下巧踩七星,快如飘风的闪避着,心中也在连连思忖着,该怎么样才能解开云龙白非的这种江湖罕见的手法。
他念头转了一个又一个,但心思一分,更显不敌,白非脸上流露着得意的光芒,身形潇洒的随着谢铿的退势移动,双掌连发,非常轻易的,已将这江湖闻名的游侠谢铿迫得还不出手来。
谢铿刚才已打一次硬仗,又在黄土下埋了这么久,此刻真气自然不继,汗珠又涔然而落,虽然仗着轻功不弱和临敌经验丰富,一时不致落败,但应付得已是狼狈不堪了。
人在情急之中,每每智生,谢铿在这种危急的状况中,也蓦然生起了一个念头,他暗忖:“云龙白非是天龙门下,武功自然也该以天龙七式为主,可是怎的他却施展出这种打法来?”
“可是这却给了我一个方法来解开此危。”他微微笑了一笑,成竹在胸:“可是如果我跃起身来,不管我轻功有没有他高,他总不会在空中也能施展这种手法呀。”
于是他又笑了笑,暗怪自己方才为什么想不到这种方法。
白非见久攻不下,心里也觉得有些诧异,他这种手法,自出道以来,还没有人能挡住十招的,可是此刻谢铿却已接了数十招了。
他想起了当初教他这套手法的人曾说过:“这手法只能攻敌不备,但却往往能将武功高于你的人,伤在掌下,只是这种手法近于有些缺德,能够不用,还是不用的好。”
可是白非却心怀好奇,因为当初他在学的时候,并没有觉得其中有什么出奇之处,可是后来他一用上了,才发觉其中的威力,于是他更高兴,每一遇敌,便施展出这手法来,连自幼浸淫的天龙七式也屏弃不用了。
此刻谢铿心中有了决定,却见白非突然双拳内圈,似乎要打自己,哪知二肘一起翻出,双双撞向谢铿的左右乳泉穴。
这一招更出人意料之外,谢铿一惊,只得再往后退,因为在这种情形下,连上拔都不能够。
哪知身形刚退,自非双时一升,双拳自下翻出,带着凌厉的风声,猛击谢铿的胸腹。
这一招更快如闪电,但是却将两人间的距离拉长了,这念头在谢铿心中一闪而过,但这时他身形方往后撤,力道也是后撤之力,这一拳打来,刚好在他根本来不及回力自保那一刻。
这招也正是白非在另一位异人处学来的这种怪异手法里的最后一招,那人曾自负的说:“能避开此招的人,也算是武林中一等高手了。”
原来这种手法,乃此异人自己精研而成,是以连谢铿那么广的眼界,也看不出他的来历。
白非双拳抢出,中指的关节,却稍稍向上突起,原来他在拳中,又暗藏了穴的手法。
是以这一拳莫说打实,只要指稍沾着一,谢铿也当受不起,而照这种情况看来,谢铿要想躲开此招简直大难了。
日色阴沉,朔风怒吼,大地呈现着黯淡的灰色,太阳,根本已有许久没有看到了。
黄土绵亘百里,本来还有些灌木之属,经过这一次土崩,越发变得光秃了,于是一望平野,尽是黄土的赤黄之色。
而放眼望去,天上的暗灰与地上的赤黄,结成一片难以形容的颜色,这或者是因为有风的缘故。
在风砂迷漫中,远处的人只能看到谢铿和白非迷蒙的人影,而根本无法辨出身形的轮廓来。
突然,蹄声急骤,驰来数匹健马,冒着这么大的风,速度仍然惊人,马上骑士中一人突然“咦”了一声,指着谢铿与白非动手之处说:“想不到这种地方,竟有如此身手的人在动手。”
另三人随着他手指之处望去,面上也露出惊异之色,另一人说道:“伍兄,你看清了没有,怎的却只有一条人影。”
先前那被称做伍兄的,轻“咦”了一声,惊道:“先前小弟明明看到是两人在动手,怎的倏忽之间,已是剩了一人呢?”
