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九知府明取了招状,将一面二十五斤死囚枷枷了,推放大牢里收禁。宋江吃打
得两腿走不动。当厅钉了,直押赴死囚牢里来。却得戴宗一力维持,分付了众小
牢子,都教好觑此人。戴宗自安排饭食,供给宋江,不在话下。诗曰:
江上高楼风景浓,偶因登眺气如虹。
兴狂忽漫题新句,却被拘挛狴犴中。
再说蔡九知府退厅,邀请黄文以后堂,称谢道:“若非通判高明远见,下官
险些儿被这厮瞒过了。”黄文炳又道:“相公在上,此事也不可宜迟。只好急急
修一封书,便差人星夜上京师报与尊府恩相知道。显得相公干了这件国家大事。
就一发禀道,若要活的,便着一辆陷车解上京。如不要活的,恐妨路途走失,就
于本处斩首号令,以除大害,万民称快。便是今上得知,必喜。”蔡九知府道:
“通判所言有理,见得极明。下官即目也要使人回家送礼物去。书上就荐通判之
功。使家尊面奏天子,早早升授富贵城池,去享荣华。”黄文炳拜谢道:“小生
终身,皆托于门下。自当衔环背鞍之报。”黄文炳就撺掇蔡九知府写了家书,印
上图书。黄文炳问道:“公相差那个心腹人去?”知府道:“本州自有个两院节
级,唤做戴宗,会使神行法,一日能行八百里路程,只来早便差此人迳往京师,
只消旬日,可以往回。”黄文炳道:“若得如此之快,最好,最好。”蔡九知府
就后堂置酒管待了黄文炳。次日相辞知府,自回无为军去了。诗曰:
堪恨奸邪用意深,事非干己苦侵寻。
致将忠义囚囹圄,报应终当活剖心。
且说蔡九知府安排两个信笼,打了金珠宝贝玩好之物,上面都贴了封皮。
次日早辰,唤过戴宗到后堂,嘱付道:“我有这般礼物,一封家书,要送上东京
太师府里去,庆贺我父亲六月十五日生辰。日期将近,只有你能干去得。你休辞
辛苦,可与我星夜去走一遭。讨了回书,便转来。我自重重地赏你。你的程途都
在我心上。我已料着你神行的日期,专等你回报。切不可沿途耽阁,有误事情。”
戴宗听了,不敢不依。只得领了家书信笼,便拜辞了知府,挑回下处安顿了。却
来牢里封宋江说道:“哥哥放心。知府差我上京师去,只旬日之间便回。就太师
府里使些见识,解救哥哥的事。每日饭食,我自分付在李逵身上,委着他安排送
来,不教有缺。仁兄且宽心守奈几日。”宋江道:“望烦贤弟救宋江一命则个。”
戴宗叫过李逵,当面分付道:“你哥哥误题了反诗,在这里吃官司,未知如何。
我如今又吃差往东京去,早晚便回。牢里哥哥饭食,朝暮全靠着你看觑他则个。”
李逵应道:“吟了反诗,打什么鸟紧!万千谋反的,倒做了大官。你自放心东京
去,牢里谁敢奈何他。我好便好,不好,我使老大斧头砍他娘。”戴宗临行,又
嘱付道:“兄弟小心,不要贪酒,失误了哥哥饭食。休得出去噇醉了,饿着哥哥。”
李逵道:“哥哥,你自放心去。若是这等疑忌时,兄弟从今日就断了酒,待你回
来却开。早晚只在牢里伏侍宋江哥哥,有何不可。戴宗听了,大喜道:“兄弟,
若得如此发心坚意;守看哥哥又好。”当日作别自去了。李逵真个不吃酒,早晚
只在牢里伏侍宋江,寸步不离。
不说李逵自看觑宋江,且说戴宗回到下处,换了腿絣护膝八搭麻鞋,穿上
