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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投怒苍(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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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寒窗苦读,承天门下金榜题名,无数风霜劳苦,终于换来这身华冠。那不只是富贵功名而已,里头还有着此生笃信的志业。

卢云跪在地下,将泥土一泼泼掩上了,眼看戴入土,慢慢隐没不见,茫然之中,只觉得身上有块地方死掉了,再也不属于自己。

卢云打定了主意,便也不再多想什么,当即怀抱婴孩,二人仓皇出奔,一路翻山越岭而走。只等去到了天水,便要投上好友创建的山寨,先把婴儿安顿了再说。

此行为免朝廷追捕,尽挑荒烟小路逃命。这条道路倒不陌生,当年与伍定远受人追杀时,走的便是这条路。只不过这回没有同伴并肩而行,反换成一个小小婴儿陪在身旁。

一大一小仓皇西去,路上甚少人家,道上饥饿时,也只能捕兽摘果为食,卢云精擅烹煮,食材料理于他自是易如反掌,他将果肉撕烂烹煮,待成黏糊模样,方才送入婴儿嘴里喂食。那孩子尚未长牙,找不到奶娘哺乳,除了此法,也别无别的法子喂养。天幸这壮小子胃口奇佳,来者不拒,看在卢云眼里,倒也欣慰。

饮食容易,但心里的重担却始终放不下来。卢云离京已有数日,却始终不曾传讯回去,柳门爆发大祸,顾嗣源、顾倩兮父女得知消息,却又找不到自己,必定忧心如焚、寝食难安,行到第四日,眼看已是八月十五,正是原先预定的成亲之日,卢云实在无法忍耐,顾不得佳叩安危,便折返城镇,无论如何都要写封家书回去,纵使拼掉性命,他也再所不惜。

天幸镇上一如平常,也没有什么捕快官差。卢云找了间客栈,细细写落书信,虽只三数日不见顾倩兮,但心中的悬忧挂念,实非外人所能想见。写着写,心里又是害怕,又是思念,泪水扑飕飕地落了下来,直把墨水都荫开了。只是他怕顾倩兮担忧,信文反倒只寥寥数语,言道柳昂天卷入政争,自己先赴江南避难、来日再聚云云。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这封信送达顾倩兮手中的刹那,必让她放声大哭,在这大乱世中,这封信有如一条薄弱的丝线,把彼此的思念串连起来,黄金与之相比,却又算得什么?

写罢之后,卢云却不把信交给店小二,他此时颇经世故,已知人心叵测的道理,这帮店小二市侩俗利,越是重金嘱托,越惹小人贪念,当下找了个乞丐,赏了几两碎银,要他把信送到北京兵部尚书府。说是个山东书生送来的信,只要找到一个小红姑娘,便能以信换银。

那乞丐收了碎银,已是大喜过望,又听说这封信值得百两龙银,更是惊喜有加。反正他每日里闲来无事,便是在街上行乞,这京城不过百来里路,一里一两银子,天下岂有这等妙事?便忙不迭地走了。

卢云见那乞丐纯朴,想来必能办好事情,多少放下一桩心事。只是自己此行前途茫茫,不知何时才能与顾倩兮相会,想到此节,仍是不免郁闷。

两人一路西去,又走十来日,一大一小已如野人一般。大的不曾刮脸修面,也不曾洗澡更衣,自是衣衫褴褛,如同乞儿。那婴儿更惨了,不过满月的孩子,使日日吃着果子糊,尿布换来用去的更是同一件。到得后来,眼看尿布脏得不成话,索性弃置不用,每回那孩子要拉稀,卢云便单手将他提起,离得远远的,任他拉屎撒尿,事后再替他拿枯叶擦抹一番。反正身在旷野,四下无人,倒也不会有人大惊小怪了。