说话之际,四匹马又放出一段路,只因方向的偏差,是以他们和谢铿动手之处的距离,并没有因此而有缩短。
这四匹马当然都是千中选一的良驹,马上的骑士老幼不一,但都是满面风尘,而且脸上带着精明强悍之色,先前说话的那人,年纪最长,颔下的胡须已渐渐发白,两鬓更已全白了,此刻突然一圈马头,道:“我们过去看看再说。”
另一人张口似乎想阻止,但见另两匹马已随着赶去,也停住了口,将马缓右勒,也随着赶了去。
迷蒙中那人影仍然屹立未动,似乎根本没有听到这么急遽的马蹄声似的,那四匹马稍微放慢了速度,在离那人影丈余之处,就停住了。
马上年纪最长的骑士,微一飘身,掠下马来,回头一摇手,阻止了另两匹马上骑士也要下马的趋势,缓缓向那人影走去,可是那人影却仍像没有发现有人走来,仍然屹立在那里,动也不动。
那年长的骑士越走越近,口中沉声道:“在下金刚手伍伦夫,偶游此地,看到兄台惊人的身法,心中钦慕得很,是以冒昧赶来,兄台高姓大名,不知能否告诉小弟——”他止住了话,看到那人根本没有动弹,干咳了一声,接口说道:“如果兄台不屑与小弟相交,那——那就算了。”
他话说得十分客气,以金刚手伍伦夫来说,在江湖中也算成名人物,居然肯这么客气的向一个素昧生平的人说话,明眼人一望而知,他此举必定有着什么用意,只是其中究竟有什么用意,在他还没有说出之前,也不会有人知道罢了。
那人影仍动也未动,马上的另三人大半年纪较轻,看到那人影这样,已是勃然作色,其中一个浓眉环目的粗豪壮汉已经不耐烦的道:“伍大叔,和他罗嗦什么,快走吧,我们还有正事呢。”
金刚手伍伦夫仍沉着气,连头也没有回一下,静静望着那人影,心中也有些奇怪,突然心中一动,暗忖:“难道此人已被中了穴道吗?”
他这个猜测,当然很近情理,因为按理来说,无论如何那人也不会在这种情况下仍然保持静立的。
伍伦夫一念至此,又朝前走了两步,心中忖道:“若他真被中穴道,那么我就解开他,这么一来,他焉有不帮我忙的道理?”转念忖道:“此人身手不弱,此时此地,倒真是我的好帮手。”
他心里正在打着主意,哪知那人影已缓缓回过头来,虽然仍未说话,伍沦夫已心头一凉,忖道:“呀,原来他只是站在那里而已,并没有被人中穴道。”遂也停住脚步。
这时马上的那祖豪汉子已一跃下马,三脚两步奔了过来,大声朝那人影喝道:“喂!你这厮怎的不会说话,难道是个哑巴吗?”
伍伦夫眼角微动,忽然看见那人眼中精光暴射,方自暗道不妙,眼前一花,也未见那人影如何作势,已掠到那粗豪汉子面前。
金刚手一生练武,目光自然锐利,眼角随着那人影一晃,已瞥见那人影出手如风,手指已堪堪在那粗豪汉于的将台穴上,又硬生生的将手收了回来,只是他出手太快,那粗豪汉子根本没有发觉,还是声势淋淋的站在那里发怒。
那人影目光如水,在那粗豪汉子身上打了个转,那汉子浑身仿佛一冷,想说的几句狠话,竟也咽在肚里说不出来了。
伍伦夫再次看到那人影的身手,对这种轻功更为惊讶,知道就凭这粗豪汉子的身手,十个也未必是人家的对手,身形一掠,也掠到那粗豪汉子的身前,低喝道:“伦儿休得鲁莽。”
那粗豪汉子瞪着眼,嚷道:“我立地开山铁霸王郭树伦怕过谁来,伍大叔,你老人家别管,我倒要看看这厮是什么变的。”
伍伦夫一皱眉,狠狠盯了他一眼,这自称为铁霸王的小伙子似乎对金刚手十分惧怕,只得鼓着生气的嘴,不再说话了。
伍伦夫回头朝那诡秘的人影深深一揖,笑道:“儿辈无知,还望阁下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抬头目光接触到那人的面庞,忽然“呀”的一声,惊唤了出来:“阁下不是谢大侠吗?”
