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赵鞅的性格却决定了他注定无法对孔子屈尊下士,而是满心想要折服之!
和赵无恤与孔子的再会不同,赵鞅与他只是初见。
对比季孙斯,叔孙州仇,还有沦为陪衬的齐公子阳生,赵鞅觉得,今日会面,能与自己父子一晤者,唯此人而已!
从他的角度望去,孔子身材高达九尺,穿黑红相间的庄重朝服,腰间围镶着绿松石的帛带,佩着块黄缨,并无明显光泽的玉玦,头戴玄端。黝黑的发髻用白色玉簪固定。他额头高广平阔,国字脸上浓郁的卷须黝黑,只夹杂着几丝白色,形貌淡雅而和蔼。
孔子不知道主座之人在想些什么。他抿着嘴,按着练习过无数次的礼节,从篚中取酒爵,盥手洗爵,在公西赤帮助下用酒壶将铜樽添满酒浆。随后才面朝北面,献于赵鞅。
这边,宽袍大袖之后,青金色的酒樽被举了起来,声音恭敬:“中军佐。”
那边,赵鞅单手举樽,盯着对面的人细细观看:“仲尼。”
两人目光交错,虽然只有短短几个呼吸,但孔丘却看到了赵鞅的跋扈,骄傲。野心。
哎,这大概是个商纣王式的人物,不是能让他实现复兴周礼愿望的中庸之君,至多能成为晋文,楚庄之业。
赵鞅看到的,则是孔丘隐在宽袖中的眼神,谦逊和守礼背后,是不卑不亢。赵鞅下意识地感觉,这应该是个性格坚韧的人,历经百难而不改其志向。
威武不能屈之。贫贱不能移之,富贵亦不能淫之!
这样的人,恐怕是无法收服为己用的,如之奈何?
短短的一个敬酒时间。犹如一次近距离的交锋,其他人懵懵懂懂,却直让了解内情的赵无恤满头大汗。这两个人,不会当场打起来吧!
所幸一切平静地结束了,但孔子踩着优雅的步伐回到席上后,却开始毫不客气地发言了!
……
赵无恤曾闻。盗跖在中都骂孔子是“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到处给人办丧事的儒生。至少在“摇唇鼓舌”上,他是说对了,孔丘门下弟子有“言辞”一科,辩论自然是必修的一门功课,能教出子贡和宰予这样的辩论人才,老师自己的水平自然不差。
孔子完全没有赵鞅那霸气的出场架势吓到,更没有因为季孙斯和叔孙州仇的缩头而不知所措,从一开始,他的意志就是自己的主心骨。他对赵鞅行礼时不卑不亢,说话温文尔雅,言辞的才能也让赵无恤刮目相看。
首先,孔子走了个迂回,没有板着脸提及敏感的须句一事,乃至于整个西鲁的形势,而是先就阳虎被“擒拿“一事感谢了赵鞅和赵无恤。
“叛主背君之徒能够伏法,真是多亏了中军佐和小司寇尽力。”
赵鞅回答:“晋为鲁除阳虎,就像当年齐为鲁杀庆父一般,鲁国继续履行盟誓即可。”
但孔子却突然问了一句:“阳虎真的死了?”
赵鞅和赵无恤下意识对视了一眼,一手经办此事的赵无恤起身笑道:“夫子,阳虎虽然未死于争战,却死于伤寒,真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就算吾等想留着他的性命交到鲁城发落,也阻止不了大司命少司命来索拿他。”
本以为能打着哈哈忽悠过去,谁知孔子却紧逼不放:“可能见见这贼子的尸骨?”
据说阳虎和孔子身材体貌相似,都是身高九尺的山东大汉,而且骨骼粗壮,在这个营养普遍缺乏的年代里,这样的人物是可少见得很,所以赵无恤他们上哪寻一副骨架来?
无恤道:“为了防止疫病,尸体被焚烧,肉朽骨销,恐怕夫子是见不到了。”
孔子反问:“坟冢呢?当年楚平王灭伍氏,伍子胥引吴师入郢后曾掘墓鞭尸,鲁人恨阳虎入骨,将掘出来弃市,可乎?”
无恤无奈地摇头:“吴国人此举乃是返禽兽之举,夫子何必效仿之?”
孔子浓须里的话意味深长:“非也,吴人虽做出了蛮夷行径,但此事却不在其列,子之复仇,臣之讨贼,至诚感天,虽矫枉过直,可也!这就是所谓的大道不诛,诛首恶。”
“说的不错,但阳虎贼子,其尸骨已经在乱葬岗里随意抛洒,化作西鲁春苗的肥料,无处可寻了。”
至此,话已经走到了死胡同里,赵无恤也惊讶地发现,自己代赵鞅作答,竟和孔子唇枪舌剑地辩驳了一番,着实有些累。记得两人之前几次会面时,在竹林里吟诵诗经,听着曾弹琴鼓瑟,他们的关系半为长辈与后生,半为忘年之交的关系不同。
当被利益分隔开时,他们已经恍若……对手?
折冲樽俎间,孔子竟隐隐将之前因为赵鞅气势太盛,己方两卿缩头的不利局面搬回来了,他嘴角露出了一个赵无恤熟悉无比的微笑。
简直和后世圣人画像上的微笑一模一样。
“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既然死阳虎尸骨已经无法再寻,那还活着的须句大夫被君子驱逐,夺了领邑一事,可否给吾等一个说法和交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