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
罡星起河北,豪杰四方扬。五台山发愿,扫清辽国转名香。奉诏南收方腊,
催促渡长江。一自润州破敌,席卷过钱塘。抵清溪,登昱岭,涉高冈。蜂巢剿灭,
班师衣锦尽还乡。堪恨当朝谗佞,不识男儿定乱狂。主降遗殃。可怜一场梦,令
人泪两行。
话说宋江衣锦还乡,拜扫回京。自离郓城县,还至东京,与众弟兄相会,令
其各人收拾行装,前往任所。当有神行太保戴宗,来探宋江。二人坐间闲话,只
见戴宗起身道:“小弟已蒙圣恩,除受兖州都统制。今情愿纳下官诰,要去泰安
州岳庙里,陪堂求闲,过了此生,实为万幸。”宋江道:“贤弟何故行此念头?”
戴宗道:“兄弟夜梦崔府君勾唤,因此发了这片善心。”宋江道:“贤弟生身既
为神行太保,他日必作岳府灵聪。”自此相别之后,戴宗纳还了官诰,去到泰安
州岳庙里,陪堂出家。在彼每日殷勤奉祀圣帝香火,虔诚无忽。后数月,一夕无
恙,请众道伴相辞作别,大笑而终。后来在岳庙里累次显灵。州人庙祝,随塑戴
宗神像于庙里。胎骨是他真身。
又有阮小七受了诰命,辞别宋江,已往盖天军做都统制职事。未及数月,被
大将王禀、赵谭,怀挟帮源洞辱骂旧恨,累累于童枢密前诉说阮小七的过失:
“曾穿着方腊的赭黄袍,龙衣玉带,虽是一时戏耍,终久怀心造意。”待要杀他。
“亦且盖天军地僻人蛮,必致造反。”童贯把此事达知蔡京,奏过天子,请降了
圣旨,行移公文到彼处,追夺阮小七本身的官诰,复为庶民。阮小七见了,心中
也自欢喜。带了老母,回还梁山泊石碣村,依旧打鱼为生,奉养老母,以终天年。
后自寿全六十而亡。
且说小旋风柴进在京师,见戴宗纳还官诰求闲去了,又见说朝廷追夺了阮小
七官诰,不合戴了方腊的平天冠,龙衣玉带,意在在学他造反,罚为庶民。寻思:
“我亦曾在方腊处做驸马。倘或日后奸臣人知得,于天子前谗佞见责起来,追了
诰命,岂不受辱!不如自识时务,免受玷辱。”推称风疾病患,不时举发,难以
任用,不堪为官。情愿纳还官诰,求闲为农。辞别众官,再回沧州横海郡为民,
自在过活。忽然一日,无疾而终。
李应授中山府都统制,赴任半年。闻知柴进求闲去了,自思也推称风瘫,不
能为官。申达省院,缴纳官诰,复还故乡独龙冈村中过活。复与杜兴一处作富豪,
俱得善终。
关胜在北京大名府,总管兵马,甚得军心,众皆钦伏。一日操练军马回来,
因大醉失脚落马,得病身亡。
呼延灼受御营指挥使,每日随驾操备。后领大军破大金兀术四太子,出军杀
至淮西阵亡。只有朱仝在保定府管军有功,后随刘光世破了大金,直做到太平军
节度使。
花荣带同妻小妹子,前赴应天府到任。吴用自来单身,只带了随行安童,去
武胜军到任。李逵亦是独自带了两个仆从,自来润州到任。话说为何只说这三个
到任,别的都说了绝后结果?为这七员正将,都不厮见着。先说了结果。后这五
员正将:宋江、卢俊义、吴用、花荣、李逵,还有厮会处,以此未说绝了。结果
下来便见。有诗为证:
百八英雄聚义间,东征西讨日无闲。
甫能待得功成后,死别生离意莫还。
再说宋江、卢俊义在京师,都分派了诸将赏赐,各各令其赴任去讫。殁于王