回过头去,朝郭树伦笑道:“伦儿,你知道这位是谁吗,他就是你心仪已久的游侠谢大侠呀!还不快过去向人家赔礼。”又朝马上的另两人一招手,道:“蔡兄,程儿,你们快来见见谢大侠。”欢欣之情溢于言表。
游侠谢铿目光茫然,苦叹了口气,浑身像是失去了依恃似的,瘫软的站在原地,昔日的英风侠骨,也像荡然无存了。
“伍大侠别这样客气,彼此——”他又长叹了一口气,艰难的接下去说道:“从此我谢铿,就算在江湖上除名了。”
他目光茫然地搜索着,瞥见远处地上躺着的那具尸体时,他脸上神色,更是黯然。
伍伦夫目光随着他的目光转动着,当然看到躺在地上的那具尸体,心中一动,忖道:“难怪方才我明明看到两条人影,瞬息之间,已失去了一人,却原来是已被他杀死了,想来此人必定是和他有着什么渊源,他不得已杀了此人,心里又有些难受,所以才会有现在这种失魂落魄的样子,这个,我倒要劝劝他。”
金刚手伍伦夫以为自己的猜测合情合理,他怎会知道这其中的曲折,事情并非他想象中的单纯呢?
原来当时云龙白非双拳一出,谢铿便知道定难躲过,在这快如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里,他怎有时间来思考如何解开这一招的方法。
于是他只得闭起眼睛,静静等待着致命的一击。
哪知他所感觉到的,并不是那种致命的打击,而仅感到左右乳泉穴微微一麻,原来云龙白非仅将双手中指的第二关节轻轻抵任他两个穴道,而并未施出全力进击。
当时谢铿身形后退的力量仍未消灭,而云龙白非的双手,也像黏在他身上似的,始终不即不离跟在他的穴道上。
他睁开眼睛来,云龙白非正带着一脸讥嘲的微笑凝视着他;右嘴角微微下撇,轻蔑的说道:“你逃出我这一招,才算人物,不然的话,嘻——”他嗤之以鼻的笑了一下,倏然止住了下面说的话。
可是纵然他不说,谢铿也能体会得出话中的涵义,他一生光明磊貉,是个本色的大丈夫,如今受到这种侮辱和讥嘲,在他说来,可比死还难受,他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突然向喉头涌起。
于是他勉强收摄往后退的力量,哪知云龙白非也倏然停住了,手指依然不离他的穴道,脸上也依然是那种讥嘲的神情,他心一横,脚步微,竟向前扑了上去,准备不要命了。
哪知云龙白非冷冷一笑,身形如山涧里的流水那么轻盈和美妙,随着他的前扑而后退,并且冷笑着说道:“阁下就是想死,也没有这么简单,如果我不要你死,恐怕你连死都不能够哩。”
言下之意当然就是你的生命现在已经在我的手里,谢铿心头又是一阵巨痛,暗忖:“我与此人有何冤仇,他要如此做。”可是他生性倔强,什么话也不愿说出口,只得又恨恨闭起眼睛。
云龙白非少年任性,他并没有想到他所做的事对别人有什么影响,冷笑一声说:“我也不愿伤你,只是你以后自己该想想自己,可配不配当得起‘游侠’两字之誉。”话声方住,身形一旋,如鹰隼般没入迷蒙的黄土里,晃眼便消失了踪迹。
他以为自己已是宽大为怀,没有伤谢铿一根毫毛,可是他却不知道,他在人家心里留下的创伤,远比任何肉体上的创毒更厉害。
谢铿两边要穴一轻,他知道云龙白非已经远去,顿时头脑一阵晕眩,天地之间,仿佛什么都已不存在了。
他甚至连指尖都懒得动弹,这一日一夜来,他心中的波动起伏,使得他突然苍老了许多,尤其此刻,他甚至宁愿死去,也不愿继续活着,而让这种侮辱永远留在他心里。
他思潮如涌,脑海里尽是黑铁手憔悴苍老的面容和石慧娇俏甜笑的声音,他暗地谴责自己,这两人岂非都坏在自己手上,这大半也是因为他心地忠厚,换了别人,才不会有此想法。
金刚手伍伦夫和他亦是素识,可是当伍伦夫自报姓名时,他精神恍馏,竟没有十分注意,只知道有人来了,而且是在对他说话罢了。
他一肚子怒气又想出在这楞小子身上,可是当他出手时,想及自己根本已无颜再称雄江猢,这种争闲气的行为,自己若再会做,岂不是大无聊了吗?他才又硬生生将发出的力道收了回来。
他这一日来的遭遇,以及他这种内心的复杂情绪,金刚手可丝毫不知道,他缓缓的朝那具尸身走了过去,一面说道:“看这里的样子,好像刚刚土崩过后似的。”他朝谢铿询问的望了一眼。
谢铿却没有注意到,脸上仍然是一脸茫然之色。
金刚手又朝前走了两步,停在那具尸身旁边,俯首下望,突然“呀”的一声,叫了出来。
郭树伦以及方才下马的另两人,闻声一起掠了过来间:“什么事?”
