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昂天抬起头来,朝他斜觑了一眼,低声道:“你若与仲海较量,谁输谁赢?”
此言一出,韦子壮忍不住吃了一惊,伍定远也是咦了一声,两人正要询问详情,猛听当琅一声大响,厅侧一只茶碗坠到了地下,打了个粉碎。众人回头看去,却是七夫人。只见她掩嘴惊呼,睁着一双妙目,神色显得十分讶异。
韦子壮慌忙起身,行到两位夫人身边,拱手道:“二位主母,天落大雨,外厅湿滑,别要一个不慎摔跤,难免动了胎气。还请到内厅歇息吧。”
四姨太知道老爷有大事相商,她一个妇道人家,自是不敢多听,当下急急站起,便往后厅去了,那七夫人面带犹豫,脚下虽望前走,眼角却不离柳昂天身边,似乎不很情愿走。韦子壮见了,更是一路扶着她,把她请入了后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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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半晌,韦子壮转了回来,伍定远见厅中别无旁人,当即惶恐站起,低声道:“大人,您……您要我和秦将军较量,可是想抓他么?”柳昂天摇了摇头,道:“你别胡思乱想。我要抓他,何必还要你出手?他的兵法是跟我学的,咱爷俩真要较量兵法,他打不过我的。”
伍定远忙道:“侯爷那您……您为何要我……”
柳昂天叹了口气,眼角泛起了泪光,说道:“说来你们也许不信,我有些挂念他。”
耳听众人惊呼,柳昂天自行低下头去,叹道:“仲海这孩子和我投缘,我带过这么多下属,没一个像他这般讨我喜欢。那年他残废坐牢,听他要死,我心里好痛,可现下他活了,偏又走上他爹爹的老路,我听了心里更烦……”伍定远心中同情,当下大着胆子,伸手出去,握住了柳昂天的手,略做安慰。
柳昂天浑然不觉,他撇望着院中暴雨,幽幽地道:“我年纪老了,不知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他。定远……你如果遇上仲海,请你代老夫转告一声,就说……就说我累了,想和他一同归隐……”一时之间,泪水夺眶而出,竟是老泪纵横。
柳昂天一向疼爱秦仲海,两人言语投机,情同父子,柳门中人自是深知。伍定远听在耳里,心下也甚明白。想来柳昂天将兵权传给杨肃观,便是不想与昔年爱将正面冲突。伍定远低声道:“侯爷,杨郎中办事很厉害的,也许事情还有转机,您别烦忧。”
柳昂天茫然望着院中,忽然伸手出去,按住伍定远的手背,幽幽地道:“定远,老夫身边没人了。现下只有你,只有你最可靠……你生来是个老实人,比谁都有侠烈之气,不论此战胜负如何,等你回来以后,老夫都要重用你……”说到此处,他紧紧抓住伍定远的臂膀,咬牙道:“居庸关!待你回京,老夫传令下去,从此居庸关军马便让你接管……”
这居庸关何等要紧,非只紧临京城,兵马众多,更是柳门数一数二的大位,伍定远啊了一声,颤声道:“这……这怎么使得?”柳昂天喘息道:“当然使得。老夫不会看错人的。”
自赴京以来,伍定远始终在运粮运米的杂事上打转,不曾掌过什么兵权,万没料到一旦受人器重,第一个职务便如此吃紧,茫然之间,只是张口无语,连谢字也忘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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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说谈一阵,时候已在傍晚,眼看柳昂天入厅去了,伍定远便也携着义子告辞。
韦子壮张伞相送,一路来到了大门。家丁才一开门,大雨立时溅洒进来。伍定远怕韦子壮淋湿了,拱手便道:“韦护卫留步,咱们自个儿走成了。”
雨势甚大,伍定远的义子尚未行出,身子便湿了半边,韦子壮心下怜惜,轻抚着小脑袋,道:“你这回过去打仗,带个孩子定不方便。要不把他留在北京吧,我帮你看着。”
一听此言,伍定远登时大喜,这话他是求之不得,只是不好启口而已。他蹲下身去,问向义子道:“卿儿,爹爹要去河南,你这几日乖乖随着韦伯伯,好不好?”
