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保斟酒,连筛了五七遍。宋江因见了这两人,心中欢喜,吃了几盅,忽然
心里想要鱼辣汤吃。便问戴宗道:“这里有好鲜鱼么?”戴宗笑道:“兄长,你
不风满江都是渔船?此间正是鱼米之乡,如何没有鲜鱼?宋江道:“得些辣鱼汤
醒酒最好。”戴宗便唤酒保,教造三分加辣红白鱼汤来。顷刻造了汤来。宋江
看见道:“美食不如美器。难是个酒肆之中,端的好整齐器皿。”拿起箸来,相
劝戴宗、李逵吃。自也吃了些鱼,呷了几口汤汁。李逵也不使箸,便把手去碗里
捞起鱼来,和骨头都嚼吃了。宋江看见,忍笑不住。再呷了两口汁,便放下箸不
吃了。戴宗道:“兄长,已定这鱼腌了,不中仁兄吃。”宋江道:“便是不才酒
后,只爱口鲜鱼汤吃。这个鱼真是不什好。”戴宗应道:“便是小弟也吃不得,
是吃的不中吃。”李逵嚼了自碗里鱼,便道:“两位哥哥都不吃,我替你们吃了。”
便伸手去宋江碗里捞将过来吃了,又去戴宗碗里也捞过来吃了。滴滴,淋一
桌子汁水。宋江见李逵把三碗鱼汤和骨头都嚼吃了,便叫酒保来分付道:“我这
大哥,想是肚饥。你可去大块肉切二斤来与他吃。少刻一发算钱还你。”酒保道:
“小人这里只卖羊肉,却没牛肉。要肥羊尽有。”李逵听了,便把鱼汁劈脸泼将
去,淋那酒保一身。戴宗喝道:“你又做什么!”李逵应道:“叵耐这厮无礼,
欺负我只吃牛肉,不卖羊肉与我吃。”酒保道:“小人问一声,也不多话。”宋
江道:“你去,只顾切来。我自还钱。”酒保忍气吞声,去切了二斤羊肉,做一
盘将来,放在桌子上。李逵见了,也不谦让,大把家挝来,只顾吃。拈指间,把
这二斤羊肉都吃了。宋江看了道:“壮哉,真好汉也!”李逵道:“这宋大哥使
知我的鸟意,吃肉不强似吃鱼!”
戴宗叫酒保来问道:“却才鱼汤家生甚是整齐,鱼却腌了不中吃。别有什好
鲜鱼时,另造些辣汤来与我这位官人醒酒。”酒保答道:“不敢瞒院长说,这鱼
端是昨夜的。今日的活鱼,还在船内,等鱼牙主人不来,未曾敢卖动,因此未有
好鲜鱼。”李逵跳起来道:“我自去讨两尾活鱼来与哥哥吃。”戴宗道:“你休
去,只酒保去回几尾来便了。”李逵道:“船上打鱼的,不敢不与我,直得什么!”
戴宗拦当不住,李逵一直去了。戴宗对宋江说道:“兄长休怪,小弟引这等人来
相会,全没些个体面,羞辱杀人!”宋江道:“他生性是恁的,如何教他改得!
我到敬他真实不假。”两个自在琵琶亭上笑语说话取乐。诗曰:
湓江烟景出尘寰,江上峰峦拥髻鬟。
明月琵琶人不见,黄芦苦竹暮潮还。
却说李逵走到江边看时,见那渔船一字排着,约有八九十只,都缠系在绿杨
树下。船上渔人,有斜枕着船稍睡的,有在船头上结纲的,也有在水里洗浴的。
此时正是五月半天气,一轮红日,将及沉西,不见主人来开舱卖鱼。李逵走到船
边,喝一声道:“你们船上活鱼,把两尾来与我。”那渔人应道:“我们等不见
渔牙主人来,不敢开舱。你看那行贩都在岸上坐地。”李逵道:“等什么鸟主人!