金刚手却匆匆回到谢铿身侧,兴奋的说道:“那不是黑铁手吗?”
谢铿茫然的一头,金刚手满面喜容,道:“恭喜谢兄,数十年的大仇,竟然得报。”心中却一动,暗忖:“大仇得报,他应该欢喜才是,怎么却又满脸悲戚茫然之色呢?”
谢铿双眉一皱,蓦然觉得世上的人都很可厌,此时他心情太劣,已经失去了控制自己脾气的能力,一言不发,缓缓掉过头去。
金刚手当然发现他异常之态,可是他老谋深算,根本不愿意去打听别人心底的秘密,暗忖:“今日遇到他,真是我的运气,多了这样一个人,此行凶吉虽然仍未可知,但却放心得多了。”
于是他转开话题,朝后来下马的两人一摆手,道:“谢大侠,让兄弟替你引见两位朋友。”
谢铿并不十分情愿的回过头,金刚手伍伦夫指着其中年纪略长、颔下蓄着微髭的瘦长中年汉子道:“这位就是山西的暗器名家,火灵官蔡新蔡二爷,你们两位多亲近亲近。”
谢铿微微头一笑,蔡新却殷勤的打了个招呼,嘴中说着久仰之类的客套话,很明显的可以看出他对这游侠谢铿的好感。
金刚手又指着另一长身玉立、双眉上挑的英俊少年道:“这位是六合门里吴常门的唯一传人,近日江湖传名的六合剑丁善程丁少侠。”
谢铿“哦”了一声,颇为留意的朝他打量了几眼,爱才之念,油然而生,暗忖:“怪不得我常听说这丁善程如何如何,今日见了,果然是个人物。”态度之间也显得非常和蔼。
此刻他神智渐清,思潮也清醒起来,不禁奇怪:“这些都是中原武林的成名人物,怎的都行色匆匆的赶到西北来?”
哪知他这个念头刚刚转完,远处又传来一阵蹄声,火灵官忽然翻身橱卧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听了半晌,道:“来了六匹马。”
铁霸王郭树伦带着钦羡的神色问道:“蔡二叔怎么老是听得这么准。”
火灵官一笑,脸上亦有得色。
六合剑丁善程却皱眉向伍伦夫问道:“伍大叔,这会是什么人来了?”
金刚手忧形于色,微一摇头,接了句:“这会是什么人来呢?”
游侠谢铿更糊涂,耳畔听得那蹄响已近,且是奔向自己这方向来了狐疑道:“这会是什么人呢?”
须知在这种地方,是决不会有赶路行旅的,而且即使有几个,也决不会骑这么快的马。
他们几个人都是老江湖,这种事他们当然很容易就可以推断出来,因此他们才会奇怪,谢铿微微一叹,忖道:“想不到这么一块荒僻的地方,今日却成了多事之地。”目光顺着蹄声来路望去,已隐约可看到人马的影子。
渐行渐近,铁霸王郭树伦低声欢呼道:“果然是六匹马,蔡二叔真厉害,改天我——”
金刚手狠狠又瞪他一眼,他一缩脖子,将下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谢铿一笑,暗忖:“幸好方才我没动手,原来此人是个浑小子。”
人马来到近前,谢铿极为注意的去看,看到马上骑士的衣服,颜色极为奇怪,甚至在这种漫天风砂中还能有这种感觉,心中一动,惊讶的暗忖:“怎的这六位也来了,难道西北真有什么事故发生不成,看来我无心之中,倒赶上热闹了。”心里泛起一阵热血,将方才颓废的心情,一冲而淡。
江湖男儿,大都热血沸腾,是以才凭着这一股热血,造成许多可歌可泣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