那孩子看了韦子壮一眼,心里有些怕,低声便道:“爹爹,您……您什么时候回来?”伍定远温言道:“爹爹没两日便回来了。你这几日乖乖听话,爹爹回京时给你带些好玩的,嗯?”那孩子虽不很乐意,但他乡下出身,向来听话温顺,眉心紧蹙间,还是了头。
伍定远站起身来,微笑道:“多谢韦大哥了。”韦子壮握住他的铁手,嘱咐道:“转告杨郎中一声,凡事多加小心。这仗我们输不起。”
两旁家丁抢上,自将大门阖起。伍定远站在门外,回头向门内看去,只见雨水不断落下,彷如水帘一般,门里的义子张着大眼,满脸都是不舍。伍定远向他微笑摇手,那张小脸张口欲叫,便在此时,大门缓缓合起,那张小脸也慢慢隐去,终于看不见了。
闪电交加,大雨滂沱,伍定远深深吸了口气,自管踏步出门,此刻狂风暴雨,街上行人早已跑得一个不见。伍定远无须照顾孩子,索性连伞也不撑了,只在街心大步行走。此时了无牵挂,又似恢复了当年孤身赴京的痛快心情。
雨实在密急,好似当头泼浇而来,伍定远不曾练过“火贪一刀”,自不能凭借热气蒸发雨水,但他贵为“一代真龙”,自也有御水之道,他略提内息,真气鼓荡之下,衣衫灌满了内力,彷如钢盔铁甲,雨水难浸衣衫,便顺着袖口洒落地面,直似透水不入。
当年受难来京,如今神功盖世,尽管一路走来风风雨雨,但这几年也不算白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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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沿着长安大街行去,身上都甚干爽,他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不知不觉间,已然来到了大明门,却见不远处矗着一栋大宅,正是大学士杨远的府邸。
伍定远凝视着雾蒙蒙的豪宅,忍不住停下了脚步。上回入得杨府,还只去秋的事情,当时柳门众将同去饮酒,卢云在杨府巧遇顾倩兮,一时大见失态,弄了好些事情出来,最后靠得秦仲海侧面帮忙,有情人终成眷属,总算有个美满收场。
伍定远回想这些往事,嘴角起了微笑。
便在此时,忽听杨府门前传来叩门声响,听得一个声音道:“这位大哥,敢问……敢问杨郎中回家了吗?”那声音是个少女,说话时颇带鼻音,好似伤风一般,伍定远低叹摇头,想来杨肃观受人爱慕,便在大雨淋漓的傍晚,也有少女登门求见。
门口传来家丁的声音,冷冷地道:“这位姑娘,你问了好几回啦,我不是说过了么?咱们大少爷不在家里。”那少女啊了一声,道:“对不住,那……那我改日再来吧……”
嘎地一声,大门关上了。雨声淅沥沥的,伍定远人在街心,侧目看去,只见那少女苗条的身影在街上缓缓行走,手上却也没拿伞,只淋得她落汤鸡一般。
伍定远凝视那少女的背影,心下暗暗叹息。杨肃观如此家世武功,岂是寻常百姓女儿配得上的?看她如此痴心妄想,恐怕有得苦头吃了。
那少女走着走,街上行来一轿子,那女孩儿赶忙让开,自行躲到街边观望。她驻足不动,痴痴望着杨家大门,八成以为轿中人是杨肃观。过不多时,那官轿停在杨府门口,里头行出一名老者,却是杨大学士回府了。
主人回府,大批家丁忙着举伞出迎,那少女没见到人,神色落寞间,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那叹息声满是幽怨,却有着无尽相思。伍定远心生恻隐,当下回首去看这名痴心女孩。
大雨之中,只见那少女秀发湿淋淋地,贴在前额上,看她长长的睫毛,姿容艳丽,不是艳婷是谁?