事者,正将家眷人口,关给与恩赏钱帛金银,仍各送回故乡,听从其便。再有见
在朝京偏将一十五员,除兄弟宋清还乡为农外,杜兴已自跟随李应还乡去了。黄
信仍任青州。孙立带同兄弟孙新、顾大嫂并妻小,自依旧登州任用。邹润不愿为
官,回登云山去了。蔡庆跟随关胜,仍回北京为民。裴宣自与杨林商议了,自回
饮马川,受职求闲去了。蒋敬思念故乡,愿回潭州为民。朱武自来投授樊瑞道法,
两个做了全真先生,云游江湖,去投公孙胜出家,以终天年。穆春自回揭阳镇乡
中,后为良民。凌振炮手非凡,仍授火药局御营任用。旧在京师偏将五员:安道
全钦取回京,就于太医院做了金紫医官。皇甫端原受御马监大使。金大坚已在内
府御宝监为官。萧让在蔡太师府中受职,作门馆先生。乐和在附马王都尉府中,
尽老清闲,终身快乐,不在话下。
且说宋江自与卢俊义分别之后,各自前去赴任。卢俊义亦无家眷,带了数个
随行伴当,自望庐州去了。宋江谢恩辞朝,别了省院诸官,带几个家人仆从,前
往楚州赴任。自此相别,都各分散去了。亦不在话下。
且说宋朝元来自太宗传太祖帝位之时,说了誓愿,以致朝代奸佞不清。至今
徽宗天子,至圣至明,不期致被奸臣当道,谗佞专权,屈害忠良,深可悯念。当
是之时,却是蔡京、童贯、高俅、杨戩四个贼臣,变乱天下,坏国家事坏民。当
有殿帅府太尉高俅、杨戩,因见天子重礼厚赐宋江等这夥将校,心内好生不然。
两个自来商议道:“这宋江、卢俊义皆是有罪仇人。今日倒吃他做了有功大臣,
受朝廷这等钦恩赏赐。却教他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我等省院官僚,如何不惹人
耻笑!自古道:‘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杨戩道:“我有一计,先对副
了卢俊义,便是绝了宋江一只臂膊。这人十分英勇。若先对副了宋江,他若得知
必变了事,到惹出一场不好。”高俅道:“愿闻你的妙计如何?”杨戩道:“排
出几个庐州军汉,来省院首告卢安抚招军买马,积草屯粮,意在造反。便与他申
呈去太师府启奏。和这蔡太师都瞒了。等太师奏过天子,请旨定夺。却令人赚他
来京师。待上皇赐御食与他,于内下了些水银,却坠了那人腰肾,做用不得,便
成不得大事。再差天使,却赐御酒与宋江吃。酒里也与他下了慢药。只消半月之
间,以定没救。”高俅道:“此计大妙。”有诗为证:
自古权奸害善良,不容忠义立家邦。
皇天若肯明昭报,男作俳优女作倡。
两个贼臣计议定了,着心腹人出来寻觅两个庐州土人,写与他状子,叫他去
枢密院,首告卢安抚在庐州,即日招军买马,积草屯粮,意欲造反。使人常往楚
州,结连安抚宋江,通情起义。枢密院却是童贯,亦与宋江等有仇。当即收了原
告状子,迳呈来太师府启奏。蔡京见了申文,便会官计议。此时高俅、杨戩俱各
在彼。四个奸臣定了计策,引领原告人人内启奏天子。上皇曰:“朕想宋江、卢
俊义,破大辽,收方腊,掌握十万兵权,尚且不生歹心。今已去邪归正,焉肯背
反!寡人不曾亏负他,如何敢叛逆朝廷?其中有诈,未审虚的,难以准信。”当
