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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怒者道之勤(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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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也奇怪,钟思文身为总兵,平素店家一见大人到来,那还不全家慌张出迎,老婆女儿排排跪了一地?岂能这般置之不理?钟思文满心纳闷,当即蹙眉转头,沈声道:“店家!”

“咕……噜……”

有怪声?钟思文满心惊疑,霎时扬起脸来,只见面前站着一人,看他嘴里塞满糕饼,正自大吃大嚼,半也不似店家。钟思文吃了一惊,凝目细看,赫见此人身瘦如柴,却又挺了个大肚子,竟又是只饿鬼冒将出来!

钟思文大惊失色,“啊呀”一声叫,急急退开,忽然脚下一绊,立时摔倒在地,瞪眼一看,脚边竟又趴了一只大肚饿鬼,看他手抓糕饼,趴地啃食,模样如颠似狂。钟思文吓坏了,惊叫道:“来人啊!来人啊!”左右亲兵抢上救起,其余众将也都赶将过来,一个个睁大了眼,都在瞅着面前的异状。

情势有些诡异,街上接连冒出三只饿鬼,却是从哪儿溜进来的?钟思文满面冷汗,使了个眼色,亲兵赶忙上前,对着茶水摊喊道:“店家!店家!有人在吗?”

茶水铺里无人应答,店家居然消失无踪了,那亲兵抓住了一只饿鬼,喝道:“你姓啥名谁,为何来到霸州行乞?那店家呢?他上哪儿去了?”连着几个题目问下,那乞丐却只茫然张口,喉头勉强发出些声响,想来是给糕饼噎住了。

一旁将领大怒,重重一耳光煽落,喝道:“还不说?”那人呛住了,霎时咳咳不休,双手挥舞,面色转为青紫,钟思文吃了一惊,使了个眼色,亲兵狠命一拳打落,捶在那人背后。糕饼吐了出来,那饿鬼倒在地下,身子蠕动不休,眼中却在淌泪。一名将领重重踹落大脚,怒道:“贱民!说话啊!”

背后受了踢踩,泪水霎时扑飕飕地流下,饿鬼四肢趴地,目光悲凉,喉头发出了喃喃呼唤,但听他含泪哭诉,似在唱些什么。钟思文嘘了一声,众人无不安静下来,一个个侧耳倾听,霎时之间,耳中清清楚楚听道……

“朝升堂,暮上床……贼官污吏偷银粮……”

“吃你娘、着你娘……豪门招妾讨你娘……”

“西北来的!”众将俱惊,同声暴喊。

来人口唱“怒苍颂”,必是西北难民无疑。众人面面相觑,心里都凉了半截。

西北干旱日重,耕地长年无雨,饥民灾户四下流窜,时时爆发民反,众人听那歌声悲郁,似在向魔神倾诉恨火,此人必是灾地饥民无疑。只是那歌词满是仇恨,尽在诉说对朝廷的憎恶不满,众人越听越怒,一名将领举起脚来,恶狠狠往那饥民身上踢落,叱道:“妈巴羔子饿死鬼,踹死一个少一个!”

那饿鬼受了重脚,一时趴倒在地,脸上泪水混入泥尘,再也动弹不得了。

钟思文眼珠略略转动,醒起方才陆孤瞻的劝说,心里犯了疑惑,当即沈声道:“来人!先将这些难民带回牢里审讯,其余诸人预备刀剑,随本官过去城门察看!”众人暴喝一声,随总兵快步行去。

钟思文一马当先,看似威风凛凛,其实心中又是猜忌、又是惊疑,只不住推算局面。

好端端地,陆孤瞻为何孤身过来霸州?这人身为怒苍第一儒将,翩翩君子,不欺不诈,脑子也没烧坏,到底有何图谋呢?会不会……会不会……

钟思文越想越怕,脚步越来越急,直向城门奔去。众人簇拥总兵,沿途去看,说也奇怪,路上始终瞧不到行人。明日便是除夕,这偌大的街上却一无百姓、二无士兵,虽在傍晚,竟如午夜般寂寥安静。众将惊疑不定,实在按耐不住,眼看道旁有处民宅,便即一脚踹开,喝道,“有人么?”

