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恶臭扑鼻,已是难以呼吸,可朝廷秘辛便在眼前,只消到了密道尽头,当年刘敬何以失利、隆庆皇帝何以建造此间密道,种种谜团都能一举揭破,太监鼓起了勇气,低头狂走,那唐王爷也给人背了起来。正走间,忽听前方传来惊呼,太监大喊道:“总管,没路了!”
房总管急忙上前,惊见前方道路多了一块巨,已去路堵死。他嘿地一声,没料到去路已给封死,赶忙喊道:“大家一起过来,把这大石头推开!”总管一声令下,人全数涌上前来,一个搭著一个,齐心合力来推,听得“喝啊”、“喝啊”之声不绝於耳,奈何太监尖叫、王爷喘息,高手低吼,那巨石却是闻风不动。
四下沼气益发浓烈,太监难以呼吸,想要退出去,却又怕支撑不过,便在甬道里乱挖泥土,盼能掘出生路。猛听嗤地一声劲响,地下喷出泥水,甬道两旁的土石纷纷坠落,土质竟甚软。太监大喜道:“有路走了,快挖!大家快挖!”
软土深掘,甬道深处便传来异响,仿龙吟悲鸣,房总管大惊失色:“住手!再挖了!”
房总管迟了一步,听得轰轰怪响,甬道深处土石坍方,竟已堵死了去路,可面前泥水却越淹越高,转眼已至膝间,太监哭喊叫嚷,欲朝甬道后方奔逃,偏又无路可走,只得大哭道:“总管!总管!救命啊!”房总管早已慌了手脚,赶忙出力来推巨石,正慌乱间,忽地触到了一行刻字,依序摸去,见是:“江充灭刘敬於此”。
“死定了啊!”地道里哭声震天,房总管也是愕然苦笑,看江充为人何其谨慎,想他当年察觉此间机关之后,必定命人在出口处设下埋伏,果然今夜“死江充杀活总管”,东厂又得二次覆灭在此。太监不愿等死,只能扑在巨石上,拍打哭喊:“救命啊!快来人救命啊!”
眼看便要全军覆没,忽听一人道:“瑞……瑞佐,上前开道……”刷地一响,一名矮子拔出了长刀,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正是那东瀛武士上来了。
倭刀锋锐异常,高手练至绝造诣,往往能一刀断岩,以这“瑞佐”的功力而论,或能让人脱困也未可知。房总管大喜过望,忙道:“大家靠墙站著,挡路。”
泥水渐渐上涨,已至腰间,情势更见艰困,那瑞佐涉水走来,停在巨石之前,慢慢屏气凝神,猛听“喝啊”一声怪吼,烈风破空声大作,看瑞佐持刀过,重斩而下,太监自是欢呼叫好:“成啦!”
太监急急围拢来看,正等著大石碎开、天崩地裂之象,哪知半晌过后,却见大石头仍旧好端端地蹲在那儿,除了石面上多了两道刀痕,交会十字,其余无异状。房总管气得泪眼渗出,道:“混帐倭寇!除了会欺负太监,却还成什么用?咱家先宰了你!”正咒骂间,猛听地一声金响,一柄兵器从人群里刺出,只见岩石上多了一柄金锥,看那锥头所入之处,赫然便是才斩出的十字痕心。
“喝啊啊啊!”人群里站著一条壮汉,看此人肤色蜡黄,好似是个南洋人,他拿起了脑袋,咚地一声重击,脑袋如同铁般撞下,那金锥受了大力,竟尔慢慢没入中。太监欢呼喊叫:“铁头功!咱们有救了!有救了!”
咚咚敲击之中,金锥深入石心,已达数尺,那南洋力士金锥奋力拔出,石面上便留了一个深孔。便於此时,又是一名扈上来了,看此人瘦巴巴的,手上拿著一只大竹筒,却也不知有何古怪。
正疑惑间,那人弯下腰来,竹筒置於石面缺口,跟著深深吸了口气。
呼吸之间,那扈胸腔鼓起,越涨越大,骤然间,气息吹送,竹筒里一股黑色粉末飘出,满是辛辣之气。房总管大吃一惊:“火药!”话声甫出,便已向后奔逃,太监亡命不落人后,自也呼爹喊娘起来。
“救命啊!”轰隆一声巨响,震耳欲聋,一股烈风从身遭刮过,向外窜出,须臾之间,大石崩坍,天摇地动,泥脏臭水倏忽泉涌,便人一齐冲刷出去。
“妈呀!”房总管一马当先,第一个被冲了出去。他趴在地下,浑身烂泥,想起自己九死一生,全是为了朝廷的大密,不觉咬牙切齿,正四下搜寻机密间,忽听耳边传来啜泣声:“呜呜……有坏人……”
房总管呆呆地抬起头来,眼见自己身处一座仓之中,地下铺满稻草,草上躺了个衣不蔽体的少女,少女身上又压了个衣衫不整的男孩,二人满面惊惶,也正朝房总管瞧来。
“什么玩意儿?”房总管呆了,少男少女叠罗汉,仓里来个不亦乐乎。房总管呆若木鸡,想起自己九死一生,却是这么幅景象等在眼前,霎时翻身起跳,便已向唐王爷,狂怒道:“他奶奶的王爷!这……这就是咱们朝廷里的大密?”
唐王爷也是一脸狼狈,他给扈搀扶起身,眼见小男小女缩身相拥,十分惊惧,自也是满面迷茫,他左顾右盼一阵,方喘道:“两位……两位莫怕,我们是朝廷命官,不知……不知两位高姓大名……”那少年颇为老实,喃喃便道:“我……我叫杨阿中……”说著又朝少女一指,羞涩道:“她……她叫阿香……是我的姑娘……”
正害怕间,忽见房总管色地盯著少女,似有意图,那少年不由大惊道:“你干什么!碰我的阿香!”
“碰你个屁!”房总管恼火了,尖叫道:“谁想碰你的阿香了!公公只想碰你!”说著少年揪住,全身乱碰一,喝道:“快说,这是什么地方?”少年骇然不已,万没料到此人不爱女色,专只著自己来,含泪哭道:“这儿……这儿是小镜湖……”
房总管转身去瞧庙外,只见附近有处沼泽,芦苇丛生、泥泞遍地,想来才的沼气便是这儿来的,一时心下更怒:“小净湖?净你个大头?这分明是个泥巴沼!”正要乱碰严惩,却听唐王爷道:“对了,就是这儿,是这个地方没错……”
太监微微一愣,全都安静下来了。不知小镜湖有何悬疑之处。唐王爷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道:“小兄弟,这儿以前是座破庙,对么?”那少年讶道:“是啊,那是我小时候的事了,你怎么知道的?”唐王爷嘘了口气,道:“对了,当年刘敬就是以此为根据地。”
地方对了,庙是破庙、湖是镜湖,虽已时移物换,仍能看得出昔日端倪。房总管皱眉道:“王爷,再来呢?您不是说这儿有个什么狗屁诅咒?”唐王爷自也参详不出,他在仓里走了一圈,沈吟道:“是这样没错……宝石的主人告诉我,她说咱们只消离开密道,意找个人一问,便能找到当年遗下的线索……慢慢也能解开谜团……”
房总管气极反笑,道:“意找个人问是吧?”说著那少年揪了起来,喝道:“臭小子,快招!朝廷最大的密是啥?说!”那少年哪里知道什么?一时高喊救命,那少女急急上来抢人,尖叫道:“你做什么?快放下他了!”
