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分别?是不是一个师父传授的衣钵?
试问墙上贴一张“活埋田中义一”同小孩子贴一张“雷打王阿毛”,有什么分
别?是不是一个师父传授的法宝?
试问“打倒唐生智”“打倒汪精卫”,同王阿毛贴的“阿发黄病打死”,有什
么分别?
王阿毛尽够做老师了,何须远学莫斯科呢?
自然,在党国领袖的心目中,口号标语是一种宣传的方法,政治的武器。但在
中小学生的心里,在第九十九师十五 连第三排的政治部人员的心里,口号标语便
不过是一种出气泄愤的法子罢了。如果“打倒帝国主义”是标语,那么,第十区的
第七小学为什么不可贴“杀尽矮贼”的标语呢?如果“打倒汪精卫”是正当的标语,
那么“活埋田中义一”为什么不是正当的标语呢?
如果多贴几张“打倒汪精卫”可以有效果,那么,你何以见得多贴几张“活埋
田中义一”不会使田中义一打个寒噤呢?
故从历史考据的眼光看来,口号标语正是“名教”的正传嫡派。因为在绝大多
数人的心里,墙上贴一张“国民政府是为全民谋幸福的政府”正等于门上写一条
“姜太公在此”,有灵则两者都应该有灵,无效则两者同为废纸而已。
我们试问,为什么豆腐店的张老板要在对门墙上贴一张“对我生财”?岂不是
因为他天天对着那张纸可以过一发财的瘾吗?为什么他元旦开门时嘴里要念“元
宝滚进来”?
岂不是因为他念这句话时心里感觉舒服吗?
要不然,只有另一个说法,只可说是盲从习俗,毫无意义。张老板的祖宗传下
来每年都贴一张“对我生财”,况且隔壁剃头店门口也贴了一张,所以他不能不照
办。
现在大多数喊口号,贴标语的,也不外这两种理由:一 是心理上的过瘾,一
是无意义的盲从。
少年人抱着一腔热沸的血,无处发泄,只好在墙上大书“打倒卖国贼”,或“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写完之后,那二尺见方的大字,那颜鲁公的书法,个个挺出
来,好生威武,他自己看着,血也不沸了,气也稍稍平了,心里觉得舒服的多,可
以坦然回去休息了。于是他的一腔义愤,不曾收敛回去,在他的行为上与人格上发
生有益的影响,却轻轻地发泄在墙头的标语上面了。
这样的发泄感情,比什么都容易,既痛快,又有面子,谁不爱做呢?一回生,
二回熟,便成了惯例了,于是“五一”“五三”“五四”“五七”“五九”“六三”
……都照样做去:放一天假,开个纪念会,贴无数标语,喊几句口号,就算做了纪
念了!
于是月月有纪念,周周做纪念周,墙上处处是标语,人人嘴上有的是口号。于
是老祖宗几千年相传的“名教”之道遂大行于今日,而中国遂成了一个“名教”的
国家。
我们试进一步,试问,为什么贴一张“雷打王阿毛”或“枪毙田中义一”可以
发泄我们的感情,可以出气泄愤呢?
这一问便问到“名教”的哲学上去了。这里面的奥妙无穷,我们现在只能指出
几个有趣味的要。
第一,我们的古代老祖宗深信“名”就是魂,我们至今不知不觉地还逃不了这
种古老迷信的影响。“名就是魂”的迷信是世界人类在幼稚时代同有的。埃及人的
第八魂就是“名魂”。我们中国古今都有此迷信。《封神演义》上有个张桂芳能够
“呼名落马”;他只叫一声“黄飞虎还不下马,更待何时!”
