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又收买十万贯金珠宝贝,早晚安排起程,要赶这六月十五日生辰。小弟想此一
套是不义之财,取而何碍。便可商议个道理,去半路上取了。天理知之,也不为
罪。闻知哥哥大名,是个真男子,武艺过人,小弟不才,颇也学得本事。休道三
五个汉子,便是一二千军马队中,拿条枪也不惧他。倘蒙哥哥不弃时,献此一套
富贵。不知哥哥心内如何?”晁盖道:“壮哉!且再计较。你既来这里,想你吃
了些艰辛。且去客房里将息少歇。暂且待我从长商议。来日说话。”晁盖叫庄客
引刘唐廊下客房里歇息。庄客引到房中,也自去干事了。
且说刘唐在房里寻思道:“我着甚来由苦恼这遭?多亏晁盖完成,解脱了这
件事。只叵奈雷横那厮,平白骗了晁保正十两银子,又吊我一夜。想那厮去不远,
我不如拿了条棒,赶上去,齐打翻了那厮们,却夺回那银子送还晁盖。他必然敬
我。此计大妙。”刘唐便出房门,去枪架上拿了一条朴刀,便出庄门,大踏步投
南赶来。此时天色已明。但见:
北斗初横,东方渐白。天涯曙色才分,海角残星暂落。金鸡三唱,唤佳人傅
粉施朱;宝马频嘶,催行客争名竞利。牧童樵子离庄,牝牡牛羊出圈。几缕晓霞
横碧汉,一轮红日上扶桑。
这赤发鬼刘唐,挺着朴刀,赶了五六里路,却早望见雷横引着土兵,慢慢地
行将去。刘唐赶上来,大喝一声:“兀那都头不要走!”雷横吃了一惊,回过头
来,见是刘唐拈着朴刀赶来。雷横慌忙去土兵手里,夺条朴刀拿着,喝道:“你
那厮赶将来做甚么?”刘唐道:“你晓事的,留下那十两银子还了我,我便饶了
你。”雷横道:“是你阿舅送我的,干你甚事!我若不看你阿舅面上,直结果了
你这厮性命。刬地问我取银子?”刘唐道:“我须不是贼,你却把我吊了一夜,
又骗我阿舅十两银子。是会的将来还我,佛眼相看!你若不还,我叫你目前流血。”
雷横大怒,指着刘唐大骂道:“辱门败户的谎贼!怎敢无礼!”刘唐道:“你那
诈害百姓的腌臜泼才,怎敢骂我!”雷横又骂道:“贼头贼脸贼骨头,必然要
连累晁盖。你这等贼心贼肝,我行须使不得!”刘唐大怒道:“我来和你见个输
赢。”挥着朴刀,直奔雷横。雷横见刘唐赶上来,呵呵大笑,挺手中朴刀来迎。
两个就大路上厮拼。但见:
云山显翠,露草凝珠。天色初明林下,晓烟才起村边。一来一往,似凤翻身;
一撞一冲,如鹰展翅。一个照搠尽依良法,一个遮拦自有悟头。这个丁字脚,抢
将入来;那个四换头,奔将进去。两句道:“虽然不上凌烟阁,只此堪描入画图。”
当时雷横和刘唐就路上斗了五十余合,不分胜败。众土兵见雷横赢刘唐不得,
却待都要一齐上拼他。只见侧首篱门开处,一个人掣两条铜链,叫道:“你们两
个好汉,且不要斗。我看了多时,权且歇一歇,我有话说。”便把铜链就中一隔,
两个都收住了朴刀,跳出圈子外来,立住了脚。看那人时,似秀才打扮,戴一
桶子样抹眉梁头巾,穿一领皂沿边麻布宽衫,腰系一条茶褐銮带,下面丝鞋净袜,
生得眉清目秀,面白须长。这秀才乃是智多星吴用,表字学究,道号加亮先生,
祖贯本乡人氏。曾有一首临江仙,赞吴用的好处:
万卷经书曾读过,平生机巧心灵,六韬三略究来精。胸中藏战将,腹内隐雄
兵。谋略敢欺诸葛亮,陈平岂敌才能,略施小计鬼神惊。名称吴学究,人号智多
星。
当时吴用手提铜链,指着刘唐叫道:“那汉且住!你因甚和都头争执?”刘
唐光着眼看吴用道:“不干你秀才事。”雷横便道:“教授不知,这厮夜来赤条
条地睡在灵官庙里,被我们拿了这厮,带到晁保正庄上。原来却是保正的外甥。
看他母舅面上,放了他。晁天王请我们吃酒了,送些礼物与我。这厮瞒了他阿舅,
直赶到这里问我取。你道这厮大胆么?”