正打闹间,仓外传来脚步声,听得一人喝道:“杨阿中!你拐带我的阿香,却是想找死么?”另一人又道:“没错!朋友妻、不可戏,你玩弄阿强的女人,你还想活么?”说话间仓大门打开,一群少年手持棍棒,蜂拥而入,正要找杨阿中算帐,却见面前站著一个泥巴也似的黑人,左手拎“阿中”,右手提“阿香”,兀自凶眼瞧望自己,少年魂飞魄散,大惊道:“鬼啊!”
房总管哈哈大笑,左擒右抓,宛如饿虎扑羊,眼看其中一个唇红齿白,忙下了少男少女,之搂入怀中,喝道:“臭小子,快给我从实招来!朝廷最大的密是啥?”
随扈见得无聊戏码,莫不掉头走开,房总管玩得兴起,便只顾著狞笑。可怜那俊俏少年本是来揍人的,此时给房总管全身乱摸一通,早已得白脸发红、红唇变白,慌道:“你……你要我招什么?”房总管狞笑道:“有什么、招什么,快给我说!”说著伸出手来,朝那少年腋下扒搔。
“哈哈…哈哈……有有行,我有密可招……”那俊们少年瞧著阿香,笑道:“我…我上个月也……也和阿香来过仓。”
“哇哇!你说出来了!”少女掩面大哭,少年满面惊羡,顿时杀来两名恶汉,吼道:“杨阿青!朋友妻,不可戏,我杀死你!”说著同心协力,那俊俏少年架起,拳拳到肉,那俊俏少年大声道:“你们误会,她……她只是要贴补家用,我这是帮她啊!”
“放屁!”砰砰连拳,杨阿中左右开弓,杨阿强飞脚直踢,眼看杨阿青快没命了,房总管将两人挡了开来,笑道:“好啦、好啦,看你们三个如此成材,不如跟公公回宫吧,包管以后四大皆空,什么都不必啦!”
那几名少年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兀自咬牙切齿,相互叫骂,房总管则是笑地瞄望人群,只在物色中意弟子。他见一名少年躲在人群里窥看,赫然也是个面如冠玉,样貌极为出的,不由笑道:“你们这几个孩子长得倒好,真算是难得了,来,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阿明。”那玉白少年样貌秀气,眼神却颇为傻气,房总管最爱蠢小子,不由呵呵笑道:“阿阿咿咿,又是个『阿』字辈的,小阿明,你姓啥啊?该不会姓『阿』吧?”那少年忙道:“我……我不姓阿,我……我姓杨。”房总管捉弄小孩一阵,哈哈笑道:“又是个姓杨的。”正要揉捏面颊,却听唐王爷“咦”了一声,道:“等等,又来一个姓杨的?”
那阿明微感讶异,不知姓杨有何古怪,便道:“是啊。”人微微一愣,不知王爷何出此问,那唐王爷却急急拉过了“阿中”,道:“小兄弟,你……你方说了,你也姓杨?”
那杨阿中怒吼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老子杨阿中便是。”说著起袖子,戟指大骂:“杨阿青,你纳命来吧。”恶虎扑来,得阿青大哭道:“救命啊!杨阿根,快来帮我啊!”
又来了一个姓杨的,名叫“阿根”,此人身强体壮,赤脚无鞋,当是做惯了粗活,只是这人倒也古怪,如此粗活作惯的,肤色居然还颇为白细,倒似个天生晒不黑的。
唐王爷越看越是紧张,霎时取出了一只金元宝出来,大声道:“快说!还有谁姓杨!本人重重有赏!”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少年呆了半晌,霎时全数大喊大叫:“咱姓杨!”、“咱也姓杨!”、“咱们统通都姓杨!”
杨阿明、杨阿中、杨阿青,人人先恐后,忽听一个少女道:“我……我也姓杨。”少年大声吼骂:“胡说!姓周!”那少女慌道:“我…我这是冠夫姓,我以后要嫁姓杨的……”
一片吵闹中,便算最漫不经心的也懂了,面前的孩子们都姓杨,不消说,附近必有一座“杨家村”,方有这么这群孩子在此游荡。唐王爷深深吸了口气,他撇过眼去,自与房总管对望一眼。两人虽未启齿交谈,可彼此心里都明白,对方必也想到了那个名字。
响叮的三个字,方今世上姓杨的当中,没人比他的权势更大,他的名字叫……
“杨肃观?”
破旧的农舍里,面前坐了个老头,约莫六七十岁年纪,他手持唐王爷送来的纸条,喃喃道出了“中极殿大学士”之名。
时近午夜,大批乡民窥看议论,瞧著茅屋里的情景。只见八名护卫守在屋外,屋则站著一十二名无男子,再看桌边还坐了两个人,一个是唐王爷,另一个则是房总管了。他俩面前也坐了个姓杨的,他是“阿中”的爷爷,乃是村中唯一识字的长者。
没人料想得到,密道外有个杨家村,相距不到五里,全村上千个乡民,却找不到一件新衣裳,看此地如此贫苦,若非“杨阿中”等人带路,恐怕外人还不易找到地方。
面前的老者低头探看字条,喃喃地道:“杨肃观?你们要找他?”唐王爷频频首,自知朝廷里的杨姓必与此间有些干连,忙道:“劳烦老丈了,不知这位杨君可曾在村里住过?”
“急…先让我想想啊……”那老者揉了揉眼,喃喃苦思起来。杨肃观官居一品,名满天下,任兵部职方司郎中、五经博士、太常寺少卿,目下则是阁最年轻的大学士,如此人物在前,那老者却始终说不出个道理,听他地道:“杨肃观……杨阿肃……杨阿观……”他掐指捏算一阵,忽问孙子道:“阿中,村里有谁叫『阿观』么?”
“没这个人!”杨阿中咬牙切齿,兀自瞪著门外的杨阿青,十分仇视。唐王爷与房总管对望一眼,摇头之中,只得提笔再写字条:“那这个名字呢?老丈可曾听过?”
“杨绍奇?”老丈起昏花老眼,蹙眉道:“杨阿绍……杨阿奇……”他掐指算了半天,却没了声息,想来也没听过这人了。一连碰了几个钉子,房总管不由咕几声,唐王爷却不气馁,他提起了毛笔,又写了个名字出来:“这人呢?这个年纪长些,老丈也许听过?”
“杨远?”老人定睛一瞧,不觉啊了一声。唐王爷大喜过望,忙道:“老丈认得他么?”那老者喜道:“当然认得,还挺熟的呢。”说著挥手暴喝:“杨阿远!过来!”听得喊声,人群里走出一名乾瘦汉子,他伸进了脑袋,朝门里挥手而笑:“小人杨阿远,几位大爷找我么?”
唐王爷伸手抚面,房总管嘻嘻笑骂,一旁太监则是摸起了自己的空,打了个哈欠。
住在京城的都知道,杨家的家长早就不见了,十年前杨远到水定河边洽公,意外失足落水,就此溺毙无踪。可怜堂堂的大学士,却只剩了一个衣冠,倘使面前的瘦汉真是“杨远”,那八成是恶鬼附身了。
眼看此远非彼远,相差了十万八千里,王爷自是一脸沮丧,房总管凑头过来,细声道:“怎么样?还能查下去么?”唐王不愿无功而返,低声便问:“总管,杨远可有什么字?”