伍定远全身大震,双膝一软,正是踏破铁鞋无觅路,佳人原在灯火阑珊处。
自从接到九华大难的消息以来,伍定远早在出力寻访艳婷,此行赶回京城,更是逢人便问,其间还花了大把银子,托人探听九华山两名少女的下落,哪知竟在此地遇上了她,伍定远心中激动,不知有多少话想说,当场便要奔将过去。
脚步才动,便见艳婷伸手入怀,取出一块令牌,跟着低头啜泣起来。
伍定远眼力远超常人,举手投足都有石破天惊的大威力,此刻稍一凝力,无数雨彷佛半空静止,目光飞出,直从迷蒙大雨中穿过,他把令牌字样看得明白,见是“兵部职方司”五字篆文。
伍定远本要过去相认,但这令牌一出,登让他脚下发软,竟似动弹不得。他苦笑两声,把脚步缩回了,一时心中也如天雨般阴霾。
四下闪电交加,雷声隆隆中,杨远早已行入府中,大门便紧紧关上了。艳婷看在眼里,却无移步的意思,只痴痴地守在门口,她手中紧握令牌,看来还在等着杨肃观回家。
“傻孩子,杨郎中人到少林去了,你怎还等得到人啊?”
伍定远望着丈许外的艳婷,心中这般喊着。雨势不歇,两人各自守在一处屋檐下,水瀑如帘,把两人隔了开来。伍定远侧头望去,佳人虽在咫尺之外,但水气蒙蒙,艳婷苗条的身影却已逐渐模糊,彷如天涯海角之隔。
伍定远正想着自己的心事,忽听一声咳嗽,那艳婷低头抚胸,模样竟似十分难受。伍定远回想方才她与家丁的对答,那时听她的鼻音极是沉重,说不定已受了风寒。
伍定远摇了摇头,把左手伸了出去,触碰檐下倾落的雨水,不觉叹了一声。
这雨水冰凉彻寒,好生透心,连“一代真龙”也觉得冷,可怜艳婷一个小女孩儿,身上全湿透了,却要她如何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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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暗,已在晚饭时光,艳婷低诉徘徊,始终不肯离去,慢慢华灯初上,街边窗户一间又一间地亮起,杨府大门终于打开了,艳婷神色激动,正要奔上前去,却见一名家丁走出,上了门口灯笼的烛火,灯光晕映,照得地下一片金黄。
天色已黑,看来杨肃观今日是不会回来了。艳婷淋着雨水,垂头丧气,终于低头走了。伍定远心中担忧,自在背后远远跟着。两人一言不发,各怀心事,一前一后地离去。
行出了城门,二人已到荒郊,伍定远四下打量,只见附近杳无人烟,望来漆黑一片,除了雨水溅响,其它别无声息。他不知艳婷为何来到这等地方过夜,心中只感纳闷。
眼看艳婷穿过了荒烟小径,伍定远不敢跟得太近,只与她相隔十来丈,再行不远,来到一处草棚,只见艳婷缩入棚中一角,从乱草中找出包袱,取了个馒头出来,低头啃着。
那草棚极为简陋,伍定远凝目去看,却是一座废弃马槽,早给人弃置多年。伍定远心下难过,才知艳婷落魄潦倒,这几日都在这破烂处所过夜。
雨水阵阵,哗啦啦地打在草棚上,听来彷佛琵琶连珠。黑暗中艳婷一人独坐草棚,身影望来倍加孤单。伍定远看入眼里,心中酸苦,眼眶径自红了。
艳婷满身雨水,不断咳嗽,她拱了个火堆,便在棚中生火取暖,只是连着几日大雨落下,柴薪早已湿透,打了几下火石,却始终生不起火来。艳婷孤身坐在地下,心中万般无奈,再也按耐不住,两手掩面,终于哭出了声。
忽然间,一个低沉声音在耳边响起,跟着一双大手扶住了她,低声道:“乖孩子,别哭了。”
艳婷回过头去,眼前那人眼角含泪,满面关切地望着自己,不是伍定远是谁?
陡见故人,艳婷放声大哭,霎时纵身入怀,悲声道:“伍大哥!”
多少年了,自己这个伍大爷终于变成了伍大哥。伍定远心中大恸,一把抱住艳婷,哽咽道:“可怜的孩子,你吃苦了。”
艳婷趴在他的怀里,哭道:“师父被人围攻,我实在没法子,只有自己走了……路上找不到师妹,又有好多坏人过来抓我,我一路躲躲藏藏,和他们打了几场,伍大哥……我该怎么办?”伍定远目光温柔,握住她的小手,轻声道:“先别说这些。你上京城多久了?”