卢云游历四海,吃喝拉睡这些琐事自然难他不倒,可时序入了九月,节气霜降,露浓风寒,天候乍暖还凉,这就无能为力了。他仓促离京,路上不曾带有冬衣,自己仗着内力护身,自不把区区风霜看在眼里,只是那小小婴儿可就惨了,纵使真是虎豹之身,却要如何熬下去?果然天候转凉,不过露宿几夜,便已满脸鼻涕,卢云每日将那婴孩挂在怀里赶路,一路听他咳嗽,心里更是担忧。

这日行经庆阳,此地乃是内地小城,向无驻军,卢云便起意入城,预备买些冬衣再走。

行入庆阳城,但见地方贫瘠,也没多少居民,瞧来望去,秋末冬至,家家户户都腌着白菜,一瓮瓮埋入地洞,一时也分不清谁是店家、谁是百姓。找了大半天,方才寻到一处破烂客栈,看土堡模样,十之八九是民房改建而成,卢云也无力挑三捡四,当下便住了进去。

一入客店,便听一声招呼,卢云回头看去,只见一名少妇望着自己,看她脸上生着雀斑,约莫二十来岁,背后带了个襁褓。卢云此时生满短须,蓬头垢面,倒也不怕有人认出自己,他见那少妇手端木盘,多半是老板娘无疑,便道:“安排间上房,在下要住店。”说着行向柜台,先将婴儿解下,又把包袱、兵刀一一扔上了桌,这才稍稍喘息。

那少妇瞅着桌上的婴孩,笑道:“好可爱的孩子。怎么没瞧见娘?”此言一出,店里七八个客人全都望了过来,卢云自知他一个男人带着婴儿道上奔波,不免引人注目,当即咳了一声,道:“这孩子的妈妈回天水娘家了。我现下便是要带他找娘去。”说话间从怀中取出一锭龙银,扔上了桌。

那少妇倒也不似寻常伙计势利,对银两竟是不看一眼,反倒伸手逗弄那婴孩,一旁掌柜似是那少妇的丈夫,赶忙将龙银收下,笑道:“孩子的娘啊,客官累了,还不赶紧带人家歇去。”

那少妇见卢云满身污秽,好似烂泥堆中爬将出来,登时醒觉过来,她歉然一笑,问道:“这位爷台可要洗澡?”卢云一听此言,全身忽然痒了起来,慌不迭地头,那少妇便搬了木桶入房,让卢云与那孩子洗澡。卢云又取了银两出来,请她一会儿帮忙哺乳,只是这种事多少有些唐突,自又费了一番口舌。

忙了好一阵,卢云抱着那婴孩,终于平平安安地坐入木桶,好好地泡着热水。

风紧天寒,连着十来日餐风露宿,能享这平安一刻,那是上天赐福了。那婴儿自离娘亲以后,整日里便是给当成货物般拿来运去,此时在热水里载沈载浮,直是欢欣鼓舞,一下子挥手舞脚,一下子嘻嘻傻笑。卢云见他有趣,忍不住伸手逗弄,陪他玩了一阵。

眼前的孩子天真烂漫,不知父母横死,家破人亡,眼下便要给自己送入怒苍山,交到一群陌生人手里。他如果懂事,是否会撕心裂肺,仰天哭喊?他若有一朝得知自己的身世,是否会抑郁终身,再也不能自拔?

卢云抚着那孩子的脸颊,心中忽尔一悲,泪水落了下来。

在这无名的西北店里,轮回一幕幕回绕,当年的剑王与文远,如今的知州与婴孩。人生要怎么走下去,剩下的全凭“良心”两个字了。

洗过澡后,找了那少妇过来哺乳,那婴儿如同吸血僵尸一般,一看乳房,咬住便不放了。卢云也如饿死鬼模样,只在客堂里痛嚼菜肴,一口气连尽五大碗饭,兀自嫌不足。一大一小狼吞虎咽,比之难民都还不如。