杨远若真是本乡出身,平日用得必是小名。便如“阿中”、“阿青”一般,只是时隔久远,杨远字什么、什么,却是无人想得起来。唐王爷满心愁闷,却也没了,他喝了口热茶,正思索间,忽听太监催促道:“王爷赶紧走吧,现下已是午夜了,天光亮前咱们定得回宫哪。”
陡听此言,唐王爷本已起身,却又坐了回去,喃喃地道:“天光亮……天光……”房总管讶道:“王爷,你怎么了?”话声未毕,猛听王爷一拍桌子,暴喝道:“阿光!”
村民咦了一声,面面相觑,唐王爷深深吸了口气,自抓起了毛笔,火速写下三宇,喝道:“老丈,你来瞧这个名字。”
“杨刑光?”人一同探头过来,齐声道出这个名字。
屋鸦雀无声,却听那老者“咦”了一声,道:“阿光?”唐王爷大喜过望,喝道:“阿光!”太监不知他俩何以光来光去,莫非要吃光抹尽?正纳闷间,那老者打开了抽屉,翻东找西,慢慢寻出了一张纸条,他低头比对半晌,忽地讶道:“,阿光真是叫这名字。”说著抬起头来,道:“这位大爷,你……你怎么识得阿光的?”
唐王爷惊喜之下,忍不住双手一拍,自向房总管道:“有了!杨远就是杨刑光!”
杨远,字刑光,景泰十七年皇门金榜进士,说来这“刑光”二字,正是“中极殴大学士”的表字。唐王爷误打误撞,居然找出了线索,他嘘出了一口长气,道:“老丈,我是阿光的朋友,找他十几年了。他以前可是住这儿么?”那老者苦笑道:“您也在找他啊,真不巧,咱们也一直在找他的下落哪。”唐王一脸纳闷:“你也在找他?为什么?”
话声未毕,面前已然送来厚厚一叠纸条,跟著老丈苦笑、孙儿大笑,屋从上到下,乃至於门外窥看的乡民,全都哈哈笑了起来:“阿光!阿光!花光光啊!”
房总管咦了一声,听不出所以然来,忙道:“花光光?什么花光光?”乡民捧腹笑道:“钱哪!不是钱,哪里能花光光啊?”
乡民莞尔失笑,房总管也醒悟过来,方知阿光是个穷光蛋,那老者唉声叹气,厚厚一叠纸片翻了开来,道:“哪,这些就是阿光写的借据,加起来一共六十几两银子,抵得上两头毛驴了。”房总管心下一凛,忙来看借条署名,只见上头胡乱画了个押,立书人果然是“杨刑光”。他咳了一声,便附耳过去:“王爷,有怪。”
实有怪,杨远是前朝五位大学士之一,家万贯,学富五车,怎可能在家乡借钱不还?唐王爷怕自己弄错了人,便又翻了翻借据,待见纸张泛黄,立书年份远在景泰初年,沈吟便道:“老丈,这么多年来,阿光一直没回来么?”那老汉道:“那是当然了。这小子借了一屁股债,之后便躲到外地去了,咱们村子里受害的可不只一家一户哪。”
房总管又道:“老丈,这人以前还做过的坏事么?”那老者道:“那倒没有,阿光是个游手好的,除了偶尔喝醉酒,倒也没做过什么坏事。”
听得此言,房总管心下了然,当即俯身过来,附耳道:“王爷,不必问了,这人不是杨远。”唐王爷道:“何以见得?”房总管细声道:“那还用想么?堂堂的阁大学士,为何要为几两银子逃亡外地,不敢返乡?”
唐王爷一颗心直往下沈,眼看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来到了河北杨家祖源,居然还是一无所获。他瘫倒椅上,呆呆出神,过得好半晌,方道:“老丈,这阿光为何欠你的钱?可是好赌么?”
那老者苦笑道:“也算是赌吧,这小于每隔三年便要去省城大赌上一场,不过他老是输,慢慢就光啦。”房总管讶道:“每隔三年赌一把?这是什么赌局?”那老者乾笑道:“朝廷办的赌局。”房总管还待要问,已给唐王爷拉住了,道:“他说得是科考。”
房总管心下醒悟,这自古科举便是个火坑,引得成千上万的读书人望里跳,偏生状元就只有一个,每回放榜出来,总是一家庆喜万家哭,看那“阿光”命运乖离,必也是全家抱头痛哭的一个了。
想起读书人一穷二白,常为赶考东赊西借,想来这阿光定也是个穷秀才,房总管又道:“那后来呢?这『阿光』可考上了吧?”话声未毕,乡民已是嘻嘻而笑,那老者摇头道:“嘿嘿,那小子要是考上了举人,咱也可以做状元。”唐王爷皱眉道:“怎么?阿光读书不行么?”
那老者摇头道:“这人其实挺聪明的,可惜就是太懒,什么事都是光说不练,尽耍嘴皮子……唉……我早就劝他安分守己,专心种地,可惜好话三边、连狗都嫌,只由他吃屎去了。”
听到此处,连唐王爷也不想问了,看这“阿光”不学无术,长年科考不中,怎比得上杨远的盖世文章、过目不忘?若要说他俩本是同一人,那真要闹笑话了。他了几声,叉道:“老丈,这直隶省境里,可还有的杨家村?”那老丈摇头道:“这我就不晓得了。不过要说离北京最近的,当属咱们村子了。”耳听太监频频咳嗽,都在催促自己走,唐王爷也不抱希望了,正要离去,忽然键心念一动,想起村子里颇多俊美少年,忙道:“等等,我还一事相询,这阿光生得什么漠样,你可还记得?”
“记得吆。”老丈还没说话,后厨却冒出了一个老婆婆,看她眉花眼笑,急急来说:“那阿光是天生的美男子,肤色白、嘴巴甜,一双眼睛像是会说话似的,眨啊眨的,全村没一个人物比得上他……”
杨家村多有俊秀人物,人亲眼所见,房总管更是亲手所摸,看来这位“阿光”定是个罕见的美男子。唐王爷久在外省,虽不清楚杨远的长相,可看杨肃观、杨绍奇这对兄弟的风采,想来爹爹也差不到哪儿去。
他沈吟半晌,正要再问,却听那老丈呸道:“妇道人家没见识!脸蛋俊管个屁用?家里没饭吃,能拿老公的脸蛋下饭?那姓于的就跟一般蠢,才会沦得这般清苦……”那老婆婆反讥道:“瞧你酸的,人家于姑娘心甘情愿,却要你唆什么?”
“他妈的!谁唆了!”老丈怒吼咆哮,重重一拳敲在桌上,门外乡民则是掩嘴偷笑,当作好戏来瞧。唐王爷听得阿光似有妻子,忙问道:“姓于的?这又是谁?”那老丈赶忙收敛怒气,道:“这于姑娘是个江南美女,后来北上依亲,住到了村子里,没想便给无赖糟蹋了。”那老婆婆讥讽道:“没嫁给你,那就不算被糟蹋。”
“他妈的!谁糟蹋谁了!”那老丈大怒欲狂,真要掀桌子了,一片胡闹中,唐王爷微微沈吟,忙问老房道:“杨家主母姓什么?”房总管附耳道:“姓于没错。”
有谱了,唐王爷心下大喜,看杨远的夫人姓于,这“阿光”也有个姓于的老婆,世上岂有这般巧合事?他心中生出希望,反而不敢口来问,当下取起了杯子,喝了口粗茶,细细凝思过后,方道:“老丈,你最后一回见到阿光……是在什么时候?”