先把两尾鱼来与我。”那人又答道:“纸也未曾烧,如何敢开舱?那里先拿鱼与
你!”李逵见他众人不肯拿鱼,便跳上一只舡去。渔人那里拦当得住。李逵不省
得船上的事,只顾便把竹笆篾篾一拔。渔人在岸上只叫昨:“罢了!”李逵伸手
去舶板底下一绞摸时,那里有一个鱼在里面。原来那大江里渔船,船尾开半截大
孔,放江水出入,养着活鱼,却把竹笆拦住。以此船舱里活水往来,养放活鱼。
因此江州有好鲜鱼。这李逵不省得,倒先把竹笆篾提起了,将那一舱活鱼都走了。
李逵又跳过那边船上,去拔那竹篾。那七八十渔人,都奔上舡,把竹篙来打李逵。
李逵大怒,焦燥起来,便脱下布衫,里面单单系着一条棋子布捎儿。见那乱竹篙
打来,两只手一驾,早抢了五六条在手里。一似扭葱般都扭断了。渔人看见,尽
吃一惊,却都去解了缆,把船撑开去了。李逵忿怒,赤条条地拿两截折竹篙,上
岸来赶打行贩,都乱纷纷地挑了担走。
正热闹里,只见一个人从小路里走出来。众人看见,叫道:“主人来了。这
黑大汉在此抢鱼,都赶了渔船。”那人道:“什么黑大汉,敢如此无礼!”众人
把手指道:“那厮兀自在岸边寻人厮打。”那人抢将过去,喝道:“你这厮吃了
豹子心,大虫胆,也不敢来搅乱老爷的道路!”李逵看那人时,六尺五六身材,
三十二三年纪,三柳掩口黑髯,头上里青纱万字巾,掩映着穿心红一{髟角}
儿,上穿一领白布衫,腰系一条绢搭膊,下面青白袅脚多耳麻鞋,手里提条行秤。
那人正来卖鱼,见了李逵在那里横七竖八打人,便把秤递与行贩接了,赶上前来
大喝道:“你这厮要打谁?”李逵也不回话,输过竹篙,却望那人便打。那人抢
入去,早夺了竹篙。李逵便一把揪住那人头发,那人便奔他下三面,要跌李逵。
怎敌得李逵水牛般气力,直推将开去,不能勾拢身。那人便望肋下躅得几拳。李
逵那里着在意里。那人又飞起脚来踢。被李逵直把头按将下去,提起铁锤大小拳
头,去那人脊梁上擂鼓也似打。那人怎生挣紥。
李逵正打哩,一个人在背后匹腰抱住,一个人便来帮住手,喝道:“使不得!
使不得!”李逵回头看时,却是宋江、戴宗。李逵便放了手。那人略得脱身,一
道烟走了。戴宗埋冤李逵道:“我教你休来讨鱼。又在这里和人厮打。倘或一拳
打死了人,你不去偿命坐牢”李逵应道:“你怕我连累你,我自打死了一个,我
自去承当。”宋江便道:“兄弟休要论口,坏了义气。拿了布衫,且去吃酒。”
李逵向那柳树根头拾起布衫,搭在膊上,跟了宋江、戴宗便走。行不得十数步,
只听的背后有人叫骂道:“黑杀才,今番来和你见个输赢!”李逵回转头来看时,
便是那人脱得赤条条地,匾紥起一条水裈儿,露出一身雪练也似白肉,头上除
了巾帻,显出那个穿心一红俏{髟角}儿来。在江边独自一个,把竹篙撑着一只
渔船赶将来。口里大骂道:“千刀万剐的黑杀才!老爷怕你的不算好汉!走的不
是好男子!”李逵听了大怒,吼了一声,撇了布衫,抢转身来。那人便把舡略拢
来,辏在岸边。一手把竹篙定了船,口里大骂着。李逵也骂:“好汉便上岸来!”