爷儿俩吃饱喝足,那婴儿体魄强健,吃完便拉,拉完便睡,着实是天生的虎狼,大有乃父之风。卢云守在炕边,将行李一件件翻将出来,他身上虽带有不少银票,但这些银票打着知州大印,只要送入票号,立时便会给人知觉身分,虽不知朝廷是否有人追查自己的下落,却也惊动不得,便要把碎银捡出来,瞧瞧还有多少可使。

解开包袱,还没找到银两,便落下了一本书,卢云拿起一观,手中拿的正是那本“无字天书”,一时之间,不由得哑然失笑。这书来得莫名其妙,从茶叶罐子里里蹦了出来,那日自己随手带出,没想它居然“忠心耿耿”,一路跟着自己逃到西北来了。

回想半个月前的平安日子,卢云微起唏嘘,他抹去眼泪,将怪书收回包袱里,自从包袱里找出碎银,算算还有三十来两,当足撑到怒苍山。他忙碌多日,早已疲惫不堪,将“云梦泽”擦拭后,便要宽衣歇息,忽然眼角一撇,又见到那块玉玺。

烛光影动,那玉玺碧幽幽地大有古意。卢云熟读史书,自知这玉玺雕于唐初,至今已传二十余代君王,虽说本朝历代君王无不大造御宝,还特设尚宝监看管诸多符印,直达二十四方之多,但这些自制发明的信宝毫无尊贵可言。要说正统第一,唯有这只“正统之宝”堪足传世。否则人人自称帝王,毫无规矩章法,却要臣民百姓如何是从?

卢云抱头苦思:“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何艳婷要差人送这玉玺过来?难道她真想害死侯爷么?可她只是个小小女儿家,有何深仇大恨,非要对付侯爷不可?”

那日他一察觉玉玺与艳婷的关连,心里立时生出个可怕念头,就怕伍定远也涉在其中。伍定远匆匆离京,事出突然,若说他事先不知惨祸,着实让人不信,想起那日伍定远在达摩院里说的“中兴大臣”,卢云更是全身发抖,一颗心悬了起来,只想抓住伍定远的肩头,大声责问。

卢云想着想,莫名间火气冒起,只想下手毁去传世御宝。武英也好,景泰也好,此时在他眼中都是妖魔也似的暴君。他心里有个念头,只想让这玉玺从此烟没,让这些人再也找不着。他拿起炕边的一块砖头,正要挥手砸落,忽然心念一动,想道:“这东西如此要紧,既能害人,说不定也能救人。我可别冒失。”

想到顾嗣源一家若要有事,说不定能以玉玺向皇帝换命,当下便忍手不砸。

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还是恨恨地一脚踢出,那玉玺登时飞了起来,撞在墙上。

想了一阵,夜色已深。反正玉玺落人谁的手里,皇帝给谁抢去做了,统通不关他的事,只等把这孩子送上怒苍,自己找个时间返回北京,察看心上人的景况,那才是第一等的大事。

人生到了这个田地,有官也好,无官也罢,根本不必在乎。便算给皇帝罢黜,无官反而一身轻,届时带着心上人一同退隐。那也不是坏事。卢云这几年来学得豁达许多,对逆境尤其能够忍受,当下沉静了心情,不再胡思乱想,便要上床去睡,明早再行赶路。

正待宽衣,邻房传来开门声响,似有什么客人过来了。这客店本就常有人进出,只是卢云此时已成惊弓之鸟,稍见情状有异,登起戒备之心,想道:“大半夜的,庆阳又不是什么大地方,怎会有人投店?我可留神了。”如当下和衣躺倒,手中抱着“云梦泽”,倾听隔邻动静。

隔房脚步声凌乱,好似在安顿行李,听来也不只一人,想来八成是路过的商旅,卢云不见异样,慢慢眼皮渐重,便要睡了,正在此时,忽听隔墙传来一个声音,道:“天成,宗主什么时候到?”卢云一听这话,睡意全失,当即睁开了眼:“宗主?隔壁的是什么人?”