“景泰十四年。”老婆婆又冒出来了,她掀开布帘,笑道:“那年阿光到家里借钱,说要再拼一次科考,以后就没回来了。”
“贱婆娘!到底向著谁?”那老丈怒吼狂叫,布帘摔了回去,他见人瞧著自己,赶忙咳了几声,道:“妇道人家,不须一般见识。”唐王爷不置可否,只微笑道:“后来呢?你没去找于姑娘要债?”那老者脸上一红,忙道:“这也没法子啊,咱们找不到阿光,怕他款逃亡了,便去他家里找人,后来于姑娘把房于抵给我们,便带著孩子走了……”
“等等……”唐王爷讶道:“孩子?阿光有孩子?”那老者道:“有啊,那孩子倒是比他爹爹强多了,六七岁年纪,人静话少,一双眸子炯炯发光,那时候咱们赶他母子出门,他也不哭不叫,居然还懂得安慰娘……”唐王爷心下一凛,便与房总管对望一眼,忙道:“这孩子叫什么名字?”那老者皱眉苦思:“我想想,这孩子好像叫……叫什么屁来著……”
“观管。”老婆婆又冒出头来了,笑道:“我记得,那孩子就叫这名字。”
唐王爷心下震惊,不由坐直了身子:“观管?”那老婆婆笑道:“是啊,观管、观管。于姑娘是南方人,给儿子取的小名也好听,唱曲儿似的。”
观观、观管,杨肃观。情节一一吻合,这“阿光”不只老婆姓于,还有个儿子小名“观管”,恰与杨远一模一样,要说天下事有这般巧法,当真让人难以置信。只是说来奇怪,要说“阿光”真是“杨远”,当年他金榜登科,必然得意洋洋、衣锦还乡,怎会逃得不见人影?再说这“阿光”性情懒散、不学无术,杨远则是精明敛,这两人性子全然相反,怎能又是同一人?
唐王爷越想越怪,始终找不出一个道理,便道:“老丈,我想看看阿光的祖坟。”
人微微一惊,都知唐王爷要上查三代了,唐王爷不愧是精明人物,说话间便夹带了一张银票,兀自道:“老丈行个方便。我想给阿光的先人烧纸钱。”都说有钱好办事,那老者不敢怠慢,一边盯著银票,一边陪笑道:“太多了、太多了。”正假意推辞间,那老婆婆已银票夹手夺走,笑道:“几位爷台,这就请吧。”
一行人准备了香烛纸钱,便朝杨家祖坟而去,行不多时,眼里已能见得一处家庙,看庙后一座大土丘,方碑黄土,洽道林立,不知葬了几百几千人。那老婆婆解释道:“这是他们杨家的祖坟,男葬左、女葬右,夫妻死后不相往来。”那老丈怒道:“什么叫不相往来?银钱往不往来?”说著举手喝道:“把银票拿来!”老婆婆杨首高哼,掉头而去,那老丈怒从心中起,便又追了上去怒骂,儿孙看在眼里,一个个都来排解,连房总管也凑起了热闹。
正吵间,人行到几座孤坟前,眼看那老头气得说不出话来,那老婆婆便又笑道:“这两座墓葬得是阿光的父祖辈,他爷爷叫做杨契,是族里的六叔,他爹叫杨辛,和我那口子是平辈,咱们都叫他四哥。”她拉拉杂杂说了一串,拉过了孙子,便道:“阿中,烧纸钱。”
太监唉声叹气,想今夜本是元宵,谁知却成了清明大祭祖,四处拜死人,一会儿东厂老前辈、一会儿杨家老祖宗,当真晦气之至。人胡乱烧了些纸钱,唐王爷便俯身下来,细看墓碑,只见上头刻著寥寥数语:“君讳契……关西杨氏子,永乐年生,武英元年……享寿五十又七……”
眼看碑文潦车不堪,唐王爷不觉愕然:“这墓碑是谁立的?怎就如此草草了事?”那老者冷冷笑道:“还会有谁?不是阿光那不肖子孙,谁会省这个钱?”
墓碑刻字,至多不过三五两,看这阿光真是能省则省了。那老婆婆笑道:“好啊,最好阿光立个天塔高的大墓碑,搁在村子口给大家瞧,也好教你们多学几个『丁』字。”听得此言,全场姓杨的都脸红了,想来目不识丁之故。
所谓墓铭,铭者似诗,文似文,一刻死者的爵里姓氏,一为记人之正文,分三言、四言、七言,有一句一韵、两句一韵之分,极为讲究,看这杨家村本是穷乡僻壤,若真要立个天大的石碑在此,反而显得突兀。
唐王爷情知如此,便也不多言,转朝另一处墓碑瞧去,读道:“君讳辛,关西杨氏子,隆庆年生,武英元年卒,享寿二十三。”读到此处,不觉微微一凛:“武英元年卒?怎么父子俩都是同一年死的?”
人满心讶异,全数朝那老者望去,只见他了口气,道:“走水了。”人愕然道:“火灾?这火这么厉害?”那老者道:“这就是命。咱们六老爷这支原本挺兴旺的,在村里开了间大染坊,攒了不少钱。结果一年家中大火,不只把六老爷烧死了,还把庄院烧成了白地。”
唐王爷深深吸了口气,叉道:“那阿光呢?他是怎么逃过劫数的?”那老者道:“那几天他和他娘回娘家去了,便留了性命下来。不过他娘的命也短,几个月不到,便淹死在河里,唉……说来这家人真是多灾多难,活像给谁诅咒似的。”
听得“诅咒”二字,唐王爷自是心下一凛,今晚穷心竭力,人由宫廷入密道、再由密道至小镜湖,慢慢找到了刘敬政变之地,之后抽丝剥茧,又来到了杨家村。这一切苦心意旨,便是要寻出“隆庆皇帝”挖掘密道的用意。此时乍然听得“诅咒”二字,人心里都有不祥之感。
想起那个皇家诅咒,房总管心里有害怕,便试探道:“老大爷,这……这杨契一家人,不会是住在小镜湖畔吧?”此问一出,那老头儿不觉讶道:“是啊,那仓以前就是他们老家,您是怎么晓得的?”房总管一问就中,不觉苦笑两声,便与唐王爷对望一眼,两人都见到彼此眼中的不安。
当年隆庆皇帝深掘密道,工事庞大,却无人明白为什么,只是更让人惊奇不解的,这密道居然一路通往乡野百姓的祖宅?当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房总管心里犯了怕,附耳道:“王爷,先问下去了,这事有鬼。”房总管怕,唐王爷当然也怕,他心下又是惶恐,又是骇然,便只在坟边踱步沈思,直想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查个明白。
走著走,忽见墓旁有个小土堆,荒烟蔓草,无碑无记,唐王爷微微一愣,当即停下脚来,道:“老丈,这是什么?”那老者神色犹疑,迟迟不答,一旁老婆婆便说了:“这儿葬著六爷爷的闺女。阿光喊她姑姑。”唐王爷讶道:“闺女?怎会和爹爹葬在一起?”那老婆婆面露怜悯之色,道:“这闺女没有出嫁,那年六爷家里失火,便把她一块儿烧死了。”
人哦了一声,颇表惋惜,却听房总管道:“等等,杨家女人不都该葬在山麓右边么?怎会埋在这里?”这话一语中的,自让人留上了神,只见老婆婆摇头息,不愿言语,那老者则是乾笑道:“老实跟你们说。咱六爷爷的闺女没出嫁,可也没守贞,你们……咳……懂意思吧?”人啊了一声,方知此女有辱门风,若非是大户人家的姬妾,便是未婚生子、无名无份、也难怪她要永远陪在父亲身边了,若非爹爹庇荫,谁想收留她?