艳婷啜泣道:“我来京城几日了,这里到处都是官府衙门,我怕朝廷的人找我麻烦,也不敢住客店,又找不到熟人……”她回顾身周,待见自己的潦倒模样,一时深为羞愧,痛哭道:“伍大哥,我……我真没用……”
伍定远伸出左手,轻抚她的面颊,柔声道:“乖,别哭了。先让大哥安顿你,好么?”
艳婷看着眼前的汉子,只见他眼神中满是关怀,那是极为真诚的神色。她心下感激,泪流满面间,只是连连头。
伍定远见她手中兀自抓着那块令牌,不由想到了杨肃观,便道:“等你住定下来,日子安稳了,大哥再带你去找杨郎中,好么?”
艳婷听得这话,一时又惊又喜,霎时便是一声低呼。伍定远心仪自己已久,艳婷怎会不知心意?哪料到此时此刻,自己受难蒙尘,伍定远却无趁人之危的念头,艳婷又是感激,又是高兴,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伍定远伸手出去,把艳婷的手掌紧紧握住,低声道:“别担心什么,但教伍某人一息尚存,天下便没人动得了你。来,这就跟伍大哥走。”
当年神机洞里一命换一命,那时伍定远还只是个武艺低微的捕快,尽管生死危难加身,却始终信守诺言,不曾相负。如今贵为天山传人,说起话来更是一言九鼎,面色更透出一股坚决。他拉住艳婷的小手,便要带她离开。
艳婷却没移步脚步,她抬头看着眼前粗壮诚恳的汉子,嘴角微微颤动。
伍定远面露不解,问道:“怎么了?冷么?”
艳婷泪流满面,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伍定远的脸颊。
人生总是这样,总要到那受难蒙尘的一刻,方知世间真情。
※※※
伍定远见艳婷哽咽啜泣,却又迟迟不移步,伍定远满心茫然,猜不透心事,他咳了一声,道:“你先收拾一下,看看有没少了东西。”说着站到草棚一角,任由艳婷哭着。
艳婷低下头去,背转了身子,从怀中取出师父给她的锦囊。她轻轻打开师父最后的叮嘱,先看到了锦囊中的那份藏宝地图,以及那张早已看过无数次的字条。
那是一份细心爱护,也是一个极有远见的叮嘱,上头只写了三个字:“伍定远”。
泪水滑落面颊,艳婷仍是一言不发,缓缓将字条放了回去。她转望掌心的令牌,在这泪流满面的时刻,嘴角竟是苦笑起来。
那五字篆文好生繁复,直到现今,她还是看不懂上头的文字。她痴痴望着,珠泪顺着雨水落下,滴到了令牌上,那五字篆文变成了美丽的迷蒙图画,再也不能辨识。
艳婷忽然掩住了脸,伸手一挥,将那令牌远远扔了出去。
伍定远吓了一跳,惊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艳婷一双美目回斜,凝视着眼前的大汉,霎时一声嘤咛,紧紧抱住了伍定远。伍定远见她突如其来的抱了过来,心下赫地慌乱起来,忙道:“艳婷,你……你怎么了……”
他还不及说话,怀中少女提起脚跟,双臂绕上后颈,樱唇近靠,已然吻了上来。
少女吐气如兰,一朱唇柔软芬芳,贴在嘴上直似烫入心魂。伍定远心惊手忙,待见艳婷满面柔情,闭紧双眼,只在专心吻着自己,更有不知所措之感。
人生难得几回醉?当此美梦成真,伍定远却显得十分惶恐。他虽是三十五六的大男人,但这般情真意切的与女子拥吻,却是人生头一遭。他既不敢推开艳婷,也不敢伸手去搂纤腰,两手不知该往哪儿放去,中指只得紧贴裤缝,好似在立正听训一般。
※※※
大雨中飞来一样物事,咚地轻响,那东西正坠在草丛之中。一双修长手掌伸了出来,缓缓将之拾起,低头去看,那令牌上刻着几字,见是“兵部职方司”五字篆文。
将令牌揣入了怀中,跟着一个身影转了过来,那人左手打伞,身穿黄衫,看他模样沉稳,俊脸英挺,正是令牌的主人来了。
雨夜寂寥,“风流司郎中”身怀讨逆要务,却在深夜来到荒野,莫非有甚图谋?