有人,门里坐着一群大肚饿鬼,茫然望向众将官,口中却在咀嚼吃食。

饿鬼闯入城中,望之有如地狱图,怪诞异常。众将面色青白,均是惊惶失措,一人怒道:“这家人上哪儿了?说!”大肚饿鬼专心吃食,无人回话。钟思文不待多问,立时喝道:“来人!去把卫所兵马尽数调出,全城戒严!”众人听得总兵派令,自知事情闹大了,纷纷赶将出去。钟思文望着屋内的饿鬼,喘息道:“来人,去把陆孤瞻带过来,我要亲自审问他。”

霸州城拱卫北京,位于潼关之后,只因地处关内,山隘屏障,这十年里从来不见敌军来袭,兵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共三处卫所,合计两万四千士卒。倘若秦仲侮真个冲将过来,那可如何是好?钟思文满心烦乱,便又朝军营匆匆奔去,就怕另有灾厄。

来到军营,只见营门敞开,不见一个守卫。众人越来越是慌怕,霸州共有两道城墙,外三内四,合计七门,要是外城第一线兵马不见踪影,那霸州已是岌岌可危了。亲兵不待吩咐,率先挺刀抢入,厉声道:“总兵驾到,此处长官速来迎接!”众人随后奔入,慌忙去看,只见哨所虽然阴暗,却是人头钻动,一时纷纷松了口气,抚胸笑道:“可有人了。”

渣巴渣巴,吃食声从角落响起,地下坐着无数大肚饿鬼,人人手拿军用干粮,东一堆、西一簇,有的哭坐在地,有的凶眼瞪视,人人披头散发,面黄肌瘦,除大小之分,根本难辨男女老幼。众将亲兵无不大惊道:“妈呀!”

乱,岂一个乱字得了?众人惊怕尖叫,钟思文则是哑口无言,此地乃是外城哨所,兵卒却似消失无踪了。众人醒起城里藏有家眷,无不担心受伯。钟思文第一个醒觉过来,喝道:“调出内城兵马,即刻接管外城!东西南北四门封闭,严禁百姓商旅进出!”另又吩咐亲兵:“即刻找来赵教头,要他来保护本官。”

入夜时分,最后一道晚霞被夜色吞没,钟思文率众狂奔,群将沿路高声呼喊,只是道上总是宁静无人,一不见百姓,二不见士卒,一行人越走越是心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钟思文状似镇定,其实内心已如翻江倒海,想他昔年镇守西疆,之后投效新皇,转派霸州,无论景泰还是正统,始终为朝廷倚仗,不负所托。他双手合十,默默祝祷:“我佛慈悲,钟恩文一生宫运亨通,秦霸先叛国没能连累我,江充垮台不曾拖倒我,无论如何得安然渡过这关,别出乱子。”

一路提心吊胆,好容易来到城墙,众人却都下敢上前了,只躲在碉堡之后,偷眼去看。要是一个不巧,居然见到城门洞开,强敌百万军破城而入的惨况,自要抱头鼠窜而去。

几十双眼睛眨啊眨,几十只脚抖啊抖,一只只脑袋从碉堡后头冒了出来,不住偷眼察看。忽然之间,这边喔一声,那边咻一记,这一望之下,诸人阿弥陀佛一声,无不大大松了口气。

城门紧闭,一无敌军攻城,二无褴褛乞儿聚集,看那干斤铁门牢牢关起,门间兀自上了一尺直径的大木梁,钟思文拼命拍着心口,啐道:“自己吓自己,可别惹出病了。”

他略略思量,眼前城门紧闭,并无外敌,可兵卒却消无踪,想来必有内情。正猜测间,忽听参谋道:“启禀总兵,有人在煮东西!”众人咦了一声,纷纷仰头闻嗅,确有阵阵酒肉香气飘来,寒风中倍觉滋味。一名将领惊道:“大家快瞧城头!”各人仰头去望,惊见城墙上火光隐隐,歌声不绝传来,果然有人在那儿烤肉饮酒。