一片片息中,那老婆婆好似有话要说,那老头却又拼命使著眼色,房总管极为把细,一见他们眉来眼去,便已瞧出异状,忙道:“怎么?还有事?”那老婆婆满面犹豫,过得半晌,低声便道:“过午夜啦,我先回去了。”
人上过了坟,也把阿光的三代查得清楚了,看他的祖父名叫“杨契”,父亲叫做“杨辛”,另还有个做侍人妾的姑姑,全死於一场大火之中。可说来说去,到底阿光是不是杨远,却无人知晓,纵以唐王爷的敏锐、房总管的机警,却还是不见端倪。
今夜的云朵很怪,一会儿遮荫元宵明月,一会儿飘飘分散,乍然望去,好似是一张巨大鬼脸,只在监看人间动向。房总管仰望天,心里自是发毛,忙道:“王爷,我看该查的都查了,咱们可以走了么?”
唐王爷沈吟良久,慢慢把眼光转向了山,瞧到了杨家祖庙。他心中约有个感觉,当年刘敬之所以找出密道,当与杨远有些干,而这位“中极殿大学士”身密诡,必与那位“阿光”有些牵连。蛛丝马,环环相扣,若想破解全数谜团,必得再查访下去。
唐王爷打定了主意,便向那老头作揖,道:“老丈,我想再去你们杨家的家庙看看,劳烦您带路。”那老汉还未喊累,太监已是叫苦连天:“大王啊!您连人家的祖宗三代都查了,您还要抄他的族谱么?”太监忙碌一晚,自是归心似箭,唐王爷安抚道:“既来之、则安之。这是最后一处地方,咱们看过就走。”
夜深人静,那老婆婆累了,便已领了孙儿回家,此时只剩那老丈一人领路。一行人步上山冈,藉著银白月光去望,只见冈立著一座古庙,前对镜湖,后倚山冈,虽说年久失修,却还是能瞧出当年的风水格局极为不俗,足见杨家祖上必曾出过几个豪杰。
房总管嘻嘻一笑,口道:“老丈,瞧这祖庙气势不凡,敢情你是『杨家』的子孙啊?”
古来杨姓第一英雄,便是力抗大辽、保疆卫士的“杨家”,看杨家村俊男美女,样貌堂堂,说不定真是杨业、杨延昭一脉子孙,那老者哈哈笑道:“那可不敢当。不过咱们是『四知堂』之后,这天底下只消姓这个杨宇,都和咱们有些血缘干。”房总管哦了一声,道:“四知堂?那是啥啊?”唐王爷学问渊博,当下附耳过去,轻声道:“那是他们的堂。”
杨氏子孙开枝散叶,单是知名堂便有两个,一称“关西堂”,一是“四知堂”,自“永嘉之祸”、“安史之乱”后,族人南迁东移,渐渐遍及各地,除此之外,尚有不少赐姓改姓,如南北朝的“尉迟氏”改姓杨,“莫胡卢”亦於孝文皇帝时改姓“杨”,甚且诸葛亮平边时亦赐蛮族姓为“杨”,可无论这族人血脉如何纷杂,嫡系却只有一支,这支便是春秋“羊舌大夫”的后裔,史称“杨氏正宗”。便是这支“四知堂”的祖先。
人不解杨氏由来,自也不好乱说笑话,眼看那老丈打开了侧门,便一个个跟进去。
人来到了前院,定睛一看,心下不觉又是一凛,只见这祖庙建筑居然颇为宏伟,分作了外两进,第一进是祭天之地,庭高院深,正中放了只巨大香炉,极见气派。第二进则是杨氏祭祖之地,远远望去,已能见到“四知堂”三字巨轴,笔墨雄飞,气势极其慑人。
唐王爷晓得这是人家的宗庙,不容外人意打扰,便道:“你们在这儿守著,总管,咱俩一起进去。”房总管是天生的奴才,一见自己受宠,不觉就哼了一声,便命太监留在院外,自与王爷行向厅。
来到了厅堂,面前大批牌位环绕,当是杨门的列祖列宗了,堂上放置一只蒲团,自是供子孙叩首之用。唐王爷道:“老丈,这阿光常来庙里祭祖么?”那老汉一边打火燃香,一边道:“是啊,每年考试前后,他都会来此上香祈福,盼望祖宗庇佑。”
天下读书人一生最大的荣宠,便是科考高中之日,打开家庙,祭天祭祖,也好光耀门楣。只是天下千万读书人,状元却只有一个,长年科考落第如“阿光”,却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唐王爷仰起头来,只见数以百计的灵位环绕自己,他微微沈吟,便又蹲到了蒲团之旁,房总管讶道:“王爷,有什么异状么?”唐王爷摇了摇头,道:“没事,只是想体会阿光当年的心情。”房总管乾笑道:“那还要体会么?那小子落榜之后,定常在这儿跪他个三天三夜。”
可怜的阿光,一次又一次应考,偏又一次次地落榜,最后沦为骗徒小偷。当他走投无路之时,他在想些什么?他会否在祖庙里上吊悬?
约约间,人身上发冷,好似见到“阿光”跪地叩首,正自掩面哭。
四下一片幽静,厅不过三个活人,却有数百面死人灵牌,气氛有些阴寒,房总管不免有些害怕,唐王爷却也无甚畏惧,毕竟他是本朝太祖子孙,三界中有其护佑,自也不怕什么鬼怪。房总管又冷又累,实在很想走了,他抬起头来,见到“四知堂”三字,忙道:“老丈,这堂是谁写的,有何由来,您赶紧说说吧。”
风吹雪寒,天边阴云来得好快,慢慢飘到了山,遮蔽了月光。那老汉也觉得冷了,他拉了拉衣襟,颤声道:“这……这堂是咱家太公写的。意思是警惕后人用的。”房总管皱眉道:“太公?那又是谁?”那老者道:“咱家太公名叫杨震,他是唐朝大官,在荆州做过刺史。”房总管首道:“原来如此,那这『四知』又是什么意思?”
那老者呵了呵手上暖气,道:“故事是这样的,咱家太公在荆州当官时,有一年朝廷大官找他做坏事,便在半夜里遣来一个使者,才把坏事说了,咱太公一听有违良心,便开口严拒,那使者急忙劝啦:『杨公,现下夜半无人,神不知、鬼不觉,您还顾忌什么?』咱太公听他这么一说,顺口便道:『谁说此事无人知晓?照我看来,此事至少『四知』。』”
唐王爷听到了要紧处,心下不由一凛,哪知那老丈却没了声息,他眉头微蹙,猛地回首过去,只见那老者张大了嘴,房总管也是骇然吐舌,两人四眼全在瞧著自己背后,宛如见鬼一般。唐王爷愣住了,看自己背后就只“四知堂”三个字,怎能让这两人瞠目结舌?莫非是杨家老祖宗显灵不成?他眉头紧皱,道:“老丈,究竟哪『四知』?你说话啊?”
