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幸短亏心只是贫,休生奸计害他人。
天公自有安排处,失却便宜损自身。
十分惺惺使五分,留取五分兴儿孙。
若是十分都使尽,后代儿孙不如人。
当下秦明、黄信两个到栅门外,下看时,望见两路来的军马,却好都到。一
路是宋江、花荣,一路是燕顺、王矮虎,各带一百五十余人。黄信便叫寨兵放下
吊桥,大开寨门,迎接两路人马,都到镇上。宋江早传下号令,休要害一个百姓,
休伤一个寨兵。叫先打入南寨,把刘高一家老小,尽都杀了。王矮虎自先夺了那
个妇人。小喽罗尽把应有家私,金银财物宝货之资,都装上车子。再有马疋牛羊,
尽数牵了。花荣自到家中,将应有的财物等项,装载上车,搬取妻小妹子。内有
清风镇上人数,都发还了。众多好汉收拾已了,一行人马,离了清风镇,都回到
山寨里来。
车辆人马,都到山寨,向聚义厅上相会。黄信与众好汉讲礼罢,坐于花荣肩
下。宋江叫把花荣老小安顿一所歇处,将刘高财物分赏与众小喽罗。王矮虎拿得
那妇人,将去藏在自己房内。燕顺便问道:“刘高的妻,今在何处?”王矮虎答
道:“今番须与小弟做个押寨夫人。”燕顺道:“与却与你。且唤他出来,我有
一句话说。”宋江便道:“我正要问他。”王矮虎便唤到厅前。那婆娘哭着告饶。
宋江喝道:“你这泼妇!我好意救你下山,念你是个命官的恭人。你如何反将冤
报?今日擒来,有何理说?”燕顺跳起身来,便道:“这等淫妇,问他则什!”
拔出腰刀,一刀挥为两段。王矮虎见砍了这妇人,心中大怒。夺过一把朴刀,便
要和燕顺交并。宋江等起身来劝住。宋江便道:“燕顺杀了这妇人也是。兄弟,
你看我这等一力救了他下山,教他夫妻团圆完聚,尚兀自转过脸来,叫丈夫害我。
贤弟,你留在身边,久后有损无益。宋江日后别娶一个好的,教贤弟满意。”燕
顺道:“兄弟,便是这等寻思!不杀了要他何用?久后必被他害了。”王矮虎被
众人劝了,默默无言。燕顺喝叫小喽罗打扫过尸首血迹,且排筵席庆贺。
次日,宋江和黄信主婚,燕顺、王矮虎、郑天寿做媒说合,要花荣把妹子嫁
与秦明。一应礼物,都是宋江和燕顺出备。吃了三五日筵席。自成亲之事,又过
了五七日。小喽罗探得事情,上山来报道:“打听得青州慕容知府,申将文书,
去中书省奏说:反了花荣、秦明、黄信,要起大军来征剿,扫荡清风山。”众好
汉听罢,商量道:“此间小寨,不是久恋之地。倘或在军到来,四面围住,何如
退步得迎敌?若再无粮草,必是难逃。可以计较个常便。”宋江道:“小可有一
计,不知中得诸位心否?”当下众好汉都道:“愿闻良策。望兄长指教。”宋江
道:“自这南方有个去处,地名唤作梁山泊。方圆八百余里。中间宛子城、蓼儿
洼。晁天王聚集着三五千军马,把住着水泊。官兵捕盗,不敢正眼觑他。我等何
不收拾起人马,去那里入夥?”秦明道:“既然有这个去处,却是十分好。只是
没人引进,他如何肯便纳我们?”宋江大笑,却把这打劫生辰纲金角一事,直说
到:“刘唐寄书,将金子谢我,因此上杀了阎婆惜,逃走在江湖上。”秦明听了,
大喜道:“恁地,兄长正是他那里大恩人。事不宜迟,可以收拾起快去。”只就
当日商量定了,便打并起十数辆车子,把老小并金银财物衣服行李等件,都装载
车子上。共有三二百疋好马。小喽罗们有不愿去的,赍发他些银两,任从他下山
去投别主。有愿去的,编入队里。就和秦明带来的军汉,通有三五百人。宋江教
分作三起下山。只做去收捕梁山泊的官军。山上都收拾的停当,装上车子,放起
火来,把山寨烧做光地。分为三队下山。宋江便与花荣先引着四五十人,三五十
骑马,簇拥着五七辆车子老小队仗先行。秦明、黄信引领八九十疋马,和这应用
车子,作第二起。后面便是燕顺、王矮虎、郑天寿三个,引着四五十疋马,一二