杏黄衫,整了胳膊,腰里插了宣牌,换了巾帻,便袋里藏了书信盘缠,挑上两个
信笼,出到城外。身边取出四个甲马,去两只腿上,每只各拴两个,肩上挑上两
个信笼,口里念起神行法咒语来。怎见得神行法效验?有西江月为证:
彷佛浑如驾雾,依稀好似腾云。如飞两脚荡红尘,越岭登山去紧。顷刻才离
乡镇,片时又过州城。金钱甲马果通神,万里如同眼近。
当日戴宗离了江州,一日行到晚,投客店安歇。解下甲马,取数陌金纸烧送
了。过了一宿,次日早起来,吃了素食,离了客店,又拴上四个甲马,挑起信笼,
放开脚步便行。端的是耳边风雨之声,脚不踮地。路上略吃些素饭、素酒、心
又走。看看日暮,戴宗早歇了,又投客店宿歇一夜。次日起个五更,赶早凉行。
拴上甲马,挑上信笼又走。约行过了三二百里,巳是已牌时分,不见一个干净酒
店。此时正是六月初旬天气,蒸得汗雨淋漓,满身蒸湿。又怕中了暑气。正饥渴
之际,早望见前面树林侧首一座傍水临湖酒肆。戴宗拈指间走到根前看时,干干
净净,有二十付座头,尽是红油卓凳,一代都是槛窗。戴宗挑着信笼,入到里面,
拣一付稳便座头,歇下信笼,解下腰里搭膊,脱下杏黄衫,喷口水,晾在窗栏上。
戴宗坐下,只见个酒保来问道:“上下,打两角酒?要什么肉食下酒?或鹅猪羊
牛肉?”戴宗道:“酒便不要多,与我做口饭来吃。”酒保又道:“我这里卖酒
卖饭,又有馒头粉汤。”戴宗道:“我却不吃晕腥。有甚素汤下饭?”酒保道:
“加料麻辣熝豆腐如何?”戴宗道:“最好,最好。”酒保去不多时,熝一
碗豆腐,放两碟菜蔬,连筛三大碗酒来。戴宗正饥又渴,一上把酒和豆腐都吃了,
却待讨饭吃。只见天旋地转,头晕眼花,就凳边便倒。酒保叫道:“倒了。”只
见店里走出一个人来。怎生模样?但见:
臂阔腿长腰细,待客一团和气。
梁山作眼英雄,旱地忽律朱贵。
当下朱贵从里面出来,说道:“且把信笼将入去,先搜那厮身边,有甚东西。”
便有火家,去他上搜看。只见便袋里搜出一个纸包,包着一封书。取过来迟与朱
头领。朱贵扯开,却是一封家书。见封皮上面写道:“平安家书,百拜奉上父亲
大人膝下,男蔡德章谨封。”朱贵便拆开从头看了。见上面写道:“见今拿得应
谣言题反诗山东宋江,监收在牢一节,听候施行。”朱贵看罢,惊得呆了,半晌
则声不得。火家正把戴宗扛起来,背入杀人作房里去开剥。只见凳头边溜下胳膊,
上挂着朱红绿漆宣牌。朱贵拿起来看时,上面雕着银字,道是:“江州两院押牢
节级戴宗”。朱贵看了道:“且不要动手。我常听的军师所说,这江州有个神行
太保戴宗,是他至爱相识。莫非正是此人?如何倒送书去害宋江。这一段事,却
又得天幸耽住宋哥哥性命不当死,撞在我手里。你那火家,且与我把解药救醒他
来,问个虚实缘由。”
当时火家把水调了解药,扶起来,灌将下去。须臾之间,只见戴宗舒眉展眼,
便扒起来。却见朱贵拆开家书在手里看。戴宗便叫道:“你是甚人?好大胆!却
把蒙汗药麻翻了我。如今又把太师府书信擅开,拆毁了封皮,却该甚罪!”朱贵
笑道:“这封鸟书打什么不紧!休说拆开了太师府书札,便有利害,俺这里兀自
要和大宋皇帝做个对头的。”戴宗听了大惊,便问道:“足下好汉,你却是谁?