吴用寻思道:“晁盖我都是自幼结交,但有些事,便和我相议计较。他的亲
眷相识,我都知道。不曾见有这个外甥。亦且年甲也不相登。必有些跷蹊。我且
劝开了这场闹,却再问他。”吴用便道:“大汉休执迷。你的母舅与我至交,又
和这都头亦过得好。他便送些人情与这都头,你却来讨了,也须坏了你母舅面皮。
且看小生面,我自与你母舅说。”刘唐道:“秀才,你不省得。这个不是我阿舅
甘心与他,他诈取了我阿舅的银两。若是不还我,誓不回去。”雷横道:“只除
是保正自来取,便还他。却不还你。”刘唐道:“你屈冤人做贼,诈了银子,怎
地不还?”雷横道:“不是你的银子,不还!不还!”刘唐道:“你不还,只除
问得我手里朴刀肯便罢。”吴用又劝:“你两个斗了半日,又没输赢,只管斗到
几时是了?”刘唐道:“他不还我银子,直和他拼个你死我活便罢。”雷横大怒
道:“我若怕你,添个土兵来拼你,也不算好汉。我自好歹搠翻你便罢。”刘唐
大怒,拍着胸前叫道:“不怕,不怕!”便赶上来。这边雷横便指手划脚,也赶
拢来。两个又要厮拼。这吴用横身在里面劝,那里劝得住。
刘唐拈着朴刀,只待钻将过来。雷横口里千贼万贼骂,挺起朴刀,正待要斗。
只见众土兵指道:“保正来了。”刘唐回身看时,只见晁盖披着衣裳,前襟摊开,
从大路上赶来,大喝道:“畜生不得无礼!”那吴用大笑道:“须是保正亲自来,
方才劝得这场闹。”晁盖赶得气喘,问道:“怎的赶来这里斗朴刀?”雷横道:
“你的令甥拿着朴刀赶来,问我取银子。小人道不还你,我自送还保正,非干你
事。他和小人斗了五十合。教授解劝在此。”晁盖道:“这畜生!小人并不知道,
都头看小人之面请回,自当改日登门陪话。”雷横道:“小人也知那厮胡为,不
与他一般见识。又劳保正远出。”作别自去,不在话下。
且说吴用对晁盖说道:“不是保正亲自来,几乎做出一场大事。这个令甥端
的非凡,是好武艺。小生在篱笆里看了,这个有名惯使朴刀的雷都头,也敌不过,
只办得架隔遮拦。若再斗几合,雷横必然有失性命。因此小生慌忙出来间隔了。
这个令甥从何而来?往常时,庄上不曾见有。”晁盖道:“却待正要来请先生到
敝庄商议句话,正欲使人来,只见不见了他,枪架上朴刀又没寻处。只见牧童报
说:‘一个大汉,拿条朴刀,望南一直赶去。’我慌忙随后追得来。早是得教授
谏劝住了。请尊步同到敝庄,有句话计较计较。”
那吴用还至书斋,挂了铜链在书房里,分付主人家道:“学生来时,说道先
生今日有干,权放一日假”拽上书斋门,将锁锁了,一同晁盖、刘唐,直到晁家
庄上。晁盖竟邀入后堂深处,分宾而坐。吴用问道:“保正,此人是谁?”晁盖
道:“江湖上好汉。此人姓刘名唐,是东潞州人氏。因此有一套富贵,特来投奔
我。夜来他醉卧在灵官庙里,却被雷横捉了,拿到我庄上。我因认他做外甥,方
得脱身。他说有北京大名府梁中书,收买十万贯金珠宝贝,送上东京,与他丈人
蔡太师庆生辰。早晚从这里经过。此等不义之财,取之何碍。他来的意,正应我
一梦。我昨夜梦见北斗七星,直坠在我屋脊上。斗柄上另有一颗小星,化道白光
去了。我想星照本家,安得不利?今早止正要请教授商议。不想又是这一套。此
一件事若何?”
吴用笑道“小生见刘兄赶得来跷蹊,也猜个七八分了。此一事却好。只是一
件,人多做不得,人少又做不得。宅上空有许多庄客,一个也用不得。如今只有
保正刘兄小生三人,这件事如何团弄?便是保正与兄十分了得,也担负不下这段
事。须得七八个好汉方可,多也无用。”晁盖道:“莫非要应梦之星数?”吴用
便道:“兄长这一梦不凡,也非同小可!莫非北地上再有扶助的人来?”吴用寻
思了半晌,眉头一纵,计上心来,说道:“有了,有了!”晁盖道:“先生既有
心腹好汉,可以便去请来,成就这件事。”
吴用不慌不忙,叠两个指头,言无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芦花丛里泊战
船,却似打鱼船,荷叶乡中聚义汉,翻为真好汉。正是:指麾说地谈天口,来诱
拿云捉雾人。毕竟智多星吴用说出甚么人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