那“天成”笑道:“三哥放一万个心。宗主人在平凉,一日路程而已,随时都会赶到。”

先前说话那人嗯了一声,道:“等宗主到来,咱们十二天将会合,那是谁也不怕了。”

这天成说话声音颇为年轻,语气却自信之至,卢云听在耳里,登把他认了出来,这人高家行十,正是天将府的高天成。“抚远四大家,淮西高天将”,听他们说来,那头牌好手高天威更似在平凉一带,随时都能赶来庆阳。卢云心里着慌,寻思道:“这些武林高手好端端地,为何要赶来西北荒芜小镇?难道朝廷要再次与怒苍开战么?可少林大战才刚打完,用兵怎能如此急促?”

天水、平凉、驿马关,三镇相拱,是为西北剿匪第一线,倘若前线开战,道路必然封锁,到时自己不免受困,卢云满心惊怕,当即侧耳去听,有意把消息查个明白。

正惶惑间,原先说话那人咳了一声,又道:“咱们天将府几十年蛰伏不出,难得皇上亲下圣旨,咱们这回定要大大逞功,把东西抢先夺走,绝不让江蛮子压在咱们头上。”

那“天成”笑道:“三哥放心,昆仑灭了,少林垮了,峨眉苍根本不是东西,谁能压过咱们抚远四家?”那三哥哈哈一笑,道:“可不是么?便是江蛮子自己还不是日落西山,瞧他这些时日大权旁落,皇上跟前根本说不上话。我看这老贼已是昨日黄花,马上要随柳昂天、刘敬的脚步,一块儿归西见祖宗啦!哈哈!

哈哈!”

卢云又惊又疑,听他们说话意思,好似要抢夺什么,他朝桌上的玉玺撇去,心头忽有不祥之感。隔房两人正自口沫横飞,大肆渲染,突见窗外飘过一个人影,停在树上,身法颇见飘逸。卢云吃了一惊,不知是什么人过来了,忙把剑抄在手里,蹲到了窗下。

方才埋伏好,便听一个女子道:“高天业、高天成,便你们两只不成气候的小鬼,居然敢背后说长道短,安咱们江大人的不是?你们真要带种,怎不到江大师面前说啊!”这声音柔中带嗲,言语却颇为辛辣,卢云暗暗叫苦,心道:“这是百花仙子。她也来了。”

簧夜之间,大批高手云集,又是武林名门耆宿、又是朝廷豢养的杀手,自己孤身一人,双拳难敌四手,要怎么打他们得过?胡媚儿乃是江系大将,她只要过来此间,安道京、罗摩什等人必在左近,卢云亟思脱身之道,他把包袱背在身后,左手握住剑柄,只要情势一个不妙,立时便抱起婴儿逃之夭夭。

胡媚儿陡地现身,隔房的高天成却不诧异,只听他干笑两声,道:“仙姑,您也睡不着啊?”胡媚儿讪讪地道:“前辈子没积德,才和你们这帮狐群狗党一块儿办事。一个残暴无耻,两个言语无聊,比安道京都还不如。”

高天业听她口气傲慢,登时冷笑道:“胡媚儿,你说话检些。明白告诉你吧。安道京怕你,我高家可没当你是回事。你再敢说话无礼,神弹子便教你两招。

让你领教男子汉的真功夫。”卢云微微一惊,胡媚儿身分非常,江湖传说她与江充有染,这高天业不过是个世家弟子,居然敢狂言冒犯,难道不怕江充事后算帐?

卢云低头揣想,心中微起惊骇之意,莫非江充真如此人的冷言冷语一般,竟已大权旁落,再不受皇帝重用?

