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宁府西边另一个院子,黑油栅栏内五间大门,上悬一块匾,写着是“贾氏宗
祠”四个字,旁书“衍圣公孔继宗书”。两旁有一副长联,写道是:
肝脑涂地,兆姓赖保育之恩,
功名贯天,百代仰蒸尝之盛。亦衍圣公所书。进入院中,白石甬路,两边皆
是苍松翠柏。月台上设着青绿古铜鼎彝等器。抱厦前上面悬一九龙金匾,写道是:
“星辉辅弼”。乃先皇御笔。两边一副对联,写道是:
勋业有光昭日月,功名无间及儿孙。亦是御笔。五间正殿前悬一闹龙填青匾,
写道是:“慎终追远”。旁边一副对联,写道是:
已后儿孙承福德,至今黎庶念荣宁。俱是御笔。里边香烛辉煌,锦幛绣幕,
虽列着神主,却看不真切。只见贾府人分昭穆排班立定:贾敬主祭,贾赦陪祭,
贾珍献爵,贾琏贾琮献帛,宝玉捧香,贾菖贾菱展拜毯,守焚池。青衣乐奏,三
献爵,拜兴毕,焚帛奠酒,礼毕,乐止,退出。
众人围随着贾母至正堂上,影前锦幔高挂,彩屏张护,香烛辉煌。上面正居
中悬着宁荣二祖遗像,皆是披蟒腰玉;两边还有几轴列祖遗影。贾荇贾芷等从内
仪门挨次列站,直到正堂廊下。槛外方是贾敬贾赦,槛内是各女眷。众家人小厮
皆在仪门之外。每一道菜至,传至仪门,贾荇贾芷等便接了,按次传至阶上贾敬
手中。贾蓉系长房长孙,独他随女眷在槛内。每贾敬捧菜至,传于贾蓉,贾蓉便
传于他妻子,又传于凤姐尤氏诸人,直传至供桌前,方传于王夫人。王夫人传于
贾母,贾母方捧放在桌上。邢夫人在供桌之西,东向立,同贾母供放。直至将菜
饭汤酒茶传完,贾蓉方退出下阶,归入贾芹阶位之首。凡从文旁之名者,贾敬
为首,下则从玉者,贾珍为首,再下从草头者,贾蓉为首,左昭右穆,男东女西,
俟贾母拈香下拜,众人方一齐跪下,将五间大厅,三间抱厦,内外廊檐,阶上阶
下两丹墀内,花团锦簇,塞的无一隙空地。鸦雀无闻,只听铿锵叮当,金铃玉珮
微微摇曳之声,并起跪靴履飒沓之响。一时礼毕,贾敬贾赦等便忙退出,至荣府
专候与贾母行礼。
尤氏上房早已袭地铺满红毡,当地放着像鼻三足鳅沿鎏金珐琅大火盆,正面
炕上铺新猩红毡,设着大红彩绣云龙捧寿的靠背引枕,外另有黑狐皮的袱子搭在
上面,大白狐皮坐褥,请贾母上去坐了。两边又铺皮褥,让贾母一辈的两三个妯
娌坐了。这边横头排插之后小炕上,也铺了皮褥,让邢夫人等坐了。地下两面相
对十二张雕漆椅上,都是一色灰鼠椅搭小褥,每一张椅下一个大铜脚炉,让宝琴
等姊妹坐了。尤氏用茶盘亲捧茶与贾母,蓉妻捧与众老祖母,然后尤氏又捧与邢
夫人等,蓉妻又捧与众姊妹。凤姐李纨等只在地下伺侯。茶毕,邢夫人等便先起
身来侍贾母。贾母吃茶,与老妯娌闲话了两三句,便命看轿。凤姐儿忙上去挽起
来。尤氏笑回说:“已经预备下老太太的晚饭。每年都不肯赏些体面用过晚饭过
去,果然我们就不及凤丫头不成?”凤姐儿搀着贾母笑道:“老祖宗快走,咱们
家去吃饭,别理他。”贾母笑道:“你这里供着祖宗,忙的什么似的,那里搁得
住我闹。况且每年我不吃,你们也要送去的。不如还送了去,我吃不了留着明儿
再吃,岂不多吃些。”说的众人都笑了。又吩咐他:“好生派妥当人夜里看香火,
不是大意得的。”尤氏答应了。一面走出来至暖阁前上了轿。尤氏等闪过屏风,
小厮们才领轿夫,请了轿出大门。尤氏亦随邢夫人等同至荣府。
这里轿出大门,这一条街上,东一边合面设列着宁国公的仪仗执事乐器,西