百人,离了清风山,取路投梁山泊来。于路中见了这许多军马,旗号上又明明写
着收捕草寇官军,因此无人敢来阻当。在路行五七日,离得青州远了。
且说宋江、花荣两个,骑马在前头,背后车辆载着老小,与后面人马,只隔
着二十来里远近。前面到一个去处,地名唤对影山。两边两座高山,一般形势,
中间却是一条大阔驿路。两个在马上正行之间,只听得前山里锣鸣鼓响。花荣便
道:“前面必有强人。”把枪带住,取弓箭来整顿得端正,再插放飞鱼袋内。一
面叫骑马的军士,催趱后面两起军马上来。且把车辆人马紥住了。宋江和花荣两
个,引了二十余骑军马,向前探路。至前面半里多路,早见一簇人马,约有一百
余人,前碳族拥着一个骑马的年少壮士。怎生打扮?但见:
头上三义冠,金圈玉钿;身上百花袍,锦织团花。甲披千道火龙鳞,带束一
条红玛瑙。骑一疋胭脂抹就如龙马,使一条朱红画杆方天戟。背后小校,尽是七
衣红甲。
那个壮士,穿一身红,骑一疋赤马,立在山坡前,大叫道:“今日我和你比
试,分个胜败,见个输赢!”只见对过山冈子背后,早拥出一队人马来,也有百
十余人,前面也捧着一个年少骑马的壮士。怎生模样?但见:
头上三义冠,一围瑞雪;身上镔铁甲,披千寒霜。素罗袍光射太阳,银
花带色欺明月。坐下骑一疋征<马宛>玉兽,手中轮一枝寒戟银蛟。背后小校,都是
白衣白甲。
这个壮士,穿一身白,骑一悄白马,手中也使一枝方天画戟。这一边都是素
白旗号,那壁都是绛红旗号。只见两边红白旗摇,震地花腔鼓擂。那两个壮士,
更不打话,各挺手中画戟,纵坐下马,两个就中间大阔路上交锋,比试胜败。花
荣和宋江见了,勒住马看时,果然是一对好厮杀。正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才。
但见:
棋缝敌手,将遇良才。但见绛霞影里,卷一道冻地冰霜。白雪光中,起几楼
冲天火焰。故园冬暮,山茶和梅蕊争辉。上苑春浓,李粉共桃脂斗彩。这个按南
方丙丁火,似焰摩天上走丹炉;那个按西方庚辛金,如泰华峰头翻玉井。宋无忌
忿怒,骑火骡子飞走到人间。冯夷神生嗔,跨玉狻猊纵横临世上。左右红云侵白
气,往来白雾间红霞。
当时两个壮士,各使方天画戟,斗到三十余合,不分胜败。花荣和宋江两个
在马上看了喝采。花荣一步步趱马向前看时,只见那两个壮士,斗到间深里,这
两枝戟上,一枝是金钱豹子尾,一枝是金钱五色幡,却搅做一围,上面绒绦结住
了,好里分拆得开。花荣在马上看见了,便把马带住,左手去飞鱼袋内取弓,右
手向走兽壶中拔箭。搭上箭,拽满弓,觑着豹尾绒绦较亲处,飕的一箭,恰好正
把绒绦射断。只见两枝画戟分开做两下。那一百科人一齐喝声采。
那两人壮便不斗,都纵马跑来,直到宋江、花荣马前。就马上欠身声喏,都
道:“愿求神箭将军大名。”花荣在马上答道:“我这个义兄,乃是郓城县押司
山东及时雨宋公明。我便是清风镇知寨小李广花荣。”那两个壮士听罢,紥住了
戟,便下马,推金山,倒玉柱,都拜道:“闻名久矣!”宋江、花荣慌忙下马,
扶起那两位壮士道:“介胄在身,未可讲礼。且请问二位壮高姓大名?”那个穿
红的说道:“小人姓吕名方,祖贯潭州人氏。平爱学吕布为人,因此习学这枝方
天画戟,人都唤小做温侯吕方。因贩生药到山东,消折了本钱,不能勾还乡,权
且占住这对影山,打家劫舍。近日走这个壮士来,要夺吕方的山寨。和他各分一
山,他又不肯。因此每日下山厮杀。不想原来缘法注定,今日得遇及时雨尊颜,
又遇得花将军。名不虚传。专听二公指教。”宋江又问:“这穿白的壮士高姓。”
那人答道:“小人姓郭名盛,祖贯西川嘉陵人氏。因贩水银货卖,黄河里遭风翻
了船,回乡不得。原在嘉陵学得本处兵马张提辖的方天戟,向后使得精熟,人都