胡媚儿听得高天业狂言自夸,却也没有反驳,浑不似往日嚣张,卢云听在耳里,更感心疑。只听胡媚儿打了个哈欠,道:“好啊好啊,你们天将府当真了得啊。算姑娘招惹不起。只是你们那么带种,为何不找萨魔算帐去,偏在这里欺侮女人家?那又算是哪门子的好汉啊?”

高天业呸了一声,道:“你不必挑拨离间,大家一路走,都是听皇上的意旨办事,又何必计较这许多?”卢云听得一头雾水,正思索间,忽听门外传来碰碰声响,那声音极重极沈,好似大象行走,震得门板嘎嘎作响。卢云心下大惊:“又有高手来了。”

这声响沉重若此,来人绝非寻常胖子,必是外门硬功极其深厚之人。那脚步声在自己房门略略一停,过不多时,便已离开。高天成听了脚步声,慌忙便道:

“那是萨魔,他……他又要干那无耻事么?”高天业嘿了一声,低声道:“不关咱们的事,他要干便干,千万别招惹他。”

萨魔深夜走动,好似瘟神出巡捕猎,登让四下噤若寒蝉。这怪物武功高强,下手残暴,足与伍定远、卓凌昭一较高低,绝非胡媚儿一流可比。眼下这人居然给放了出来,想来朝廷为了钳制怒苍,已然无所不用其极。卢云心下暗忖,高天将好挡,胡媚儿也不足畏惧,真正要命的是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徒,卢云偷眼去看婴儿,天幸这孩子睡得熟了,不曾发出分毫声响,否则要是惊动妖魔,不知会有什么下稍。

耳听隔房高天成低声叹息,连胡媚儿牙尖嘴利,此刻也是不发一言。这些妖魔鬼怪遇上吃人魔物,真似猫鼠遇上了猛兽,纵然凶狠狡猾,也只能闻风丧胆,退避三舍了。

万籁俱寂中,突听萨魔大吼一声,似有门板爆开的声响。跟着店中响起一片尖叫:“杀人啊!救命啊!”听那喊声是个女子,跟着脚步声仓皇,大批客人奔了出来,那客店老板的声音远远传来,哭道:“不要啊!不要啊!饶过我老婆啊!”

卢云啊了一声,想起白日里见到的那名少妇,传闻萨魔残忍好色,曾杀入鞑靼国行宫奸淫宫妃,此刻百般无聊,定然起意杀人,大干无耻勾当。卢云心中又是恐惧,又是不忍,右手虽然使劲握住剑柄,还是不自觉地抖了起来。

高天成年轻正直,听了隔房传来的惨叫声,登时颤声道:“三哥,咱们……

咱们又要……又要置之不理么?”卢云听了这话,登时全身发冷,已知萨魔从中原一路来到西北,必然沿路奸杀妇女,那高天将等人与他同行,却都坐视不管。

若非朝廷另有吩咐,便是这两人贪生怕死,自知不敌,便纵容暴行四下蔓延。

那胡媚儿坐在树梢上,不言不动,只低低地叹了口气,看她早早离店上树,想必已预知店中将生灾祸,这才先行避开。看来这女子虽然心狠手辣,却也见不得这种丧尽天良的惨事。

隔房衣衫破裂声响起,砰乓巨响中,似有什么人滚跌出去,十之八九必是店中伙讦,只是说也奇怪,这些人一个个不曾发出叫声,连那少妇也是一般,好似这些人已给人上了穴,还是已经给人折断颈骨,只是静得让人怕。

卢云心中又痛又悲,此刻若要出手,非但打不过萨魔,还会引得大批好手群起来攻,自己死了不打紧,这无辜小婴儿更要为之丧命。电光火石之间,京城风华在眼前一一流过,顾倩兮的笑颦、墙上的喜字、知州的官袍……卢云压抑声息,左手掩面,已是泪如雨下。

啊呀啊!正道啊!