杨肃观淡淡一笑,回头朝草棚看去。黑夜间营火升起,远望过去,火光暖和,看来好生温馨。
没什么图谋,簧夜来此,只是为了两位故人而已。小不忍则乱大谋,人海茫茫,不该相认的人,那便不能乱了方寸。哪怕是万人咒骂,那也不必在乎。
愿天地罪孽尽归吾身,杨肃观既能说出这等话,人生如何下场,他早有觉悟。他向草棚里的两人微微颔首,霎时袍袖轻拂,飘然远飁。
※※※
杨肃观满腹心事,缓缓朝京城走去。
大战将起,天下风起云涌,少林一战生死难卜,江充也好、怒苍也罢,甚至连师父的计策也让人放心不下。此战如此凶险,为求避人耳目,杨肃观便伪离京城,这几日只在京城暗中走动。他私下差人察看艳婷的动静,直至伍定远现身接手,这才放下了一桩心事。
该做的都已做了,心事已了,再无旁骛,便该嘱咐自己的身后事了。
身后事,便是交代遗言。自从看过达摩院的那人以来,他已有必死觉悟。以当年刘敬的声势手段,只要误触朝廷陷阱,还不是给人群起攻之,落个一败涂地的下场?杨肃观自知一只脚已踏入了鬼门关,少林之战若败,代罪羔羊必死无疑,便算侥幸险胜,为了达摩院里的那人,怕也难逃厄运。也是为此,离家时便已交代胞弟绍奇,要他今夜子时到东华门的广南客栈相候,为了娘亲弟弟,他有几件大事要亲口交代。
※※※
时值深夜,天雨路滑,大街上见不到半个行人。杨肃观手中打着油伞,彷如清莲般飘过街心。他看似神色从容,其实眼角不住打量身遭,脚下更是渐渐加快,陡见他提身一纵,跃过了房,隐身后巷之中。
杨肃观才一藏起身影,便听大街上传来呼啸口哨,人影闪动,四周民房跃出大批探子,看这些人神色惊慌,俱都现身出来,只在察看自己的踪迹。
自接任“代征北”的大位以来,江充的眼线满布身遭,时时刺探声息,只要一个不小心,军机随时都会外泄。杨肃观自是加倍谨慎。
过了良久,脚步声渐远,杨肃观这才走出巷外,他望着黑漆漆的大街,神色甚是孤寂。
乱世之中,身不由己,有时连自己都不能相信,何况他人呢?
※※※
行到了客栈,杨肃观不从门口进去,他从后院翻身过墙,跟着从厨门闪身入内。
脚步方入,便见一名老妇蹲地洗碗,她见一名贵公子无故入内,霎时大吃一惊,便要出声尖叫。杨肃观竖指唇边,示意噤声,跟着从腰囊中取出几两碎银,塞在老妇手中。那老妇见他形貌尊贵,本已心生敬意,待见了银子,心下更是大喜,一时只向杨肃观哈腰连连,再不多问一字半句。
丙字三房位在楼上,弟弟绍奇已在相候,杨肃观不愿惊动掌柜,放缓了脚步,直似落地无声,从楼梯间匆匆行过,便往客房走去。
来到了门口,杨肃观四下打量,见四周并无旁人窥伺,这才闪身入内。
方入房中,掩上了门,正要出声叫唤弟弟,猛见屋中黑沉沉地一片,并无半个人影。
杨肃观心下微起疑惑,按着两人的约定,弟弟绍奇当在房中相候,怎会不见人影?难不成有事绊住了?杨肃观颇感纳闷,便要上烛火。
赫然间,背后生了一股寒意。
好冷……冷得心头发寒……这股寒意好生逼人,彷如背后鬼魅吹气颈间,登让“风流司郎中”冷汗直下……
从小到大,时时觉得背后传来一股寒意,便连睡梦中也不得稍瞬。十余年苦熬下来,那无数惊惧的寒夜,令人魂胆冻结的鬼魔,永远挥之不去。
面对无穷无尽的恐惧,一个人可以抱头鼠窜,也能哭诉求饶,当然,也可以……
嗖!伞尖直扫背后,全身功力灌注,天诀正宗内力爆出。
“除灭它!”