愿求大名。”朱贵答道:“俺这里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梁山泊好汉旱地忽律朱
贵的便是。”戴宗道:“既然是梁山泊头领时,怎地却认得吴学究先生?”朱贵
道:“吴学究是俺大寨里军师,执掌兵权。足下如何认得他?”戴宗道:“他和
小可至爱相识。”朱贵道:“亦闻军师多曾说来。兄长莫非是江州神行太保戴院
长?”戴宗道:“小可便是。”朱贵又问道:“前者宋公明断配江州,经过山寨,
吴军师曾寄一封书与足下。如今却倒去害宋三郎性命?”戴宗又说道:“宋公明
和我又是至爱弟兄,他如今为吟了反诗,救他不得。我如今正要往京师寻门路救
他,我如何肯害他性命!”朱贵道:“你不信,请看蔡九知府的来书。”戴宗看
了,自吃一惊。却把吴学究初寄的书,与宋公明相会的话,并宋江在浔阳楼醉后
误题反诗一事,都将备细说了一遍。朱贵道:“既然如此,请院长亲到山寨里,
与众头领商议良策,可救宋公明性命。”
朱贵慌忙叫备分例酒食,管待了戴宗,便向水亭上觑着对港,放了一枝号箭。
响箭到处,早有小喽罗摇过船来。朱贵便同戴宗带了信笼,下船到金沙滩上岸,
引至大寨。吴用见报,连忙下关迎接。见了戴宗,叙礼道:“间别久矣!今日甚
风吹得到此?且请到大寨里来与众头领相见了。”朱贵说起戴宗来的缘故,如今
宋公明见监在彼。晁盖听得,慌忙请戴院长坐地,备问:“缘何我宋三郎吃官司,
为因什么事起来?”戴宗却把宋江吟反诗的事,一一对晁盖等众人说了。晁盖听
罢大惊,便要起请众头领了人马下山,去打江州,救取宋三郎上山。吴用谏道:
“哥哥不可造次。江州离此间路远,军马去时,诚恐因而惹祸。打草惊蛇,倒送
宋公明性命。此一段事,不可力敌,只可智取。吴用不才,略施小计,只在戴院
长身上,定要救宋三郎性命。”晁盖道:“愿闻军师妙计。”吴学究道:“如今
察九知府却差院长送书上东京去,讨太师回报。只这封书上,将计就计,写一封
假回书,教院长回去。书上只说教把犯人宋江切不可施刑,便须密切差的当人员
解赴东京,问了详细,定行处决示众,断绝童谣。等他解来此间经过,我这里自
差人下山夺了。此计如何?”晁盖道:“倘若不从这里过时,却不误了大事?”
公孙胜便道:“这个何难。我们自着人去远近探听,遮莫从那里过,务要等着,
好歹夺了。只怕不能勾他解来。”
晁盖道:“好却是好,只是没人会写蔡京笔迹。”吴学究道:“吴用已思量
心里了。如今天下盛行四家字体,是苏东坡,黄鲁直、米元章、蔡太师四家字体。
苏、黄、米、蔡,宋朝四绝。小生会和济州城里一个秀才做相识。那人姓萧名让。
因他会写诸家字体,人都唤他做圣手书生及会使枪弄棒,舞剑轮刀。吴用知他写
得蔡京笔迹。不若央及戴院长,就到他家,赚道泰安州岳庙里要写道碑文,先送
五十两银子在此,作安家之资,便要他来。随后却使人赚了他老小上山,就教本
人入夥,如何?”晁盖道:“书有他写,便好歹也须用使个图书印记。”吴学究
又道:“吴用再有个相识,小生亦思量在肚里了。这人也是中原一绝,见在济州
城居住。本身姓金,双名大坚,开得好石碑文,剔得好图书玉石印记,亦会枪棒
厮打。因为他雕得好玉石,人都称他做玉臂匠。也把五十两银去,就赚他来镌碑
文。到半路上,却也如此行便了。这两个人山寨里亦有用他处。”晁盖道:“妙
哉!”当日且安排筵席,管待戴宗,就晚歇了。
次日早饭罢,烦请戴院长打扮做太保模样,将了一二百两银子,拴上甲马,
便下山,把船渡过金沙滩上岸。拽开脚步,奔到济州来。没两个时辰,早到城里。
寻问圣手书生萧让住处。有人指道:“只在州衙东首文庙前居住。”戴宗迳到门
首,咳嗽一声,问道:“萧先生有么?”只见一个秀才,从里面出来。那人怎生
模样?有诗为证:
青衫鸟帽气棱棱,顷刻龙蛇笔底生。
米蔡苏黄能彷佛,善书圣手有名声。
那萧让出到外面,见了戴宗,却不认得。便问道:“太保何处?有甚见教?”
戴宗施礼罢,说道:“小可是泰安州狱庙里打供太保。今为本庙重修五岳楼,本
州上户,要刻道碑文,特地教小可赍白银五十两,作安家之资,请秀才便那尊步,
同到庙里作文则个。选下了日期,不可迟滞。”萧让道:“小生只会作文及书丹,
别无甚用。如要立碑,还用刊字匠作。”戴宗道:“小可再有五十两白银,就要
请玉臂匠金大坚刻石。拣定了好日,万望二位便那尊步。”萧让得了五十两银子,
便和戴宗同来寻请金大坚。正行过文庙,只见萧让把手指道:“前面那个来的便
是玉臂匠金大坚。”戴宗抬头看时,见那人眉目不凡,姿质秀丽。那人怎生模样?
