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弟子走上前来,将木剑交在小狗子手里,道:“你挺剑过去,把那糯米纸上的红心刺破,只是不能碰到那几只环……”他话还没说完,猛见那傻童将长剑举过,原地转了个圆圈。那弟子见他模样怪诞,不由眉头一皱,道:“你这是干什么?”
那傻童啊啊傻笑,手舞足蹈,好似跳起了祭神舞。只见他一跳一跳地往前行走,不多时,便来到糯米纸前,那弟子皱眉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那傻童流着鼻涕,笑道:“跳舞,一起跳舞。”他举起手中木剑,当场便将红心刺破。众人见他傻到这个地步,都是哈哈大笑起来。
那弟子大怒,猛地一耳光煽过去,骂道:“白痴!谁要你走过去的!你给站在这儿,举剑穿过这几只环,听到没有?”
那傻童给这耳光一掴,脸颊登时高高肿起。那弟子指着铜环,大声道:“举起剑!穿过这几只环!懂了么?”
眼看那傻童呆呆的说不出话来,那弟子将他拖回原地,喝道:“站着,好好给我刺!”
那傻童一脸茫然,缓缓伸剑出去,这剑歪歪斜斜,全无气力,只听当地一声,已然刺中第一只铜环。场中众人看这剑实在荒唐,又是哈哈大笑。
那弟子心头火起,这七环关卡又不是什么大难关,便叫不懂剑法的常人来刺,至少也能过到第二环,他上华山学艺十来年,还没见过这等怪事,当下骂道:“混帐!怎会连第一只环也穿不过!你可是听不懂人话!”说着又是一个耳刮子赏去,这掌力道不轻,只打得小狗子滚倒在地,嘴角满是鲜血。
那弟子暴喝道:“站起来!再给我刺!至少给我刺过第二环!否则明日就送你下山!”
那傻童摸着肿起的面颊,眼中含泪,呆呆的坐在地下,口中低念:“跳舞……一起跳舞……”模样虽然呆蠢,却还是叫人隐隐心疼。
众人见状,无不摇头叹息,肥秤怪走了过去,蹲在那傻童面前,低声道:“孩子,你过不了第二环,明日便要给遣下山了。这位师叔虽然凶,其实是在帮你,知道么?”
那傻童听了这话,缓缓站起身来,眼望铜环,却没回话。
肥秤怪拍了拍他肩头,温言道:“乖乖听话,若还想留在华山学艺,便好好出剑吧。”
那傻童眼珠歪斜,口中咿啊,也不知听懂了没。他奔到铜环旁边,两手张开,跟着又是一合,只听当地一声大响,剑身已然撞上铜环,这下非但未能过关,还弄得铜环左右剧烈摇晃,叮当作响。那管罚弟子见他荒唐之至,气结之余,竟是说不出话来。
那傻童不知自己闯了祸,还在手舞足蹈,竟又胡乱跳了起来。众长老见这傻童如此愚笨,心下都想:“这孩子太钝,练武是不成的。”肥秤怪颇见沮丧,只摇了摇头,迳自退到一旁。
那傻童跳了一阵,见无人理会于他,便回头看着众人,眼见他们或掩面叹息,或面带嘲讽,却无一人随他跳舞,他呆呆地看着,忽然眼眶一红,大声尖叫起来,舞动手脚之余,手中长剑更是不绝撞上铜环,彷佛故意使性一般。
那弟子狂怒之中,抢过同门的藤条,奋力往他背后抽下,喝道:“你干什么!想要撞门规么!”他左手打人,右手却扯住那孩子的手臂,硬要带他穿过铜环。
混乱之中,那孩童兀自舞动不休,只见他满脸泪水,紧咬牙关,臀上背上给打得劈啪作响,手中木剑却极力抗拒,只把铜环刺得左右摇摆,长剑却迟迟过不了第一环。
一众门人见这孩童资质如此愚笨,性子却又如此倔强,心下都暗暗不忍。
那弟子打到此时,心火犯起,已顾不得是否会伤了那傻童,藤条夹头夹脑地挥落,劈啪声大作,又急又气之间,骂道:“你这死脑筋,我这是在帮你啊!”两人闹得极是厉害,那弟子卯足气力,非要逼那傻童穿过铜环不可,那傻童则涨红了小脸,拼命抗拒。
“嘎……”
场上正自打闹不休,忽听一声轻响传过,朱红大门缓缓打开,露出一条缝隙,看来掌门祖师便要出关。
那弟子本在打人,猛见大门打开,忙放落藤条,躬身弯腰,不敢再行言动;其余众人也放下手边事情,同时回身反顾,齐声叫道:“弟子恭迎掌门人出关!”
