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
全天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赵无恤这野心太大,南子不由听得痴了,半响后,只剩下满眼的崇拜。从两人初见时起,赵无恤便相貌平平,算不上俊朗,但惟独这份傲视天下的宏伟气魄是无人能比。他要达到的,竟然齐桓、晋文之事,而是成汤、武王那样的事业!
这世间能成就如此伟业的男子,恐怕独此一人罢?
南子恭恭敬敬地一拜道:“君子大志,南子愿尽绵薄之力助之!”
赵无恤扶她起来:“你能帮到我的,在这件事上,也只有你才能帮我!”
那种被信赖,被提携,被带着一起迈向伟大事业的感觉涌上心头,酥酥麻麻的,比起**的欢愉更加舒适。甚至有一瞬间,南子恨不得能替眼前的男人去死。
而赵无恤却有别的心思。
这是公元前五世纪的春秋,不是三百年后的秦扫**时期,九州大地尚未迎来百家争鸣,诸神落幕的启蒙时代还没滋润神州,人们也没被法家彻头彻尾的无神论狠狠洗刷三观,甚至连儒家较温和的”敬鬼神而远之“也仅有上层知识分子才接受。
所以赵无恤要面对的敌人,不仅是那些强大的邦国政权,还有牢牢扎根于他们土地上,被民众信之不疑的神祗,尤其是在齐、楚、吴越这几国……
在政治统一的同时,若能同时实现宗教的统一……
也许二世而亡的悲剧,就不会在下个大一统王朝上演了!
无恤在耳边轻声对南子说道:“以彼之矛,攻彼之盾,我想要的宗教,是立足宋国,却能将天下列国官方信仰、民间鬼神兼容并包的宗教!”
……
“天下诸侯的信仰虽然看似繁杂,区别甚大,但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它们都有某种共性,南子你能看出来么?”
“若说共性,应当是以敬天法祖为核心,以社稷、日月、山川等崇拜为羽翼。以其他江河鬼神崇拜为补充……”
赵无恤道:“没错,南子我再问你,这世上有一个神?还是多个神?“
“单单楚地的神祗就有近百,当然是有许多个神……”看到赵无恤唇角的笑意,南子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连忙掩着嘴道:“下妾是不是又说错了?这世上莫非只有一个神?”
赵无恤却不答。
在世界上,传统的自然崇拜是一种多神论,承认及崇拜多位神祇,南子所说的列国信仰就是多神论。
然而进入轴心时代后,一神论开始出现,它将“上帝”看做是世界的惟一创造者,并且是仁慈的神圣的至善者,管理并插手人类的活动。
然而赵无恤不打算延续竞争力低下,教派繁杂,无法形成向心力的多神论。也不打算尝试与先秦中国人精神世界有所冲突的一神论。
他心目中的新宗教是扎根于中国土壤里的本土宗教,至于她的理论基础……
“南子你要记住,神没有多个,也并未唯一,我称之为泛神论……”
“泛神论?”南子弄了一叠上好的藤皮纸细细记录下来,对从赵无恤口中蹦出的各种陌生词汇,她早已习以为常。
君子一定是先知者!她已经在宋国贵族中为赵无恤如此宣扬了,好维系他们对赵无恤的感恩、崇敬,以及畏惧。
无恤解释道:“泛神论的意思是,所谓的神。其实就是万物的本体。宇宙间只有一个长住不变,自有永有,绝对永恒的本质。有限之物,乃出自无限。非由于创造。打个比方,就好比是老子所说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就是至上神。殷人称之为帝,周人称之为天,吾等姑且称之为天道罢……”
“天道……”
这并非赵无恤创造的词,而是早已有之的,是对天地秩序的描述,《易·谦》:“谦亨,天道下济而光明。”《书·汤诰》:“天道福善祸淫,降灾於夏”。子产曰:“天道远,人道弥”。
南子细细琢磨着这个词,感受到了一种永恒和广阔。
赵无恤继续讲述道:“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这就是那个永恒不灭的本质。生成万物后,天道或化为实体,如大地、山川、江河、禽兽、人类……或化为凌驾众生的精神意志,升华于凡间之上,注视着芸芸众生。”
南子仿佛恍然大悟,“那诸侯民间信奉的,数不清的神祗呢?他们又是从何而来?”
“也是由天道化成的,只是力量和大小不及天而已,所以鬼神无真无伟,只有大小之分,均统一于天道,有所别,又无所别。”
“所以无论是齐人的八神主,还是楚人的东皇太一,东君、云中君,司命,都只是天道的一种形态而已,我称之为相,天道百相。至于人鬼,则是对天地有大贡献的凡人死而有灵的产物,其实也是天道秩序下的一部分。”
南子惊讶地注视着自己记述的那些东西:“若是按照君子的说法,这列国信奉的神祗,乃至于天地万物,居然都被统筹于天道中了?”
“不错。”赵无恤补充道:“天道无所不统,无所不包,这就是天道的大一统。”
春秋之世,各地方言差距甚大,中原话与吴越话甚至是两个语系;各国文化开始趋于分化,连字体、服饰也开始相异;根深蒂固的国别乡党意识根本无法消弭,“天下定于一”的口号和愿望也不够强烈。
这个时代,在物质层面上的确缺少统一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