有高俅、杨戩在傍奏道:“圣上道理虽是忠爱,人心难忖。想必是卢俊义嫌官卑
职小,不满其心,复怀反意。不幸被人知觉。”上皇曰:“可唤来寡人亲问,自
取实招。”蔡京、童贯又奏道:“卢俊义是一猛兽,未保其心。倘若惊动了他,
必致未透,深为未便。今后难以收捕。只可赚来京师,陛下亲赐御膳御酒,将圣
言抚谕之,窥其虚实动静。若无,不必究问。亦显陛下不负功臣之念。”上皇准
奏。随即降下圣旨,差一使命,迳往庐州,宣取卢俊义还朝,有委用的事。天使
奉命来到庐州,大小官员出郭迎接。直至州衙,开读已罢。
话休絮繁。卢俊义听了圣旨宣取回朝,便同使命离了卢州,一齐上了铺马来
京。于路无话,早至东京皇城司前歇了。次日早,到东华门外伺候早朝。时有太
师蔡京,枢密院童贯,太尉高俅、杨戩,引卢俊义于偏殿朝见上皇。拜舞已罢,
天子道:“寡人欲见卿一面。”又问:“庐州可容身否?”卢俊义再拜奏道:
“托赖圣上洪福齐天,彼处军民亦皆安泰。”上皇又问了些闲话。俄延至午。尚
膳厨官奏道:“进呈御膳在此,未敢擅便,乞取圣旨。”此时高俅、杨戩,已把
水银暗地着放在里面,供呈在御案上。天子当面将膳赐与卢俊义。卢俊义拜受而
食。上皇抚谕道:“卿去庐州,务要尽心安养军士,勿生非意。”卢俊义顿首谢
恩,出朝回还庐州。全然不知四个贼臣设计相害。高俅、杨戩相谓曰:“此后大
事定矣。”有诗为证:
奸贼阴谋害善良,共为谗语惑徽皇。
潜将鸩毒安中膳,俊义何辜一命亡。
再说卢俊义星夜便回庐州来。觉道腰肾疼痛,动举不得,不能乘马。坐船回
来。行至泗州淮河,天数将尽,自然生出事来。其夜,因醉要立在舡头上消遣。
不想水银坠下腰胯并骨髓里去,册立不牢,亦且酒后失脚,落于淮河深处而死。
可怜河北玉麒麟,屈作水中冤抑鬼!从人打捞起尸首,具棺椁殡于泗州高原深处。
本州官员,动文书申覆省院,不在话下。
且说蔡京、童贯、高俅、杨戩四个贼臣,计较定了,将赍泗州申达文书,早
朝奏闻天子说:“泗州申覆:卢安抚行至淮河,坠水而死。臣等省院,不敢不奏。
今卢俊义已死,只恐宋江心内设疑,别生他事。乞陛下圣鉴,可差天使,赍御酒
往楚州赏赐,以安其心。”上皇沉吟良久,欲道不准,未知其心意。欲准理,诚
恐害人。上皇无奈,终被奸臣谗佞所惑,片口张舌,花言巧语,缓里取事,无不
纳受。遂降御酒二樽,差天使一人,赍往楚州,限目下便行。眼见得这使臣亦是
高俅、杨戩二贼手下心腹之辈。天数只注宋公明合当命尽,不期被这奸臣们,将
御酒内放了慢药在里面,却教天使赍擎了,迳往楚州来。
且说宋公明自从到楚州为安抚,兼管总领兵马。到任之后,惜军爱民,百姓
敬之如父母,军校仰之若神明。讼庭肃然,六事俱备,人心既服,军民钦敬。宋
江赴任之后,时常出郭游玩。原来楚州南门外,有个去处,地名唤做蓼儿洼。其
山四面都是水港,中有高山一座。其山秀丽,松柏森然,甚有风水,和梁山泊无
异。虽然是个小去处,其内山峰环绕,龙虎踞盘,曲折峰峦,坡阶台砌,四围港
汊,前后湖荡,俨然似水浒寨一般。宋江看了,心中甚喜。自己想道:“我若死
此处,堪为阴宅。”但若身闲,常去游玩,乐情消遣。