何方大胆狂徒,居然敢在城头嬉戏?原来是朝廷守卒。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全都叫骂起来了。一名将领怒道:“好家伙!怎说不见半个人影,原来是溜到那儿喝酒去了!当真该死!”说着第一个奔上石梯,料来要重重惩处。

钟思文苦笑几声,却也没破口大骂。行将过年,爆竹催春,下级兵卒思乡情切,心情怠惰之余,自要寻找因头作乐。只是乐归乐,却怎也不该擅离职守,想来当真该打。

没事了,看四门安然紧闭,城池毫无异状,一切全因士卒怠慢,这才招惹事端。可怜一连串怪事冒出来,加上陆孤瞻的危言耸听,却险些把钟思文吓出病来。当下众人兵分二路,一路前去内城调派军马,一路过去察看城门。只留了钟思文一人坐地喘歇,正擦抹冷汗间,又听亲兵来报:“启秉大人,赵教头过来了。”

城池旁出现一名干练的中年汉子,此人正是武功高强的团练赵任通,这人是客栈的人,每日盯着城内众将,钟思文平日自是避之唯恐不及,只是今日情势不同,毕竟暗巷里闹鬼闹得凶,有个密探偷偷跟着自己,那也不算坏事。眼看赵任通行上前来,目光满是关切,钟思文松了口气,问道:“内城还平静么?”

赵任通颔首道:“一切如常!总兵莫要担忧。”钟思文安心下来,又道:“陆孤瞻呢?没逃走吧?”赵任通静静地道:“这人上了脚链枷锁,早已押入大牢,我已通知‘上头’,请他们明日派人过来押解。”上头的意思,便是那只大老鹰,钟思文安下心来,便也闭目养神,不再说话了。背后亲兵见他疲惫,立时蹲在地下,替他拍肩搓腿,赵教头静静看着,忽道:“行了,这是你妹子的差事,这会儿给你这大哥干完了,总兵回府之后,她要做什么?”

那亲兵低咳一声,总兵大人则是睑上一红,这对兄妹都在钟思文手下办事,靠着职权便利,长官又是风流斯文,妹妹陪上床,哥哥随上堂,没想这些丑事全给赵教头看入眼里,想来也已传入“大掌柜”耳中。

丑事给人揭开,钟思文面皮烧烫,急于岔开话头,随口搭话道:“赵兄,北京有无军情下来?”赵任通摇头道:“暂且没有。大过年的,没消息便是好消息。总兵无须多虑。”

钟思文干笑道:“说得是,说得是,咱们快上城去吧。”他擦抹冷汗,率先行上阶梯,便在此时,城头歌声终于止歇,火光黯淡,阵阵斥骂不绝传来,想来抓到了怠惰小卒,众将正自出言教训。忽然之间,几声惨叫划破夜空,想来有人给处死了。钟思文眉头一蹙,便要发声喝止,那赵教头伸手拦住了,摇头道:“军心散漫,纪律松弛,须得处死几个怠慢兵卒,以儆效尤。”

是了,该处死的,绝不能留情,否则便是妇人之仁。钟思文微微一笑,便也不说话了。

亲兵搀扶之下,众人并肩拾级,鱼贯行入城头。好容易走到墙上,那亲兵抢先一记高喊:“总兵驾到!”

霸州城道宽敞,足供马匹飞驰,随时有数百兵卒驻守,此刻亲兵喊声嘹亮,便等着衣甲振响,寒刀触地之声。只是等了半晌,城头黑暗一片,四周安安静静,不闻人语响。

怪了,刚才还有声响的?人呢?钟思文望着空旷城头,见了满地火堆灰烬,却没瞧见下属。他心里有些惊疑,赶忙使了个眼色,亲兵提声再喊:“总兵驾到!守城军官何在!”

寒风飕飕,四顾眺望,偌大的城楼昂然矗立,良久良久,没人回答问话。钟思文陡见此状,内心又忌惮起来。他越来越焦躁,亲自喊道:“有人么?有人么?快快出来,本将重重有赏!”