称小人做赛仁贵郭盛。江湖上听得说,对影山有个使戟的占住了山头,打家劫舍。
因此一迳来比并戟法夺山。连连战了十数日,不分胜败。不期今日得遇二公,天
与之幸。”宋江把上件晜都告诉了,“就与二位劝和如何?”二位壮士大喜,都
依允了。后队人马已都到了一个个都引着相见了。吕方先请上山,杀牛宰马筵会。
次日,却是郭盛置酒设席筵宴。宋江就说他两个撞筹入夥,辏队上梁山泊去,投
奔晁盖聚义。那两个欢天喜地,都依允了。便将两山人马起,收拾了财物,待
要起身。宋江便道:“且住,非是如此去。假如我这里有三五百人马投梁山泊去,
他那里亦有探细的人在四下里探听。倘或只道我们来收捕他,不是耍处。等我和
燕顺先去报知了,你们随后却来,还作三起而行。”花荣、秦明:“长高见,去
报知了,你们随后却来,还作三起而行。”花荣、秦明:“长高见,正是如此计
较。陆续进程,兄长先行半日。我等催督人马,随后起身来。”
且不说对影山人马陆续登程,只说宋江和燕顺各骑了马,带领随行十数人,
先投梁山泊来。在路上行了两日。当日行到晌午时分,正走之间,只见官道傍边
一个大酒店。宋江看了道:“孩儿们走得困乏,都叫买些酒吃了过去。”当时宋
江和燕顺下了马,入酒店里来。叫孩儿们松了马肚带,都入酒店里坐。宋江和燕
顺先入店里来看时,只有三付大座头,小座头不多几付。只见一付大座头上,先
有一个在那里占了。宋江看那人时,怎生打扮?但见:
裹一猪嘴头巾,脑后两个太原府金不换纽丝铜环。上穿一领皂绸衫,腰系
一条白胳膊。下面腿并护膝,八搭麻鞋。卓子边倚着根短棒,横头上放着个衣包。
那人生得八尺来长,淡黄骨查脸,一双鲜眼,没根髭髯。宋江便叫酒保过来
说道:“我的伴当人多。我两人借你里面坐一坐。你叫那个客人移换那付大座头
与我伴当们坐地吃些酒。”酒保应道:“小人理会得。”宋江与燕顺里面坐了,
先叫酒保:“打酒来,大碗先叫伴当一人三碗,有肉便买些来与他众人吃。却来
我这里斟酒。”酒保又见伴当们都立满在垆边。酒保却去看着那个公人模样的客
人道:“有劳上下,那借这付大座头与里面两个官人的伴当坐一坐。”那汉嗔怪
呼他做上下,便焦燥道:“也有个先来后到!什么官人的伴当要换座头!老爷不
换!”燕顺听了,对宋江道:“你看他无礼么?”宋江道:“由他便了,你也和
他一般见识!”却把燕顺按住了。只见那汉转头看了宋江、燕顺冷笑。酒保又陪
小心道:“上下周全小人的买卖,换一换有何妨。”好汉大怒,拍着卓子道:
“你这鸟男女,好不识人!欺负老爷独自一个要换座头!便是赵官家,老爷也鳖
鸟不换。高则声,大脖子拳不认得你。”酒保道:“小人又不曾说什么。”那汉
喝道:“量你这厮敢说什么!”燕顺听了,那里忍耐得住,便说道:“兀那汉子,
你也鸟强!不换便罢,没可得鸟吓他。”那汉便跳起来,掉了短棒在手里,便应
道:“我自骂他,要你多管!老爷天下只让得两人人,其余的都把来做脚底下的
泥。”燕顺焦燥,便提起板凳,却待要打将去。宋江因见那人出语不俗,横身在
里面劝解。“且都不要闹,我且请问你。你天下只让的那两个人?”那汉道:¥
我说与你,惊得你呆了。”宋江道:“愿闻那两个好汉大名。”那汉道:“一个
是沧州横海郡柴世宗的孙子,唤做小旋风柴大官人。”宋江暗暗的头。又问道:
“那一个是谁?”那汉道:“这一个又奢遮。是郓城县押司山东及时雨呼保义宋
公明。”宋江看了燕顺暗笑。燕顺早把板凳放下了。那汉又:“第爷只除了这两
个,便是大宋皇帝也不怕他。”宋江道:“你且住。我问你,你既说起这两个人,
我却都认得。柴大官人、宋江,你在那里与他两个厮会?”那汉:“你既认得,
我不说谎。三年前在柴大官人庄上住了四个月有余,只不曾见得宋公明。”宋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