满山门人参见祖师,那傻童却是浑然不觉,只见他眼中含着泪水,手中紧抓木剑,目光却不曾离开那铜环。
时值正午,阳光满地,门里缓缓行出一名老道,只见他须发俱白,望之足有百来岁,如同仙人一般。场中百来人见掌门祖师出关,无不安安静静,静候说话。
万籁俱寂间,忽听场中“当”地一声响,似有人在敲打什么物事,在这静谧祥和的时分,听来极为刺耳。
众人眉心纠起,不知谁在那儿造次,回头看去,却见那傻童又跳起舞来了,他手拿木剑,正对着铜环奋力乱刺,口中还不住呱呱怪叫。众人本对那傻童有些同情,待见他如此无礼,心下都感不悦。
赵老五见掌门祖师长眉紧皱,神色不善,恐怕生出事来,忙奔向前去,提声喝道:“掌门人在前,这是搅什么!快把这孩子拦住了!”
众弟子答应一声,急急去拉,那孩童见有人过来抓他,忽地一声尖叫,往后退开一步,双手紧紧抱住木剑。
众弟子喝道:“把木剑拿过来!”
那小童仰头看天,忽然间,双手握住剑柄,高举过,转了个圈子,一名弟子伸手去抓,那傻童前走三步,左踏两步,竟给他闪了开来。
那傻童举剑向天,大叫道:“跳舞!一起跳舞!”众弟子见这傻童满身是伤,嘴角带血,兀自叫得郑重,一时都看傻了眼。
赵老五见那孩子兀自跳跃不休,只气得没晕过去,大叫道:“你们还愣什么?快拦下这小混蛋!”众弟子登时醒觉,暴喝一声,十几条手臂举起,便要一同来抓。
众弟子正要抓住那孩子,忽然背后一痛,好似有怪力拨来,众弟子竟然滚了一地,其余门人大吃一惊,忽见一人白眉长须,急奔向前,正是祖师爷。他站在傻童面前三尺,双目直视,却不知喜怒如何。
赵老五知道祖师爷脾气不小,就怕他一气之下,当场便打死这孩子,向肥秤怪使了个眼色,两人便要上前劝说。
忽然之间,只见祖师爷双手高举过,转了个圈,竟也跳起舞来了。
众人骇异之间,都是不知所以,猛见那祖师爷前走三步,左踏两步,上下跳跃不休,那脚下所跳的步伐,竟与那傻童一模一样!
那傻童见有人随自己起舞,更是泪流满面,悲声大叫:“跳舞!一起跳舞!”
蓝天白云在上,一老一少面对面地舞动,彷佛事前经过了无数次习练排演,两人脚步竟是全然一致。肥秤怪惊道:“这是怎么了?咱们掌门鬼附身了么?”赵老五自也茫然,撇眼看去,只见诸大长老也是张大了嘴,想来全都看傻了眼。
赵老五咳了一声,正要上前劝说,猛见一名长老快步奔出,拦在自己身前,暴喝道:“别扰他们!他们跳的是‘鹤舞七星步’!”
“鹤舞七星步!”