城墙连绵数里,宛若一条黑龙,诸人在城头奔跑叫嚷,激起了一片空旷回音,钟思文越来越怕、越来越烦。正要尖叫宣泄恐惧,猛听亲兵大喜道:“有人了!大人,那儿有人了!”

钟思文大喜之下,急急去望,赫见城郭远处立着一名男子,看他满头白发银辉,背向众人,却是名老卒。钟思文急忙奔向前去,喊道:“老丈!老丈!”

那老者距离众人约有十数丈,听得喊声,却不回头来答。看他仰着下巴,侧肩靠墙,双手抱胸,似在眺看满天星辰。那亲兵暗暗诅咒,便也急奔而来,破口喝骂:“小老头儿,你耳聋了么?总兵大人在唤你啊!”钟思文咳了咳,忙道:“别凶他,老人泰半耳背,不打紧。”

亲兵压抑火气,率先奔到那人背后,再次暴喝:“老头!”喊声凄厉,发声只在背后,只要此人不是全聋,必能听闻声响。果然那老者动了动肩膀,想来听到了说话。

“老头!”那亲兵厉声再喊:“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人都上哪儿去了?”

那老者听了喊话,兀自背对众人,他举起手指,慢慢朝一个方位指去。众人顺着指端去望,赫见一条大水沟绵延下城,尽头却是一处大坑。

粪坑?赵任通与钟思文对望一眼,无不满心疑惑。却不知那老人手指粪坑水道,究竟是何意思?那亲兵怒道:“死老头!两三百人全都上茅坑拉屎去了?你胡说八道什么?”

那老人背对众人,耳听对方不断辱骂,陡然间昂然直身,轻轻叹了口气。

直至此时,众人方才惊觉那人体型高大,看他背对自己,白发生辉,双肩宽阔,料来绝非寻常兵卒。那亲兵拔出了钢刀,厉声怒喝:“死老头!转过身来!”

老头没有转身、也没有应答,那亲兵气愤不过,当下重重一脚踢出,踹往那人左腿,喀地一响,身子倒飞而出,头下脚上栽入粪渠,一路滚到城下粪坑去了。

“铁……铁……脚……”赵任通嘴角喃喃,似已认出那白发男子的身分,他嘶嘎了嗓子,迟迟说不出下一个字。

白发男子听得哽咽哭泣,便缓缓转头过来,凝视着眼前两名朝廷中人,神态默然。

钟思文望着那双眼眸,心头有些异样,说不出像什么,这人的眼神好似懒洋洋地无所谓,可目光回转之间,又似见到了雷电轰闪的猛虎,隐隐藏着凶焰火光。

面前的人不是兵卒,也不是老头儿,他是……他是……

“秦仲海啊!”赵任通哑然,钟思文哽咽,两人对望一眼,一同发出惨厉尖叫。

两名男子拔腿飞奔,四腿快旋如轮,一路由南门奔向西门,远处鼓声间歇不定,让人更加害怕。正哭喊逃命间,忽见西门城头立着日月旗,旗下聚集了大批兵卒,人人身穿朝廷衣装,望来足有数千之众。钟思文见了救星,拼命挥手道:“来人啊!来人啊!”

声声呼唤下,大批步卒列阵转向,霎时之间,一个个俯身向地,单膝跪倒,竟都向自己参拜起来。养兵千日,用于一时,这些军士从不喜欢跪拜,谁知大敌当前,却又一个个跪倒在地,仿如打混装死。钟思文大声道:“别多礼了!平身!平身!快快过来保护本官!”

总兵发号施令,众兵卒却神情肃然,无人言动,钟思文尖叫道:“赵教头!赵教头!

