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定远稍一得空,柳门诸人便围了上来,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在问他别后之情。伍定远却是心有旁骛,非只说话支支吾吾,眼光还朝一角望去,模样似甚烦忧。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青衣秀士带着两名徒弟,正与其他几名掌门寒暄,却不知有何异状。秦仲海拍了伍定远一记,笑道:“他奶奶的!你老盯着人家,可是要找青衣秀士买伤药么?还是要弄张人皮面具戴戴?”九华山伤药灵验,适才众人便见识过了,秦仲海言下之意,自是以此打趣了。
伍定远醒觉过来,忙向众人歉然一笑。此时艳婷便要随师父离山,伍定远也要与众人一同返京,两人离别在即,却连私下说话的机会也找不之着,自不免有些神思不属了。
卢云上下打量他一阵,奇道:“伍兄究竟怎么了?可是伤到哪儿了?要不要小弟替你把脉?”
伍定远尴尬一笑,他这病纯是心病,若要把脉,不免得将他灌醉,才查得出其中病因。当下摇了摇手,苦笑不语。
杨肃观见伍定远忽尔练成神功,宁不凡又以天山传人相称,早感疑心,他咳了一声,道:“伍制使,你失踪那几日,究竟发生了何事?可否交代则个?”
伍定远想起“披罗紫气”的那篇记载,自知其中秘密不得随意外传,他心下一凛,不知该如何回话。
便在此时,忽听一个阴侧侧的声音道:“伍制使,守口如瓶保平安,满嘴妄言招祸来,你可记下了。”
柳门众人听这声音好似江充所发,都是一惊,急忙转头过去,果见江充站在不远处,正盯着伍定远,神态甚是阴狠。
伍定远面色铁青,只掉转头去,避开了江充的目光。江充冷冷一笑,向柳门诸人望了一眼,道:“各位小朋友,大家京城再见吧。”说着便走了出去。
安道京伸手一挥,喝道:“大伙儿走吧!”大批好手应道:“是!”当即前呼后拥,保护江充离山。
秦仲海往地下吐了口脓痰,骂道:“这狗贼好神气,看咱们两家以后还有得搞。”
伍定远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忽听背后一个声音道:“义所当为,毅然为之,此乃忠臣孝子的本分。伍制使,这你懂么?”
众人回过头去,只见说话之人满面笑容,正是东厂总管刘敬。众人心下一惊:“伍制使怎么变得炙手可热,好似江充、刘敬都在找他?”
伍定远不去理睬刘敬,只低下头去。刘敬拍了拍他的肩头,跟着笑吟吟地离开。众人惊疑之间,急忙凑来询问,伍定远想起此事关系重大,如何能答,只摇了摇头,叹道:“大家先别问了,等我回京之后,自会禀明侯爷,到时再请他定夺吧。”
众人不明究理,眼看他心烦若此,料来逼问不出,也只有头称是。
杨肃观自来缜密,如何愿意善罢甘休,正自打量如何启口,忽听背后传来一个荡气回肠的声音,腻声道:“杨郎中,你们慢慢聊,奴家先走了。”
杨肃观回头一看,正是胡媚儿来了。他最怕此女纠缠,急忙拱手道:“仙姑慢走。”
胡媚儿一笑,跟着举手一挥,霎时一张纸片飞来,杨肃观不疑有他,随手接过,忽地想起胡媚儿全身是毒,只惊得脸色泛白,冷汗急流。胡媚儿笑道:“你已中了我的相思蛊毒,不需再下别的毒啦!”说着掩嘴轻笑,翩然而去。
杨肃观眉头一皱,将纸片展开,却见上头写着短短一行字:“三月初八,奴家于京城宜花楼相候大驾,不见不散。”
秦仲海贼兮兮地凑头过来,霎时猛吸一口气,笑道:“好香啊!”
杨肃观见他歪嘴斜眼,满脸不正经,忙将纸片折起,拂然道:“仲海恁也无聊了。”
卢云却是老实人,一看胡媚儿飞纸传情,忙拉住杨肃观的手臂,劝道:“世间好女子所在多有,在下忠言相告,杨大人金玉之体,可千万别受那妖女的蛊惑。”
杨肃观听了劝告,反气得脸色惨白,大声道:“你们当我是谁?京城浪子吗?”
忽听一名女子道:“没错!你就是京城浪子!”
杨肃观猛地转头回去,只见一名女孩含泪望着他,神色苦苦可怜,正是艳婷。杨肃观心下一凛,忙摇手道:“姑娘别误会……”
秦仲海嘻嘻一笑,向卢云眨了眨眼,低声笑道:“又是一笔烂帐!”