其余长老闻得此言,登时哗然出声,众人急急奔进场中,张大了眼睛,都在凝视那傻童脚下的步伐。赵老五听了这五字,与肥秤怪对望一眼,也是倒抽了一口冷气。
故老相传,华山武学尽藏于“三达剑”之中。正所谓“智剑平八方”、“仁剑震音扬”、“勇剑斩天罡”,是为华山失传已久的三大奥秘。其中“鹤舞七星步”,更是练成“三达剑”的重大关键,百余年来华山历代掌门闭关苦修,便是在潜心思索这套步伐,只是这套步伐太过奇特,几代掌门人武功虽高,却始终拿捏不出其中奥妙,走了第一步,却想不出第二步,勉强找到第二步,一口气却又换不过来,始终拟不出一套自然浑成的步伐。哪知今日刚巧不巧,全套的“鹤舞七星步”竟会在傻童脚下重现人间。若非掌门人日夜钻研这套步法,恐怕华山好手虽多,却无人看出傻童脚下步法的玄机。
众长老激动之下,一齐朝那孩子看去,只见他闭着双眼,两手不住上下摆动,正似白鹤展翅,脚下步伐却奇特之至,一时向前,忽又倒后,似有什么神奇道理隐藏在内,片刻间却看不明白。
十来名长老揉了揉眼睛,忙随小童上下跳跃,可这傻童脚下变化莫测,却又跟之不及,只跳个手忙脚乱,错误百出,不少老人还摔跌在地,模样甚是可笑。
一时之间,满山长老随着一名肮脏孩童翩翩起舞,若给不晓事的客人传扬出去,怕要成了华山开派以来的最大笑话。小安子等幼童不解典故,对望几眼,摸了摸脑袋,都是一头雾水;便连二代弟子们也看不出其中奥妙,只感荒谬绝伦。
白云悠悠,四下一片宁静,一老一少相互凝望,都在打量对方。
那老道神态激动,问向门人,道:“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赵老五急急翻阅名册,道:“这孩子叫做宁旺财,是一对老夫妇送来寄养的。”
老道了头,蹲下身来,轻抚傻童的头,柔声道:“好孩子,你的舞跳得好,我很喜欢。”
那傻童听了称赞,登时抹去泪水,破涕为笑,道:“你也跳得很好啊。”
两旁弟子听他说话无礼,纷纷大怒,正要上前喝骂,那老道却是不以为意,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他拉住傻童的手,温言道:“好孩子,这舞是谁教你的?”
那傻童抹了抹鼻涕,笑道:“是你教的啊!”
老道又是一愣,道:“我教的?”
那傻童用力头,霎时张开小嘴,朗声诵道:“华山剑道天机藏,前三后五转两旁,中有太极乾坤定,攻一攻三占左方……”
这歌诀辞意浅显,正是众小童入门时由掌门亲口传下的歌谣。那老道恍然大悟,霎时啊地一声大叫,跌坐在地。赵老五大吃一惊,急急上前:“祖师爷,你怎么了?”
那老道痴痴地望着傻童,竟是泪如雨下。他苦苦钻研鹤舞七星步三十余年,始终无成,直到此时此地,方知本门的最高奥秘,却是藏在那首毫不起眼的入门歌谣中。
任道自然,不做作、不强求,这傻童凭着一颗赤子之心,超乎常人千百倍的悟性,居然从一篇浅显易懂的歌诀中,解开了百四十年无人能答的难题。那老道心神激荡之下,猛地仰起头来,纵声长啸。合山门人听了雄浑的啸声,更感心惊,都是一动不动。
过了良久,那老道歇止啸声,他抹去泪水,凝望诸大长老,叹道:“华山等了一百四十年,终于遇上了真命传人。”他叹息良久,跟着召来傻童,伸手按上他的头,轻声道:“念尔如此不凡才能,余特以天隐祖师之名,赐下法号与你。”
阳光洒落,满是光辉。合山弟子无人言动,静听掌门赐号。
从今日起,你就叫做不凡。
不凡,宁不凡,宁死也不凡。
诸大长老知道合派武功即将大进,华山一脉称雄天下,已是指日可待,众人激动之下,无不全身颤抖,泣不成声。
时值景泰二年五月端阳,宁不凡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