“天知……”忽在此时,耳边真传来一个阴侧侧的嗓音,又吐出了两个字:“地知……”
天知地知?唐王爷了,他慢慢低下眼珠,只见心口处多了柄阴寒利刃,耳中又听道:“你……知……”无声无息间,那柄刀已然刺破了衣衫,抵在左胸两根肋骨之间,死之际,唐王爷把心一横,厉惨叫……
“我知!”猝然之际,不顾一切,已然伸手入怀,反手掏出了枪柄。
“王爷!快逃啊!”房总管总算醒了过来,他纵声惨叫,一时右掌成抓,飞扑来救,却听砰地一声暴响,唐王不顾一切开枪,心口却也给重重插了一刀。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就是“杨家四知”,可才弄懂了意思,唐王却已送命了。霎时得那老者得放声大哭,嚷道:“快来人啊!快来人啊!”
扈听得哭喊,赶忙抢入厅中,阴侧侧的笑声中,只见面前倒了一个黑衣人,他体型瘦小,头戴面罩,悬吊半空,看那手上匕首却还淌著红血,一滴滴垂到了地下。
“杀死他!”房总管厉尖叫,喝地一声,南洋力士挥舞金锥,天竺修士抢前救人,“东洋第一武士”更已拔刀出鞘,全数朝那人围杀。
一片阴森之中,黑衣人的身子静静飘起,避开了大批兵器,旋即朝大倒吊而上,宛如鬼魅一般,扈大感骇然,房总管却已惊怒交迸:“怕什么!这人身上绑著绳索!”说话间,眼前黑影闪过,那刺客竟已从气窗窜了出去。
刺客来去自如,房总管自知追赶不上,忙趴到王爷身边,哭道:“王爷,你死啊!”唐王爷心口中刀,受的是致命伤,时都能断气。太监手忙脚乱,正要替他包扎止血,却听咳地一声,唐王爷自行拉开了外衣,露出了衫的金丝线。
“好伙……”唐王爷短枪在地下,喘道:“险些要了本王的命……”
“金缕衣!”太监欢起呼喊:“王爷的命保住了!”
天下第一防身利器,便是举世无双的“百寿甲”,再次则是造价昂贵的“金缕衣”,看唐王爷毕竟机警过人,那百寿甲虽已送了出去,他却还记得穿上这件“金缕衣”,总算在危急时留下了性命。房总管了口气,凝目来看伤处,却见宝衣的金线早已寸断,皮肉处更已见血,足见刺客下手之重,若非才唐王爷开枪自保,逼得刺客缩身臂,恐怕早已当场毙命了。
房总管回思刺客形貌,想起该人身形矮小异常,手上又拿著一柄奇形匕首,不觉想起了一人,大惊道:“快走!快走!方那人是『招度罗』,他还有同伴接应!”
太监茫然道:“招度罗?他是谁啊?”房总管也不知该如何解说,只得急急抱起唐王爷,狂奔而出,太监心下茫然,虽不知总管在怕些什么,便也之奔入了院里,人到了大门前,正要开门而出,忽听砰地巨响,那大门竟给人捶了一拳,带得门震。
砰……砰……大门震动不休,门外似有野牛猛兽埋伏,人相顾骇然,那老汉不觉揉了揉眼,喃喃地道:“是谁在敲门啊?”夜半人静,祖庙外便是坟地,此时若有人前来敲门,那也是鬼不是人。房总管满心害怕,大声喊道:“什么人?”
话声甫毕,门外震动止息,竟尔悄然无声,唐王爷深深吸了口气,自知门外定有什么大力士到来。不过此行兵强马壮,看自己带了八名异国高手保驾,房总管手下亦有一十二名太监,再加上房总管自己,共计二十一名练武人。他心下稍安,当即目望南洋力士,道:“义瓦,你上前开路。”门外埋伏猛兽,唐王爷便也遣出阵中第一力士,看这“义瓦”出身三佛齐国,气力之雄,称霸占城、真腊、急兰丹等南洋十余国,料来蛮力对蛮力,断无吃亏之理。
一片沈静中,南洋力士举起了金锥,上前开道,众高手艺高人胆大,便南王爷裹在核心,慢慢朝大门走去。那南洋力士自负勇力无双,索性除下门,门板拉了开来,他向外张望,只见大门外黑漆漆的,似无埋伏,便做了个手势,示意人前行。
嘶……漆黑之中,响起了细微呼吸声,太监了一跳,大声尖叫:“有人!”人急急退开,只见门外现出了黑影,看他双手抱胸,通体漆黑,竟尔瞒住了人的目光。
砰!砰!碰!黑衣身影开始迈步了,这人气力好大,不过区区几步踩下,便让石子地裂响,房总管惊道:“快!快推上了门!”南洋力士低吼一声,下了金锥,双手推门,便要将门板上。猛听一声闷响,门外伸来了一只大黑掌,阻住了门板去路,跟著一股气力发出,黑影竟要跨入门。
黑影要进来了,南洋力士箭步向前,拼出了全身气力,便要将大门推上,奈何门板寸寸向开启,来人气力竟是极大,任凭南洋力士双足抵地,咬紧牙关,却还是阻不住倒退之势。房总管尖叫道:“兔崽子们,还愣著做什么!过去帮忙啊!”
太监大惊失色,忙抢到南洋力士背后,一齐发力喊,盼能助他一臂之力。
双方一在门、一在门外,各自以力较力,只见十二名太监组成了人龙,成了南洋力士的后盾,人齐声喊,齐心协力之下,门板慢慢外移,便那黑影推了出去,房总管亲自了过去,嚷道:“大家一起上!”
全场高手全都上来了,不只房总管下场,连那老汉也来帮忙,志成城之下,那黑影身子渐渐后仰,单掌渐渐退让,料来也吃不起这股巨力。眼看门板便要上,猛听呼吸声有异,那黑影深深吐纳,手掌向后一撤,划过了一个半圆,“喝啊”一声大吼,掌力排出,轰地巨响中,大门已然四分五裂,太监更如破风般飞了出去,一个个滚跌在地。
“哎呀…我的妈啊……”房总管疼哀哀的爬起,只见大门下现出一条黑衣巨汉,他身形肥壮,挺汹凸腹,加上黑头蒙面,那诡异凶恶之貌,却与佛图里的夜叉王何异?
哑碰的脚步声中,夜叉神震地驾临,南洋力士已是首当其,一声怒吼传过,南洋力士使出了铁头功,只见他俯身弯腰,如野牛般向前狂奔,一声闷响,脑袋已重重撞在敌人的肚子上,跟著双手盘住夜叉神的腰间,拿出“玉带围腰”的绞骨功夫,死命缠斗。
吱……吱……靴子与石地板相抵,发出了怪响,南洋力士双脚死命在地下,身子却益发退后,人骇然来看,只见那夜叉神双手敞开,大步迈进,如入无人之境。
轰地一声重响,夜叉神出手来,单手揪住南洋力士的背心,他重重向地一摔,跟著跨入院中,威严怒目所过之处,得太监全数尖叫起来,唐王爷虽惊不乱,当即咬牙传令:“梵,上前御敌!”唐王爷一声令下,天竺高手立时出场。看这黑衣巨汉膂力惊人,体格雄大,决计不能与之硬拼,若要“以柔克刚”,唯独天竺高手能够办到。
此时场面危急,天竺高手不待文地邀斗,登已奔上前去,双方各自探出一手、十指相接,那黑衣巨汉仗著力大,正要人举起,那天竺修士却已发动了软骨神功,只见他关节一个扭转,竟尔转到了敌人背后,跟著膝盖上、手掌下压,已算牢牢制住了对手。
一个人关节受制,便有天大的神力也使不出来,唐王爷心下大喜,又道:“瑞佐,把他做了。”瑞佐拔刀在手,正要奔过去,忽见那黑衣巨汉身子一矮,手腕溜溜转了一圈,居然也钻到了天竺高手背后。
这招软骨功出手,登得房总管瞠目结舌,万没料到这人身子如此巨大,筋骨却如此柔软,正骇然间,猛听喀地一声脆响,那天竺高手仰天惨嚎,竟给对方扭脱了关节。
来人武功极为渊博,他气力之大,远胜南洋第一力士,筋骨之软,犹超天竺密法神通,此人无所不学,无所不能,真不知是何来。眼看两大高手都已败阵,唐王爷已是恨恨咬牙:“大家退开!我来对付他!”举起短枪,便朝那人身上射去,轰隆一声大响,烟消漫中,只见黑衣巨汉扎下马步,左拳置腰,右拳正,拳锋毫无损伤,地下却躺了一颗枪丸。
眼见世上竟有这等铁拳,太监骇然无语,唐王爷愕然颤声:“这……这是什么武功?”房总管呆呆看著那人的拳脚架式,骇然道:“这……这是少林寺的罗汉拳……”
天下武功出少林,寺中武僧拳如铁石、力如蛮牛,尚且精通瑜珈软骨,眼前这名黑衣怪汉若非是少林武僧,怎能集天下神通於一身?