刷地一声,“云梦泽”出鞘,房中精光暴现,卢云须发俱张,纵声挑战,满面都是肃杀,小婴儿受了惊吓,登时哭叫起来。

卢云右手仗剑,左手环抱婴孩,霎时踢破大门,大踏步向前迈出。

正道!不是夫子赏的,是用鲜血守卫的!

卢云咬牙切齿,来到一处房门,只见店中老小泪如泉涌,全都跪倒在地,不住低声哭泣。卢云顺着他们的眼光去看,只见房门正正打开,一只赤裸妖魔背向众人,手上却拖着一名少妇,正朝床边行去。

“外道……”卢云深深吸了口气,这样说了,“住手。”他的声音出奇沈静,心情异常宁和,连他自己也觉得意外。

“什么人?”便在此时,背后房门忽然打开,却是天将府一帮小人,小丑跳梁,不闻妇孺哭声,只闻壮士悲嚎,想来他们听到卢云的怒吼,便赶忙出来察看。

“读书人!”

卢云右脚扫出,房门倒飞也似地关起,轰地一声,登将天将府两人撞了回去。

卢云不再拖延,一个箭步跨出,剑光斩动,斜斜朝萨魔劈去,只要这剑砍实了,必能让他当场腰斩。

突听大笑声响起,床上那少妇飞了起来,在她的惊惶惨叫中,身子直往剑刃撞去。卢云深怕伤及无辜,一时慌忙收剑,猛听砰地一响,腰间竟已挨了一脚。

卢云吃痛之下,身子倒滚出去,那婴孩虽没给压伤,但身上受了震荡,哭得更加大声了。

萨魔一招之内逼开卢云,忍不住哈哈大笑,他见那女人仍在半空,当下左手探出,将之抓入怀里,跟着压回床上,又要行那无耻之事。

卢云惊怒交迸,他爬起身来,举剑朝萨魔砍落,便在此时,萨魔在床上一个翻转,让过了这剑,卢云若不撤招收手,必然误杀那名少妇。

卢云惊惶之下,急忙缩手,那长剑掠向一旁,门户登时大开。萨魔嘶嘶冷笑,又是一脚踢来,卢云先前中了一脚,腰腋之间痛彻心肺,如何还能再忍一记?他忙中不乱,脚步一错,匆匆向旁让开,萨魔本性奸滑,武功尤其出人意料,卢云才一让开,陡听这妖怪一声大叫,身子直从床上弹起,双脚蹬来,如同一头大水牛迎面撞上。

卢云见他招式既蛮且怪,前所未见,只是他怀抱婴儿,深怕这孩子受伤,一时又避不开来,慌张下两腿跨下马步,力灌右侧,臂膀锁紧,硬生生接下这石破天惊的一踢,猛力撞上身子,脏腑一同翻转,霎时身子向左侧飞出,撞破了泥墙,直直滚到了店外。

这下不只卢云受伤,连那婴儿也受了擦伤,一时哭得更加凄厉了。烛火照上窗格,房里的萨魔狂声大笑,霎时又转过身去,便要奸污无辜。

卢云倒在地下,口吐鲜血,想要站起再打,但他体力耗损,身受内伤,几次想要立起身子,却都挣扎不起。正爬地喘息间,忽听头一个声音冷冷地道:“没用的,这世间就是这样,弱的人便要懂得顺从,你越是反抗他们,就越是惨。”

卢云抬眼望去,只见一名女子坐在树头,怔怔地看着窗格里的凶影,正是胡媚儿。卢云见她神情黯淡,望着那窗格的容情里有着三分无奈、七分怜悯,全不似往日那般冷峭。

胡媚儿似没认出卢云,只听她幽幽地道:“你自以为见义勇为!其实你只是害死他们。那个女人只要忍过一时,日后还能留得性命,可你现下把那妖魔的凶性激了,那店里的老老小小全都要跟着陪葬。你以为自己保护了谁,你又以为自己改变了什么?你啊你,真是个……”她轻轻叹了口气,撇眼朝卢云望去,低声说道:“笨蛋。”

二人目光相接,胡媚儿掩嘴惊呼:“是你!”卢云趴地喘着,忽然之间,竟是哈哈大笑起来。他仗剑拄地,喝道:“是我!正是我!不是我卢云,天下哪来这种笨蛋啊,哈哈!哈哈!”说到激昂处,他咬牙怒吼,从怀中取出玉玺,仰天叫道:“邪魔外道!统通给我住手!皇帝正统之宝在我手中!想要的人,全数跟我来!”