话休絮烦。自上经宋江到任以来,将及半截。时是宣和六年首夏初旬,忽听
得朝廷降赐御酒到来。与众出郭迎接,入到公廨,开读圣旨已罢。天使捧过御酒,
教宋安抚饮毕。宋江亦将御酒回劝天使。天使推称:“自来不会饮酒。”御酒宴
罢,天使回京。宋江备礼馈送天使,天使不受而去。
宋江自饮御酒之后,觉道肚腹疼痛,心中疑虑。想被下药在酒里。却自急令
从人打听那来使时,于路馆驿,却又饮酒。宋江已知中了奸计。必是贼臣们下了
药酒。乃叹曰:“我自幼学儒,长而通吏。不幸失身于罪人,并不曾行半异心
之事。今日天子信听谗佞,赐我药酒。得罪何辜!我死不争,只有李逵见在润州
都统制,他若闻知朝廷行此奸弊,必然再去哨聚山林,把我等一世清名忠义之事
坏了。只除是如此行方可。”有诗为证:
奸邪误国太无情,火烈擎天白玉茎。
他日三边如有警,更凭何将统雄兵。
连夜使人往润州唤取李逵,星夜到楚州,别有商议。且说黑旋风李逵,自到
润州为都统制,只是心中闷倦,与众终日饮酒,只爱贪杯。听得楚州宋安抚差人
到来有请,李逵道:“哥哥取我,必有话说。”便同干人下了船,直到楚州,迳
入州治拜见。宋江道:“兄弟,自从分散之后,日夜只是想念众人。吴用军师,
武胜军又远。花知寨在应天府,又不知消耗。只有兄弟在润州镇江较近,特请你
来商量一件大事。”李逵道:“哥哥,什么大事?”宋江道:“你且饮酒。”宋
江请进后厅,见成杯盘,随即管待李逵,吃了半响酒食。将至半酣,宋江便道:
“贤弟不知,我听得朝廷差人赍药酒来,赐与我吃。如死,却是怎的好?”李逵
大叫一声:“哥哥,反了罢!”宋江道:“兄弟,军马尽都没了,兄弟们又各分
散,如何反得成?”李逵道:“我镇江有三千军马,哥哥这里楚州军马,尽起
来,并这百姓,都尽数起去,并气力招军买马,杀将去。只是再上梁山泊倒快活!
强似在这奸臣们手下受气。”宋江道:“兄弟,且慢着,再有计较。”不想昨日
那接风酒内,已下了慢药。当夜,李逵饮酒了。
次日,具舟相送。李逵道:“哥哥,几时起义兵?我那里也起军来接应。”
宋江道:“兄弟,你休怪我!前日朝廷差天使赐药酒与我服了,死在旦夕。我为
人一世,只主张忠义二字,不肯半欺心。今日朝廷赐死无辜。宁可朝廷负我,
我忠心不负朝廷!我死之后,恐怕你造反,坏了我梁山泊替天行道忠义之名。因
此请将你来,相见一面。昨日酒中,已与了你慢药服了。回至润州必死。你死之
后,可来此处楚州南门外,有个蓼儿洼,风景尽与梁山泊无异。和你阴魂相聚。
我死之后,尸首定葬于此处。我已看定了也。”言讫,堕泪如雨。李逵见说,亦
垂泪道:“罢,罢,罢!生时伏侍哥哥,死了也只是哥哥部下一个小鬼。”言讫,
泪下。便觉道身体有些沉重。当时洒泪,拜别了宋江下舡。回到润州,果然药发
身死。有诗为证:
宋江饮毒已知情,恐坏忠良水浒名。
便约李逵同一死,蓼儿洼内起佳城。
李逵临死之时,付嘱从人:“我死了,可千万将我灵柩,去楚州南门外蓼儿
洼,和哥哥一处埋葬。”嘱罢而死。从人置备棺椁盛贮,不负其言扶柩而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