一片惊骇之中,只见黑衣巨汉缓缓下腰,拾起了南洋力士留下的金锥,跟著斜目瞧向唐王爷,霹雳一声怒吼,金锥已然当头砸来,唐王爷掩面惨叫:“瑞佐!出刀!”
东瀛第一快刀,已成最后救命法宝,嗤地一声低响,倭刀快如疾风,迎面砍上,金锥如撕裂帛,竟尔断成了两截。那“瑞佐”非但能下场救人,尚且得理不饶人,只见他左手按腰,右手横刀斩出,便要对方砍成两段。
倭刀锐利无匹,竟能斩金断岩,看那夜叉拳头再硬,却也挡不下闪电般的斩刀,眼看刀锋即加身,听得夜叉巨汉一声怒喊:“泥梨耶!”
夜叉王俯身向下,单手握住了大香炉,轰地劲风暴响,香炉从倭寇头飞过,得他跪倒在地,险些给砸成了肉泥。
“救命啊!”香炉飞出,砸上了石臼,太监顿时四散奔逃。房总管怕得疯了,已然带头狂奔,其余天竺高手、南洋力士、东瀛快刀,连那村民老汉也脚底抹油,著房总管出门去,正死命溜亡间,房总管左顾右盼,忽觉队伍里少了一人,他啊了一声,惨叫道:“快回去啊,王爷还没走啊!”
人大吃一惊,赶忙又了回去,却见唐王爷仍旧呆站院里,与那夜叉神面面相。
夜叉神力大无穷,看香炉重达数百斤,他却能单手提起,这根本不是武学境界了,而是妖法妖术。高手不知如何御敌,一片惶然间,听得怪吼再次响起:“泥梨耶!”
香炉半空砸来,黑衣巨汉牙咧嘴,再次发出了神力,看此物如此沈重,一会儿迎面撞上,莫说唐王爷身穿“金缕衣”,便算多穿了一层“百寿甲”,怕也要给砸成烂泥。一片惊骇间,房总管居然手舞足蹈,哭笑道:“完啦!王爷成肉饼啦!”
地一声金响,香炉横飞三尺,坠落在地,砸破了满地青砖,那王爷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发觉自己居然还完好,一片迷惑中,人急急撇过眼去,只见王爷身边来了一条长大汉,左拳挺举,竟是他以拳头震开了香炉!
夜色之中,最后的救兵总算赶到了。只见此人虎额豹面,长披肩,看那月光映照身影,那头黑竟是亮如纯银。
全场高手来自四方,天竺人状似木炭,或有倭奴武士体型矮怪,却只有这个长得像人。房总管生平最爱威武男子,一见英雄形貌,不由大喜道:“你是谁?”
“煞金!”黑衣巨汉暴怒暴吼:“又是你这!”砰砰大响之中,夜叉神上前来,已与长男子扭打一团,双方神力惊人,一个举香炉,一个拔树干,打了个飞沙走石。那男子全力抵挡攻势,一面镇静发话:“王爷,请你先走一步,咱俩京城再见。”唐王爷虽在慌乱间,兀自不失礼数,嘶哑道:“多……多谢灭里军援手……”
“灭里军?”房总管奇道:“王爷……这人也是你的属下么?”唐王爷喘道:“不……不是,他……他是宝石主人的手下……叫做帖木儿灭里……”
那长男子甚是耐打,挨了香炉连番重击,却还能支撑不倒,再看他还击招式甚是奇异,出拳如勾,拳锋似刀,料来绝非中原路数。房总管越看越疑,还待多问此人来,却听轰地一声,香炉又给了过来,直得他夺门而出,尖叫道:“快逃啊!”
太监哭得哭、逃得逃,在王爷的带领下,便夹著那老汉飞奔下山,堪堪来到平地,只见远处又走来了一人,看他提著一只伞,好似是乡民出门溜来了。太监不知高低,只悄悄从那人身边擦过,正害怕间,忽听那人冷冷地道:“哪一个是唐王朱郅?”
人回头一看,惊见那打伞的身穿黑衣、头戴黑罩,竟又是个没脸孔的。房总管霎时厉惨叫、夹著王爷落荒而逃。东瀛武士则是大吼一声,当场拔出凶刀,便朝铁伞人砍去。
铁伞魔大战倭刀狂,房总管自知遇上了十二神的“宫毗罗”,一会儿中原魔怪大战东瀛倭寇,可来个扬威异邦才好。他背著王爷,一路急急逃命,约莫经过了半里,前头又来了一人,看那人手提朱红宝杵,自在田埂里等候,不消说,又是个铁杵魔来了。
“去杀了他!”房总管心头发毛,立时天竺高手踢了出去,哩咕的梵语之中,双方大打出手,至於谁胜谁负,那可管不著了。
人沿途逃命,路上不一会儿来个摇扇子的、不一会儿又是个打陀螺的,眼看关卡无数,房总管也只能见招拆招,每逢敌方拦路,便踢出一名异国高手挡架,堪堪至杨家村,高手已然全数用尽,太监手脚,正感害怕间,猛见道上又来了个人影,看他手持一柄扫帚,已道路霸住,想来是个扫地魔。那老汉得魂飞魄散,惊道:“又来啦!”正要掉头飞奔,却听那人讶道:“老伴,你跑什么跑啊?我又没打你。”
人定睛一瞧,面前却是个老妇,却是杨家老汉的那口子来了。那老汉哭叫奔前,嚷道:“老伴!险些没命见啦!”那老婆婆给他一把抱住,不觉讶道:“干啥啊,鸡皮鹤的,还时兴这个?”正纳闷间,却听唐王沙哑地道:“老婆婆,咱们要赶路……您……您村里可有马车?咱们想借一辆。”
太监丫口气,都知道有车可以逃亡了,却听那老婆婆讶道:“借车?不必借啊,你们的朋友来接你啦。”说著便回首过去,朝远处挥手:“几位大爷,你们的朋友回来啦,赶紧过来接人吧。”
听得此言,房总管二话不说,立时抱著王爷逃命,太监兀自不知死活,只哈哈笑道:“援兵可来了。”正挥手笑喊间,却听得远处马蹄隆隆,大批骑士飞驰而来,烟尘飞扬间,诸人慢慢从背后抽出长刀,当是要现宰了。
“镇国铁卫”精锐已到,一十八骑一字排开,气势慑人,得太监拔腿狂奔,隆隆、隆隆,沙尘擦过身边,大批骑士追出,那老汉呼爹叫娘,正要太监们奔逃,却给老婆一把拉住了,讶道:“你跑啥啊?关你什么事?”那老汉也是眨了眨眼,愕然道:“是啊,关我屁事?我为何要跑啊?”