快叫他们过来啊!“他叫得声嘶力竭,却迟迟不听教头说话,转头去看,惊见赵任通也已趴倒在地,这个赵醒狮平日威风八面,如今却像矮脚虎,四肢着地,脸上更满布惊恐。

背脊发凉,后头像是有什么东西来了,钟思文两腿开阖颤抖,身子晃荡摇摆,呆呆傻傻之间,低头望地,只见地下来了一记影子,它有一个头、两只膀、三柄刀,便如戏台上的天将一般。魔将魔影笼罩背后,钟思文心跳停顿,他忽然提起手掌,狠狠望自己面颊抽落一记耳光,笑道:“不痛嘛,哈哈,幻影,是幻影,全部都是幻影,瞧,城池大门关得好好的,根本没有敌人嘛……”

正要哈哈大笑,忽然头传来一声叹息,跟着一只大手放落脑门,那手掌大得离奇,握住了整个脑袋之后,五指居然还伸到了眼珠儿,好似要施以挖眼剜目的酷刑。钟思文脑中一阵晕眩,他居然没哭没叫,只歪嘴斜眼,嘶嘶笑道:“谁……谁啊?”

“我叫做煞金……”怒苍双英到了,关起了仁慈博爱的儒将孤瞻,却引来了举世第一凶豪的狠将石刚。大水缸似的脑袋靠到了耳边,在他的身上嗅了嗅,如熊似虎,欲将食人。害怕达到了大明,钟思文居然自欺欺人起来,听他笑道:“胡说八道,你才不是煞金,门关得好好的,你打哪儿进来的?”

巨灵神掌搂住总兵大人的肩头,听得石刚叹了口气,轻声道:“启禀总兵,城门是我关的。”钟思文苦笑道:“你……你关的?”石刚朝他耳孔吹了一口气,淡淡说道:“你娘没教过你么?最后一个回家的人,便该随手关门……”

将死之际,钟思文终于放声哭叫起来,狂声道:“骗人!骗人!秦仲侮早就去江南夺刀了,才不会过来霸州城!你们全都是假扮的!假的!幻影!妖法!”巨大的身子趴俯过来,按住了钟思文的脑袋,把他的脸面转了过去,轻轻说道:“乖乖别吵,瞧,自己瞧,瞧瞧咱们少主。”

深夜无光,鼓声隆隆,黑暗中有人擂起了战鼓,咚咚咚,咚咚咚,伴随地下沉重的踏地声响,万军已然拜伏在地,静候黑暗之主降临。

来了,铁脚踏地,一沉一沉,有人一路行上城楼,他解下了盔甲,随手抛给兵卒,露出满身狰狞的刺花,那凌云之志冉冉上升,随着主人行入城楼。须臾间,鼓声止息,来人面向北京,那铁脚高高提起,重重踏下,踩得城楼护栏破裂炸开。

钟思文牙关喀喀颤抖,他跪倒在地,望着那只忿恚铁脚,顺延脚踝望上去看,眼里见到了一只粗壮大腿,再望上看,见到了一只满布火纹的怒掌,再望上看……见到了略带愁意的嘴角,满布苍凉的虎眼,以及那一头黑白杂生的浓密灰发。

“瞧。”石刚笑了笑,附耳述说:“瞧他的模样,他还要抢什么刀吗?”

昔年火贪刀,攻守不必第二刀;今朝秦仲海,杀人何须再用刀?

大地黑沈,天下万物一片寂静,灰发男子单足傲跨城楼,俯身凛视西方。陡然间,他提起了一只火把,熊熊焰光好似带着无边怒火,照亮了天下。

一片宁静中,灰发男子高举火把,嗓音雄浑悲凉,高呼曰:“罪人们!”

罪人们……罪人们……西方远处传来无数回音,灰发男子举火向天,悲声怒号:“与我同受天罚的罪人们!神佛舍弃吾等,我却不舍众生!”火把从城头抛了出去,轰飕飕地连过数百丈,飞向幽暗无边的西北大地。

火把坠入地狱,瞬间消逝熄灭,钟思文喃喃自语:“他……他要干什么?”