此言一毕,旋即抱住婴孩,全力朝西方狂冲而出,果然窗格儿人影一闪,萨魔已然破墙而出,急速朝卢云追去。一时之间,石弹子、飞天刀隔空射来,全数钉在卢云脚旁。

卢云正是要把萨魔引出,免得这怪物再去奸杀无辜,果然玉玺出手,立时把这群妖魔引来。卢云低头狂奔,口中却哈哈大笑,叫道:“快来啊!快来啊!你们这些邪魔外道!统通过来杀我啊!”自从见了柳门惨案之后,卢云一直恍恍惚惚,深为自责,直到此时奋力出手,保住那女人的清白,卢云才似活转了过来。

他此时虽是性命垂危,其实一扫心中郁闷,活泼泼地甚是激昂。

背后数人全是高手,却以胡媚儿轻功最高,不过几个起落,便已追到卢云背后,拂尘几次扫来,险些打中卢云的后背,卢云知道她的银针厉害,可此时只要停步御敌,登会受人包围,一时只是忍力在背,等着挨她的毒针。

过得半晌,背后却一如平常,并无疼痛之感,那胡媚儿竟似手下留惰。卢云有些诧异,忍不住回首去看,只见胡媚儿近在咫尺,那拂尘只要奋力一砸,便能将自己打成重伤,只是她迟迟不动手,一双媚眼只凝视着自己,好似有着几分佩服。

两人都在全力奔驰,无法开口说话,便在此刻,远处传来号角声响,好似有什么大人物要来。卢云正自忌惮,忽听背后高天业等人欢呼大叫:“宗主来了!

宗主来了!”卢云面色惨淡,此时萨魔等人紧迫不舍,倘若前头还有个武功厉害的高天威拦路,自己如何还有生路?

前方蹄声激昂,黑夜中火把无数,真有大军过来,卢云又惊又怕,前有狼,后有虎,却要他退到哪儿去?他抱紧怀中婴孩,咬紧牙关,低头直冲,便算给马蹄踏为烂泥,也胜过落入萨魔之手,一切全是命数,夫复何言?

叱!

伴随一声断喝,一柄镖枪掷在自己脚边,卢云不顾生死,脚下避开,仍是向前直冲,便在此时,脚边沙尘飞洒,几声闷响接连传出,面前整整齐齐地定着一排镖枪。卢书自知万难反抗,当下长叹一声,垂手待死。

便在此时,后头的脚步声竟也乍然而止,不再朝自己追来。卢云微起疑惑,赶忙回头去看,只见胡媚儿、高天业、高天成等人神态惊诧,个个停下脚来,面前却都插了一柄镖枪。那萨魔武功远胜众人,却把镖枪接在手上,嘴上兀自挂着一幅凶恶冷笑。

正诧异间,猛听滚滚荒漠上蹄声如雷,呼啸声急速传来,卢云抬眼去看,只见烟尘弥漫中,无数蛮子驾马掩杀,带头将领面目狰狞,好似是异族人士。卢云不知道又是何方神圣,正要闭目受死,忽然一个熟悉之极的大字飞入眼中,卢云大叫一声,满心激荡之中,已然坐倒在地。

黄烟漫漫,千骑快马簇拥着血红的怒字旗,正自飞驰过来。

终于到了……

怒苍山,天下英雄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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