“不关我事啊!不关我事啊!”太监拿出了吃奶力气,一路狂百尺,好容易追到了房总管背后,登时哭喊道:“公公!现下望哪跑啊?”背后追兵至,房总管自也不知该当如何,当下拿出了看家本领,一见前头有座树林,立时钻了进去,一见林间有棵大树,立时绕树打转,猛见树旁有处草丛,便即滚了进去,连著几招使出,便已逃入了高梁田里,匆匆亡命而去。
高粱梗子极高,足供藏身之用,太监正要缩身保命,却听刷刷之声不绝於耳,面前十八骑一字排开,长刀横腰来砍,如除草般砍断高粱梗子,太监自知脑袋不保,只得从高粱田里窜了出来,却惊觉面前已是一片平原,再无一物可供遮蔽。
骑兵即赶到,双方若奔上了平野,脚程对决之下,两条腿的如何跑得过四只脚的?太监起了怯懦之意,忙取出了银票,盼能以银赎命,唐王爷喘道:“没用的……客栈中人是买不动的,绝不会和咱们打商量……”太监哭道:“那咱们该怎么办?”
“势已至此,回头亦是无用。”唐王爷遥指北方,咬牙道:“咱们杀回北京!”
“啊!”太监又哭又叫,齐向前奔,听得高粱田里马鸣啡啡,杀手骑士分从左右两翼包抄而来,刷刷数声,黑暗中敌骑全数举刀,唐王爷趴伏在房总管背上,拿出火枪向后轰击,虽知黑暗中毫无准头,却还是频频填药,盼能缓下追兵来势。
轰隆隆、轰隆隆,一十八骑奔入草原,宛如猫捉老鼠,几次逼临砍杀,已是险象环生,却於此时,听得房总管一声尖叫:“王爷!你看!”
天边一条烟尘,冲天而起,眼前连草原也没了,仅余一条阳关大道。在那道路尽头远方,竟似有大队骑兵奔驰而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镇国铁卫”又有援军来了,这回不知到了多少兵马,竟使大地轰轰作响,宛如雷鸣。前有狼、后有虎,房总管再也无力背负王爷,索性坐倒在地,等著给人当头一刀。
啡啡马鸣,背后骑兵已在数尺不远,前方更如雷轰一般,沙尘飞得满玉局,唐王爷咬牙切齿,正要闭目待死,忽然间北方一面飞扬旗幡飞入眼帘,正是“虎威”二字。
“勤王军!”唐王爷提声喊:“咱们快躲开!”他奋起了最后气力,拉住了房总管,一滚入了田边沟渠,其余小太监逃命不落人后,便也一齐跳了下去。
轰隆隆、轰隆隆,第一面旌旗当先飞驰,见是“虎威”,其后则是“龙骧”、“豹”、“凤翔”……“动王军”的重甲骑兵来了,但见沙暴扑天而起,雪泥混了尘土,震得十来丈高,眼前正是“勤王军”麾下的“骑三千营”,旗下“虎威”、“龙骧”、“豹”、“凤翔”……各路骑兵卫所尽皆到来,不知有多少兵马在此。
举世第一重甲骑兵,非是在关外蒙古,而是在关中原。自大金国野狐岭之战,世间还不曾见过这等骑兵出征之势,威力所及,当真是天地变色,谁也无法搦其锋芒。
连声,快马擦身而过,房总管气喘不休,他躲在高粱田的沟渠里,忙去察看“镇国铁卫”的动静,只见敌方早已掉转马头,给大军隔在大草原对过,再也闯不过来了。
骑兵震地,一只又一只兵马疾行而过,整整一柱香时分过去,仍是无止无尽。眼见远处无数军旌拥著一面大幡,名曰“骑三千营”,更远处则是总军之名,曰“勤王”。帅旗至,唐王爷急忙爬了起来,挥手嘶叫:“德王爷!”
唐王喊声不能及远,太监便扯开了尖嗓门,齐声喊叫:“德王爷!德王爷!”房总管见对方不理不睬,忙捡了一块石子,奋力朝帅旗砸去。
“呼溜”,石子砸到了人,帅旗微,瞬时马蹄震地,全军向旁涌散。房总管呆呆看著,只见一匹匹马儿包围著自己,旋即连声,千柄长刀出鞘,嘎地重弦绞响,万张硬弩开张,全数指向地下的倒楣鬼。
“乱来!乱来!”房总管大惊失色:“咱家是东厂的房万年!您乱来啊!”这房总管原来叫做“房万年”,自他升上高位以来,下属还是头一次听他自报名姓,足见“勤王军”的兵威当真慑人无比,连本朝的秉笔太监也禁不起一。
远处骑兵如海分开,一面王幡移走而来,正是“临徽德庆”里的德王爷到了,这四王是天子心腹,平日率领“天子亲军”,专只听从正统皇帝一人的令,不只房总管怕他们,连伍定远的“正统军”也得忌惮他们三分。
马蹄踏踏,一名传令亲兵骑马来了,他坐在马上,冷冷地道:“来人是东厂的哪一位?可有令牌信物?”房总管见来人不是德王本人,不觉愣住了,那传令亲兵不耐烦了,大声又道:“信物!”房总管张一世,如今也落得虎落平阳,他从怀中取出了令符,陪笑道:“咱家是东厂房万年……敢问军爷,德王爷人呢?”
令牌了回来,亲兵高跨骏马,冷冷地道:“王爷公务在身,没空见你。”房总管气得全身发抖,却也不敢反驳,又听亲兵训诫道:“动王军开拔行军,天下百官不得阻拦。下次再有无礼情事,休怪我等先斩后奏。”霎时提起了嗓子,厉声道:“听到了么?”
“听到了!”太监毫无骨气,一同跪地答话,房总管气得眼冒金星,可人在屋下,不得不低头,只得忍气道:“军爷动气,咱家也有皇命在身,方奉旨出宫。只因路上不巧遇上了土匪,受了轻伤……得向德王借几匹马……”
“行了。”那亲兵毫无耐性可言,一听对方借马,便把眼色一使,背后涌来一群兵卒,牵出了十来匹战马,交给了太监。房总管有意好他们,便从怀中取出几张银票,示意打赏,几名亲兵拿到手里一看,却只嗤地一声,扔到了地下,不层一顾。
勤王军乃是天子亲军,身分何其尊贵,岂会在意几两银子打赏?眼看小兵小卒趾高气昂,竟把银票扔了回来,倒是惹得太监急急去抢,气得房总管大骂道:“不许碰!拿去烧掉!”
唐王爷不愿与勤王军打交道,他喘了半晌,正要勉力爬起,却听阵中传来高鸣之声,即令响起:“骑营听命!全军火速……推进霸州!”
轰隆隆、轰隆隆,大军再次发动,但见旷野兵马不断涌至,队伍绵延,似乎急於赶路。唐王爷怔怔地道:“霸州?他们去霸州做什么?”房总管咒骂道:“管他们要死要活?今夜怪事够多了。”
唐王爷了头,今夜他饱经惊,早已筋疲力竭,当下与房总管相互搀扶上马,便朝皇城方位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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