那人把竹篙去李逵腿上便搠,撩拨得李逵火起,托地跳在船上。说时迟,那时快,
那人只要诱得李逵上船,便把竹篙望岸边一,只脚一蹬,那只渔船一似狂风飘
败叶,箭也似投江心里去了。李逵虽然也识得水,却不什高。当时慌了手脚。那
人也不叫骂,撇了竹篙,叫声:“你来!今番和你定要见个输赢!”便把李逵胳
膊拿住,口里说道:“且不和你厮打,先教你吃些水。”两只脚把船只一晃,船
底朝天,英雄落水。两个好汉,扑桶地都翻筋斗撞下江里去。宋江、戴宗急赶至
岸边,那只船已翻在江里。两个只在岸上叫苦。江岸边早拥上三五伯人在柳阴树
下看。都道:“这黑大汉今番却着道儿。便挣紥得性命,也吃了一肚皮水。”宋
江、戴宗在岸边看时,只见江面开处,那人把李逵提将起来,又淹将下去。两个
正在江心里面,清波碧浪中间,一个显浑身黑肉,一个露遍体霜肤。两个打做一
团,绞做一块。江岸上那三五伯人贪看,没一个不喝采。论这两个好汉时,但见:
一个是沂水县成精异物,一个是小孤山作怪妖魔。这个似酥团结就肌肤,那
个如炭屑辏成皮肉。一个是色依壬癸,一个体按庚辛。那个如三冬瑞雪重铺,这
个似半夜阴云轻罩。一个是马灵官白蛇托化,一个是赵元帅黑虎投胎。这个似万
万锤打就银人,那个如千千火炼成铁汉。一个是五台山银牙白象,一个是九曲河
铁甲老龙。这个如布漆罗汉显神通,那个似玉碾金刚施勇猛。一个盘旋良久,汗
浪遍体迸真珠。一个揪扯多时,水浸浑身倾墨汁。那个学华光藏教主,向碧波深
处现形骸。这个相黑煞天神,在雪浪堆中呈面目。正是玉龙搅暗天边日,黑鬼掀
开水底天。
当时宋江、戴宗看见李逵被那人在水里揪扯,浸得眼白,又提起来,又纳下
去,何止淹了数十遭。宋江见李逵吃亏,便叫戴宗央人去救。戴宗问众人道:
“这白大汉是谁?”有认得的说道:“这个好汉,便是本处卖鱼主人,唤做张顺。”
宋江听得,猛省道:“莫不是绰号浪里白跳的张顺?”众人道:“正是,正是!”
宋江对戴宗说道:“我有他哥哥张横的家书在营里。”戴宗听了,便向岸边高声
叫道:“张二哥不要动手,有你令兄张横家书在此。这黑大汉是俺们兄弟,你且
饶了他,上岸来说话。”张顺在江心里见是戴宗叫他,却也如常认得,便放了李
逵几分,早到岸边,扒上岸来,看着戴宗,唱个喏道:“院长休怪小人无礼!”