仿佛在回答钟思文的疑问,火炬坠落处现出小小火星,黯淡光芒颤抖微弱,堪堪熄灭之时,又是一道星火燃起,须臾之间,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魔火以那火炬为圆心,分向四方侵略大地,火光来得越来越快,越来越近,终于在霸州城下燃起一片浩瀚火侮。

不是一只,不是两只,而是大海一样的汹涌人潮!那数不清的饥民手捏草梗,低头流泪,只在守护他们心中的微光。怒火包围霸州,占满了视界的每个角落。钟思文也大声尖叫起来。

“天下受苦受难的罪人们!”怒字旗扬天而起,仿佛向那满天神佛示威,听得石刚纵声呼喊:“神佛不赏路,咱们自闯路!太师不给吃,咱们自己吃!”怒字漫天挥舞,号召天下罪人,十年干旱摧残,没了食粮的灾民跪地哭喊,回应着他们的救世之主:“上苍不给活!咱们自己活!”

“兄弟姊妹们!杀啊!”旗帜飞扬,一声令下,无数饿鬼奔向城门,一只只用力拍打,尖叫道:“肚子饿!肚子饿!放我们进城!放我们进城!”

星星之火,足以燎原,更何况此地聚集了百万饿鬼?数不清的贫农低吟哭喊,虽然声声微弱,但那卑微哭泣一一滴汇聚成川,终能合为一道不平天雷,一举震醒大佛国。

回思陆孤瞻的劝说,钟思文心中悔恨,骨气己是荡然无存。他一把抱住了石刚的双脚,哭道:“不可以!不可以放他们进来!他们比野狗还能吃啊!”

蝗虫过境之处,猛虎狼群退避三舍,饿鬼无地可耕,无饭可食,遂只能煮草为米,捡梗做肴,等吃到寸草不生之时,先吃过路商旅、后吃隔壁四邻,最后易子而食。如今来到霸州城,却是什么个了局?想起一家老小还在城内,钟思文悔不当初,已是泣不成声。

听得对方以野狗二字相称,石刚不由叹道:“总兵大人,您别瞧不起他们,人家不过肚子大,其实食量哪里比得过你呢?”钟思文闻得此言,只是愕然不解,石刚大手伸来,用力拍了拍斯文脸颊,摇头道:“要让你这三八蛋好吃好喝,让你十个八个老婆安心下蛋,咱们一年少说得耗掉十亩良田、屠宰千只鸡鸭,三节加菜进补,还得砍掉百头牛羊……”

“阿弥陀佛……”剽悍脸庞垂首下望,露出难得的怜悯之色,合十道:“宰了你钟思文一家老小,鸡鸭不必变鱼肉,畜生们会感激我的。”

死不可怕,死得尸骨无存,沦为茅坑大粪,那才是最最让人寒心之事。钟思文趴地惊叫:“不要!不要!我不要被吃!”耳听钟思文哭叫不休,石刚却也没打开城门,听他笑道:“好啦,吓吓你而已,瞧你怕的。”钟思文大喜过望,正要答谢,却见石刚俯身过来,含笑道:“来,赶紧替灾民修书一封,要保定军马打开关隘,让他们自己去找吃的吧。”

保定关隘一开,道路尽头便是北京,届时一片鬼海淹没良田,直隶省境也不成为炼狱?钟思文不敢设想后果,尖叫道:“不行!别把灾民送入北京!他们会吃人的啊!”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正哭叫间,胸前衣襟一紧,双脚赫地离地。眼前缓缓靠来一张虎面,森然道:“你要这些人怎么办?”

猛虎额上有个“王”字,这人额上却有个血红的“罪”字,钟思文两脚离地,胸腔紧缩,一时喉头出气多、入气少,随都要断气。

“传话给杨肃观。”魔眼冒出凶火:“佛国不能只有天女散花。”

不收大肚饿鬼的大佛国,会见到老子的大慈悲……

比弑师弑父更大一百倍的……

大慈悲……

砰地一声,魔爪松开,钟思文滚跌在地,忍不住放声大哭。

襄阳大捷,却换来了霸州大劫,靠着怒苍三千猛士声东击西,百万饿鬼即将化整为零而来,北京虽然繁华富庶,却耐得住几只蝗虫?西北灾祸即将蔓延,钟思文内心疯狂呐喊:“太师!太师!魔王来了,您快快来解救我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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