当琅一声碎响,背后传来花瓶落地的声音,后头并没有敌人。
杨肃观心头大震,他伸手按上剑柄,正要拔出长剑,忽然眼前光芒刺目,一盏孔明灯赫地亮起,那房内原本黑暗阴沉,乍出耀眼光芒,只逼得杨肃观紧眯双眼,他看不清眼前景象,当即双手护住胸前要害,便往后头纵开。
忽然间背心一凉,背后碰上了一只铁条,那东西长管成圆,透骨之寒,杨肃观嘴角发颤,身上发冷,自知后心撞上了火枪管子,背后只要一个冷枪放过,自己必死无疑。
便在此时,火光再次熄灭,房里又成了灰暗一片,茶几旁传来一声叹息,那声音好生低沉,轻轻地道:“别想和我斗。你太嫩了,万万斗不过我的。”
没听过的苍老口音,像个湖广人,但口气却让自己好生熟悉。杨肃观全身颤抖,来人实在厉害,根本没发一招半式,便牢牢制住武功高绝的自己。他自知没有胜算,当下低头垂手,右手放脱剑柄,左手将油伞扔出,已然认输了。
那声音叹道:“想要通风报信么?你啊你,逃得掉么?”
杨肃观没有回话,也不愿回话,便在此时,门外传来一个稚气口音,唤道:“哥哥,我依约来了,你在里头吗?”这嗓音官话道地,字字清脆,来人正是杨绍奇。
耳听绍奇便要推门入房,手足情深,杨肃观不禁冷汗直流,却听那声音幽幽叹道:“为了妈妈弟弟着想,做大哥的总该乖一,不是吗?”
杨肃观双目生出怒光,再也不管背后火枪会否打死自己,霎时向前扑出,直朝声音来处扑去,乒乓之声大作,房内乱成一片,门外的杨绍奇大惊失色,急忙推开房门,尖叫道:“哥哥,怎么了?”
杨绍奇手提油灯,只见房里倒着两人,一个是自己哥哥,看他满面肃杀,紧抓着一名老者不放,好似要勒死他。杨绍奇定睛看去,只见那老人满面惊惶,舌头外吐,双手拼命摇晃,好似快死了一般。杨绍奇惊叫道:“哥哥,这人是楼下掌柜的,别打死他了!”
杨肃观听了这话,霎时清醒过来,他瞪了那老人一眼,放开了双手,自行跃起。
杨绍奇奔上前去,打量着老人,这人满面皱纹,确是两日前订房时看过的掌柜。杨绍奇惊道:“掌柜的这是做什么?谁让你进到我房里的?”
那掌柜揉着喉头,面色难堪,嘶哑地道:“对不住,有人给我五十两银子,要我到房里守着,说有人进来的话,我就……我就……”杨肃观不愿弟弟多听江湖事,登时夹手抢过掌柜手中的字条,冷冷地道:“你就照着这张字条,把这几句话念出来,是不是?”
那掌柜神色惶恐,连连颔首道:“是……是……”
杨肃观深深吸了口气,他将掌柜一把拉起,跟着指着门外,森然道:“出去。”
掌柜满面堆笑,只得慌忙出门,杨肃观不愿多加理会,他低头探看字条,果见上头写着几句话,从房门开启、花瓶碎裂、一路写到上孔明灯,所有情事依序写就,这张字条的主人着实可敬可畏,乃是天下难得的权谋术士。杨肃观深深吸了口气,转头望向房里,只见墙边立了座半人高的橱柜,看那柜上放着一根物事,却是根拨弄炭火的铁条。
方才制住自己的东西哪是什么火枪,却原来是这样不起眼的玩意儿。
来人神机妙算,既没用一招半式,也没用半样兵器法宝,仅凭事前臆测敌人举措,便让自己一败涂地。杨肃观大败亏输,咬牙忿恨间,眼中杀气大现,已是震怒欲狂。
杨绍奇急忙上前,低声道:“哥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听了弟弟问话,杨肃观登时收敛怒容,摇头道:“没事,只是想见见你而已。”
杨绍奇满面狐疑,哥哥前晚百般郑重吩咐,要他偷偷摸摸地半夜出门,前来此地相会,哪知大半夜辛辛苦苦地过来,却似没事了?
油灯闪烁不定,杨绍奇凝望自小景仰的大哥,只见他的目光也随着灯火隐隐流动,那眼神好生奇怪,似有些恐惧、又似有些兴奋,不免让人更加不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