戴宗道:“足下可看我面,且去救了我这兄弟上来,却教你相会一个人。”张顺
再跳下水里,赴将开去。李逵正在江里探头探脑,假挣紥氵父水。张顺早氵父到
分际,带住了李逵一只手,自把两条腿踏着水浪,如行平地。那水浸不过他肚皮,
腌着脐下,摆了一只手,直托李逵上岸来。江边看的人,竹喝采。宋江看得呆了。
半晌,张顺、李逵都到岸上,各自扒将起来。戴宗见李逵喘做一团,口里只吐白
水。戴宗道:“且都请你们到琵琶亭上说话。”
张顺讨了布衫穿着。李逵也穿了布衫。四个人再到琵琶亭上来坐下。戴宗便
对张顺道:“二哥,你认得我么?”张顺道:“小人自识得院长。只是无缘,不
曾拜会。”戴宗指着李逵问张顺道:“足下日常曾认得他么?今日倒冲撞了你。”
张顺道:“小人如何不认的李大哥。只是不曾交手。”李逵道:“你也淹得我勾
了。”张顺道:“你也打得好了。”李逵道:“恁么便和你两折过了。”戴宗道:
“你两个今番却做个至交的弟兄。常言道:‘不打不成相识。’。”李逵道:
“你中处休撞着我。”张顺道:“我只在水里等你便了。”四人都笑起来。大家
唱个无礼喏。戴宗指着宋江对张顺道:“二哥,你曾认得这位兄长么?”张顺看
了道:“小人却不认得。这里亦不曾见。”李逵跳起身来道:“这哥哥便是黑宋
江。”张顺道:“莫非是山东及时雨郓城宋押司?”戴宗道:“正是公明哥哥。”
张顺纳头便拜道:“久闻大名,不想今日得会。多听的江湖上来往的人,说兄长
清德,扶危济困,仗义疏财。”宋江答道:“量小可何足道哉!前日来时,揭阳
岭下混江龙李俊家里,住了几日。后在浔阳江上,因穆弘相会,得遇令兄张横,
修了一封家书,寄来与足下。放在营内,不曾带得来。今日便和戴院长并李大哥
来这里琵琶亭吃三杯,就观江景。宋江偶然酒后思量些鲜鱼汤醒酒,怎当的他定
要来讨鱼。我两个阻他不住。只听得江岸上发喊热闹。叫酒保看时,说道:‘是
黑大汉和人厮打。’我两个急急走来解劝。不想却与壮士相会。今日得遇三位,
岂非天幸。且请同坐,菜酌三杯。”再唤酒保,重整盅盘,再备肴馔。张顺道:
“既然哥哥要好鲜鱼吃,兄弟去取几尾来。”宋江道:“最好。依例纳钱。”张
顺道:“既然得遇仁兄,事非偶然。兄长何故见外,如此说钱!”李逵道:“我
和你去讨。”戴宗喝道:“又来了!你还吃的水不快活!”张顺笑将起来,绾了
李逵手说道:“我今番和你去讨鱼,看别人怎地。”两个下琵琶亭来,到得江边。
张顺略哨一声,只见江面上渔船都撑拢来到岸边。张顺问道:“那个船里有金色
鲤鱼来。张顺选了四尾大的,把柳条穿了。先教李逵将来亭上整理。张顺自了
行贩,分付小牙子去把秤卖鱼。张顺却自来琵琶亭上陪侍宋江。宋江谢道:“何
须许多,但见一尾,也十分勾了。”张顺答道:“些小微物,保足挂齿。兄长食
不了时,将回行馆做下饭。”两个序齿,李逵年长,坐了第三位,张顺坐第四位。
再叫酒保讨两樽玉壶春上色酒来,并些海鲜按酒果品之类。四人正饮酒间,张顺
分付酒保,把一尾鱼做辣汤,用酒蒸一尾,教酒保切鲙。四人饮酒中间,各叙胸
中之事。正说得入耳,只见一个女娘,年方二八,穿一身纱衣,来到根前,深深
的道了四个万福。宋江看了那个女子时,生的如何?但见:
冰肌玉骨,粉面酥胸。杏脸桃腮,酝酿出十分春色。柳眉星眼,妆就一段
精神。花月仪容,蕙兰情性。心地里百伶百俐,身材儿不短不长。声如莺啭乔林,
体似燕穿新柳。正是:春睡海棠唏晓露,一枝芍药醉春风。
那女娘道罢万福,顿开喉音便唱。李逵正待要卖弄胸中许多豪杰的事务,却
被他唱起来一搅,三个且都听唱,打断了他话头。李逵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跳起身来,把两个指头,去那女娘子额上一。那女子大叫一声,蓦然倒地。众
人近前看时,只见那女娘子桃腮似土,檀口无言。未知五脏如何,先见四肢不举。
那酒店主人一发向前拦住四人,要去经官告理。正是:只因一念错,现出百般形。
且看这女子性命如何?古云:“好句有情怜夜月,落花无语怨东风。”毕竟宋江
等四人在酒店里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