杨肃观见艳婷泪眼盈盈,眼神中满是哀怨,一时也感焦头烂额,不知如何劝解。
艳婷俏脸含泪,转过身去,迳向伍定远福了一福,道∶“伍大爷,多谢你这些日子照顾,日后若有空闲,定要上来九华山作客。”
伍定远了头,想说些什么,喉头却似哽了,发不出半声音。艳婷抹去泪水,向他一笑,便随师父、师妹走了。
秦仲海看了这群饮食男女的丑态,正自哈哈大笑,忽见一名老者飘然离厅,正是方子敬。秦仲海见师父便要离山,急忙追了出去。
杨肃观拉住了他,皱眉道:“仲海要去何处?”秦仲海身上带着两千兵马的令符,若是奔得不见人影,到时大军无人调度,那可麻烦之至。
秦仲海哪来空闲理他?一脚回踢,将杨肃观逼开一步,大叫道:“他奶奶的!老子出去撒泡尿,一会儿便回来!”他急急奔出观门,眺头望去,却见山门外一片寂静,寒风徐徐吹来,竟已不见了师父的踪影。
秦仲海自幼蒙师父扶养长大,一向情同父子,两人已有五六年不见,此次难得来山,本想与他好好聊上一阵,谁知又是这般来去匆匆。饶他生性粗豪,此时望着空山冷影,心下仍是感喟:“这番分手,却不知何时才能见面了。唉……”
晚霞灿烂,瑰丽缤纷,宁不凡站在山巅上,凝望着七彩浮云,心中感慨万千。
自他十二岁入山以来,至今已有三十年,想起退隐以后,自己便要孤身一人在江湖漂泊,一时之间,竟有不知何去何从之慨。
他见山道上离去的宾客络绎不绝,轰闹之声更是不绝传来,宁不凡心下微微叹息:“日后见到这些江湖人物,可不能再以真面目示人了。”他封剑之后,从此不能提刀论剑,想起今生因剑而不凡,如今少了长剑,宛如残废一般,不觉又叹了口气。
眼看夕阳西沉,不觉有些饿了,宁不凡微微苦笑,过去三十年来,都有人服侍他吃饭更衣,现下退隐了,这些权柄风光自也不再,他摸了摸钱囊,所幸还有厚厚一叠银票,看来几年内只要不嫖不赌,日子大概还过得去。
正想去找吃食的,忽然之间,树林里飘来甜腻香味,似有什么人在那儿烤食,宁不凡吞了口馋涎,正要反身去看,猛听树林里传来一阵笑声,跟着一颗山芋飞了过来,宁不凡伸手接过,霎时只烫得掌心生疼,不过他身负绝内力,掌上稍一运气,疼痛感登已消失无踪。
只听树林里传来一个声音,笑道:“怎么样,烫手山芋好吃么?”
宁不凡此时倍感孤寂,听了故人到来,登时大喜,叫唤道:“方前辈!”
话声未毕,只听一人哈哈大笑,从树林里转了出来,他手上拿着根树枝,上头插了只芋头,正是方子敬。
方子敬找了块大石,迳自坐了下来,笑道:“才当第一天的闲云野鹤,便在那里唉声叹气?你啊你,要真舍不得,那就别退隐啊!”
宁不凡哈哈一笑,道:“方前辈别取笑我。当了几十年掌门,一朝恢复自由身,难免有些不对头。”说着剥开山芋,咬了一口,只觉满口香甜,滋味竟是不坏。
方子敬看了他一眼,道:“老实说吧,刚才退隐得急,可是给天山小子逼得慌?”
宁不凡闻言一愣,跟着苦笑道:“不愧是剑王,瞒不过你的眼去。”他摇了摇头,将“勇石”解下,递了过去。
方子敬拔出长剑一看,只见勇石的剑刃上缺了一处,竟给伍定远的掌毒腐蚀出小指大的缺口。方子敬头道:“若非你眼明手快,没给那小子捏住剑身,不然这柄剑是毁定了。”
适才两人交手,众宾客都以为宁不凡有意相饶,便连伍定远也是这般觉得,却没料到里头竟有这等玄机。
宁不凡头道:“这剑陪伴我几十年,虽非什么宝剑利刃,但多少也有些感情。实在不忍它这般毁损。”他仰头看着晚霞,幽幽地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今日却叫我见识了,唉……”
方子敬将兵刃还了回去,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你又没出全力,怕这小子做什么?他真要练到秦霸先那般武艺,那还有得学哪!”
宁不凡微微摇头,叹道:“这人现下拳脚虽然粗疏,但日后若加习练,恐怕不在秦霸先之下。唉……也只有到那时候,我那‘勇剑斩天罡’才派得上用场……”他仅以“智剑”、“仁剑”两招剑法,便已坐拥天下第一的美名,此际言语,自有高处不胜寒的感慨。
方子敬哈哈大笑,道:“还想这些事做什么?该打的仗已经打完了,眼下你便要退隐山林,去过那逍遥快乐的日子,何必还想这些身外之事?”
宁不凡登时醒悟,笑道:“方前辈说得是,过去几十年的朝廷是非,我是听都听怕了。好容易可以自在逍遥,真该为自个儿打算了。”
方子敬听了“朝廷是非”几字,登时眉头紧皱,道:“朝廷的是是非非,那是咱们闲云野鹤的大忌,我劝你还是甭管这些事,连想都不要想,那才是正格的。”
宁不凡望着暮色下的玉清观,忽地微微一笑,转头问道:“方前辈这般洒脱,难道没有牵挂的人么?”
方子敬嘿嘿一笑,却是不愿回话。他拿起手上的芋头,正要低头去吃,猛听远处传来粗豪的吼声:“他妈的!师父你快别躲啦!咱已闻到你在烧芋头啦,快快出来见你徒弟啊!”
这吼叫声来得好快,不旋踵便已来到十丈开外,方子敬尴尬一笑,拱手道:“我的俗务来了,可须先走一步。”脚下一,已如轻烟般遁去。
宁不凡见方子敬急急逃走,忍不住也是哈哈一笑。他低头看着手上的勇石,微笑道:“朋友啊朋友,此番良晤,甚是有幸,来日再要见你,却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他仰天长啸,将勇石抛下深谷,跟着将芋头放入怀中,微微一笑,悄然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