黄飞虎就滚下五色神牛了。不幸张桂芳遇见了哪吒,喊来喊去,哪吒立在风火
轮上不滚下来,因为哪吒是莲花化身,没有魂的。《西游记》上有个银角大王,他
用一个红葫芦,叫一 声“孙行者”,孙行者答应一声,就被装进去了。后来孙行
者逃出来,又来挑战,改名叫“行者孙”,答应了一声,也就被装了进去!因为有
名就有魂了。民间“叫魂”,只是叫名字,因为叫名字就是叫魂了。因为如此,所
以小孩在墙上写“鬼捉王阿毛”,便相信鬼真能把阿毛的魂捉去。党部中人制定
“打倒汪精卫”的标语,虽未必相信“千夫所指,无病自死”;但那位贴“枪毙田
中”的小学生却难保不知不觉地相信他有咒死田中的功用。
第二,我们的古代老祖宗深信“名”(文字)有不可思议的神力,我们也免不
了这种迷信的影响。这也是幼稚民族的普通迷信,高等民族也往往不能免除。《西
游记》上如来佛写了“唵嘛呢叭迷吽”六 个字,便把孙猴子压住了一 千年。
观音菩萨念一个“唵”字咒语,便有诸神来见。他在孙行者手心写一个“迷”
字,就可以引红孩儿去受擒。小说上的神仙妖道作法,总得“口中念念有词”。一
切符咒,都是有神力的文字。现在有许多人真相信多贴几张“打倒军阀”的标语便
可以打倒张作霖了。他们若不信这种神力,何以不到前线去打仗,却到吴凇镇的公
共厕所墙上张贴“打倒张作霖”的标语呢?
第三,我们的古代圣贤也曾提倡一种“理智化”了的“名”的迷信,几千年来
深入人心,也是造成“名教”的一种大势力。卫君要请孔子去治国,孔老先生却先
要“正名”。
他恨极了当时的乱臣贼子,却又“手无斧柯,奈龟山何!”所以他只好做一部
《春秋》来褒贬他们:“一字之贬,严于斧钺;一字之褒,荣于华衮。”这种思想
便是古代所谓“名分”的观念。尹文子说:善名命善,恶名命恩。故善有善名,恶
有恶名。……今亲贤而疏不肖,赏善而罚恶。贤不肖,善恶之名宜在彼;亲疏赏罚
之称宜属我。……“名”宜属彼,“分”宜属我。我爱白而憎黑,韵商而舍徵,好
膻而恶焦,嗜甘而逆苦。白黑商徵,膻焦甘苦,彼之“名”也;爱憎韵舍,好恶嗜
逆,我之“分”也。定此名分,则万事不乱也。
“名”是表物性的,“分”是表我的态度的。善名便引起我爱敬的态度,恶名
便引起我厌恨的态度。这叫做“名分”的哲学。“名教”,“礼教”便建筑在这种
哲学的基础之上。一块石头,变作了贞节牌坊,便可以引无数青年妇女牺牲她们的
青春与生命去博礼教先生的一篇铭赞,或志书“列女”门里的一个名字。“贞节”
是“名”,羡慕而情愿牺牲,便是“分”。女子的脚裹小了,男子赞为“美”,诗
人说是“三寸金莲”,于是几万万的妇女便拚命裹小脚了。“美”与“金莲”是
“名”,羡慕而情愿吃苦牺牲,便是“分”。
现在人说小脚“不美”,又“不人道”,名变了,分也变了,于是小脚的女子
也得塞棉花,充天脚了。——现在的许多标语,大都有个褒贬的用意:宣传便是宣
传这褒贬的用意。说某人是“忠实同志”,便是教人“拥护”他。说某人是“军阀”,
“土豪劣绅”,“反动”,“反革命”,“老朽昏庸”,便是教人“打倒”他。故
“忠实同志”“总理信徒”的名,要引起“拥护”的分。“反动分子”的名,要引
起“打倒”的分。故今日墙上的无数“打倒”与“拥护”,其实都是要寓褒贬,定
名分。不幸标语用的太滥了,今天要打倒的,明天却又在拥护之列了;今天的忠实
同志,明天又变为反革命了。于是打倒不足为辱,而反革命有人竟以为荣。于是
“名教”失其作用,只成为墙上的符篆而已。
两千年前,有个九十岁的老头子对汉武帝说:“为治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
两千年后,我也要对现在的治国者说:治国不在口号标语,顾力行何如耳。一千多
年前,有个庞居士,临死时留下两句名言:但愿空诸所有。
慎勿实诸所无。
“实诸所无”,如“鬼”本是没有的,不幸古代的浑人造出“鬼”名,更造出
“无常鬼”,“大头鬼”,“吊死鬼”等等名,于是人的心里便像煞真有鬼了。我
们对于现在的治国者,也想说:但愿实诸所有。
慎勿实诸所无。
末了,我们也学时髦,编两句口号:打倒名教!
名教扫地,中国有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