有诗为证:
凤篆龙章信手生,雕镌印记更分明。
人称玉臂非虚誉,艺苑驰声第一名。
当时萧让唤住金大坚,教与戴宗相见。具说泰安州岳庙里重修五岳楼,众上
户要立道碑文碣石之事。“这太保特地各赍五十两银子,来请我和你两个去。”
金大坚见了银子,心中欢喜。两个邀请戴宗就酒肆中市沽三杯,置些蔬食,管待
了。戴宗就付与金大坚五十两银子,作安家之资。又说道:“阴阳人已拣定了日
期,请二位今日便烦动身。”萧让道:“天气暄热,今日便动身也行不多路。前
面赶不上宿头。只是来日起个五更,挨门出去。”金大坚道:“正是如此说。”
两个都约定了来早起身。各自归家,收拾动用。萧让留戴宗在家宿歇。
次日五更,金大坚持了包里行头,来和萧让、戴宗,三人同行。离了济州城
里,行不过十里多路,戴宗道:“二位先生慢来,不敢催逼。小可先去报知众上
户来接二位。”拽开步数,争先去了。这两个背着些包裹,自慢慢而行。看看走
到未牌时候,约莫也走过了七八十里路,只见前面一声胡哨响,山城坡下跳出一
夥好汉,约有四五十人。当头一个好汉,正是那清风山王矮虎,大喝一声道“你
那两个是什么人?那里去?孩儿们拿这厮取心来吃酒。”萧让告道:“小人两个
是上泰安州刻石镌文的,又没一分财赋,止有几件衣服。”王矮虎喝道:“俺不
要你财赋衣服,只要你两个聪明人的心肝做下酒!”萧让和金大坚焦燥,倚仗各
人胸中本事,便挺着杆棒,迳奔王矮虎。王矮虎也挺朴刀来斗两个。三人各使手
中器械,约战了五七合,王矮虎转身便走。两个却待去赶,听得出上锣声又响,
左边走出云里金刚宋万,右边走出摸着天杜迁,后却是白面郎君郑天寿,各带三
十余人一发上,把萧让、金大坚横拖倒拽,捉投林子里来。
四筹好汉道:“你两个放心,我们奉着晁天王的将令,特来请你二位上山入
夥。”萧让道:“山寨里要我们何用?我两个手无缚鸡之力,只好吃饭。”杜迁
道:“吴军师一来与你相识,二乃知你两个武艺本事,特使戴宗来宅上相请。”
萧让、金大坚都面面厮觑,做声不得。当时到旱地忽律朱贵酒店里,相待了分例
酒食,连夜唤船,便送上山来。到得大寨,晁盖、吴用产头领众人,都相见了。
一面安排筵席相待。且说修蔡京回书一事,因请二位上山入夥,共聚大义。两个
听了,都扯住吴学究笑道:“我们在此趋侍不妨,只恨各家都有老小在彼。明日
官司知道,必然坏了。”吴用道:“二位贤弟,不必忧心。天明时,便有分晓。”
当夜只顾吃酒歇了。
次日天明,只见小喽罗报道:“都到了。”吴学究:“便请二位贤弟亲自去
接宝眷。”萧让、金大坚听得,半信半不信。两个下至半山,只见数乘轿子,抬
着两家老小上山来。两个惊得呆了,问其备细。老小说道:“你两个出门之后,
只见这一行人将着轿子来,说家长只在城外客店里,中了暑风,快叫取老小来看
救。出得城时,不容我们下轿,直抬到这里。”两家都一般说。萧让听了,与金
大坚两个,闭口无言。只得死心塌地,再回山寨入伙。
安顿了两家老小,吴学究却请出来,与萧让商议写蔡京体回书,去救宋公明。
金大坚便道:“从来雕得蔡京的诸样图书名讳字号。”当时两个动手完成。安排
了回书,备个筵席,便送戴宗起程。分付了备细书意。戴宗辞了众头领,相别下
山。小喽罗已把船只,渡过金沙滩,送至朱贵酒店里。戴宗取四个甲马,拴在腿
上,作别朱贵,拽开脚步,登程去了。
且说吴用送了戴宗过渡,同众头领再回大寨筵席。正饮酒之间,只见吴学究
叫声苦不知高低。众头领问道:“军师何故叫苦?”吴用便道:“你众人不知。
是我这封书,倒送了戴宗和宋公明性命也。”众头领大惊,连忙问道:“军师,
书上却是怎地差错?”吴学究道:“是我一时只顾其前,不顾其后。书中有个老
大脱卯。”萧让便道:“小生写的字体,和蔡太师字体一般。语句又不曾差了。
请问军师,不知那一处脱卯?”金大坚又道:“小生雕的图书,亦无纤毫差错,
怎地见得有脱卯处?”
吴学究叠两个指头,说出这个差错脱卯处。有分教:众好汉大闹江州城,鼎
沸白龙庙。直教:弓弩丛中逃性命,刀枪林里救英雄。毕竟军师吴学究说出怎生
脱卯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