一边合面设列着荣国公的仪仗执事乐器,来往行人皆屏退不从此过。一时来至荣
府,也是大门正厅直开到底。如今便不在暖阁下轿了,过了大厅,便转弯向西,
至贾母这边正厅上下轿。众人围随同至贾母正室之中,亦是锦裀绣屏,焕然一新。
当地火盆内焚着松柏香,百合草。贾母归了坐,老嬷嬷来回:“老太太们来行礼。”
贾母忙又起身要迎,只见两三个老妯娌已进来了。大家挽手,笑了一回,让了一
回。吃茶去后,贾母只送至内仪门便回来,归正坐。贾敬贾赦等领诸子弟进来。
贾母笑道:“一年价难为你们,不行礼罢。”一面说着,一面男一起,女一起,
一起一起俱行过了礼。左右两旁设下交椅,然后又按长幼挨次归坐受礼。两府男
妇小厮丫鬟亦按差役上中下行礼毕,散押岁钱、荷包、金银锞,摆上合欢宴来。
男东女西归坐,献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毕,贾母起身进内间更衣,
众人方各散出。那晚各处佛堂灶王前焚香上供,王夫人正房院内设着天地纸马香
供,大观园正门上也挑着大明角灯,两溜高照,各处皆有路灯。上下人等,皆打
扮的花团锦簇,一夜人声嘈杂,语笑喧阗,爆竹起火,络绎不绝。
至次日五鼓,贾母等又按品大妆,摆全副执事进宫朝贺,兼祝元春千秋。领
宴回来,又至宁府祭过列祖,方回来受礼毕,便换衣歇息。所有贺节来的亲友一
概不会,只和薛姨妈李婶二人说话取便,或者同宝玉,宝琴,钗,玉等姊妹赶围
棋抹牌作戏。王夫人与凤姐是天天忙着请人吃年酒,那边厅上院内皆是戏酒,亲
友络绎不绝,一连忙了七八日才完了。早又元宵将近,宁荣二府皆张灯结彩。十
一日是贾赦请贾母等,次日贾珍又请,贾母皆去随便领了半日。王夫人和凤姐儿
连日被人请去吃年酒,不能胜记。
至十五日之夕,贾母便在大花厅上命摆几席酒,定一班小戏,满挂各色佳灯,
带领荣宁二府各子侄孙男孙媳等家宴。贾敬素不茹酒,也不去请他,于后十七日
祖祀已完,他便仍出城去修养。便这几日在家内,亦是净室默处,一概无听无闻,
不在话下。贾赦略领了贾母之赐,也便告辞而去。贾母知他在此彼此不便,也就
随他去了。贾赦自到家中与众门客赏灯吃酒,自然是笙歌聒耳,锦绣盈眸,其取
便快乐另与这边不同的。
这边贾母花厅之上共摆了十来席。每一席旁边设一几,几上设炉瓶三事,焚
着御赐百合宫香。又有八寸来长四五寸宽二三寸高的着山石布满青苔的小盆景,
俱是新鲜花卉。又有小洋漆茶盘,内放着旧窑茶杯并十锦小茶吊,里面泡着上等
名茶。一色皆是紫檀透雕,嵌着大红纱透绣花卉并草字诗词的璎珞。原来绣这璎
珞的也是个姑苏女子,名唤慧娘。因他亦是书香宦门之家,他原精于书画,不过
偶然绣一两件针线作耍,并非市卖之物。凡这屏上所绣之花卉,皆仿的是唐,宋,
元,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故其格式配色皆从雅,本来非一味浓艳匠工可比每一
枝花侧皆用古人题此花之旧句,或诗词歌赋不一,皆用黑绒绣出草字来,且字迹
勾踢,转折,轻重,连断皆与笔草无异,亦不比市绣字迹板强可恨。他不仗此技
获利,所以天下虽知,得者甚少,凡世宦富贵之家,无此物者甚多,当今便称为
“慧绣”。竟有世俗射利者,近日仿其针迹,愚人获利。偏这慧娘命夭,十八岁
便死了,如今竟不能再得一件的了。凡所有之家,纵有一两件,皆珍藏不用。有
那一干翰林文魔先生们,因深惜“慧绣”之佳,便说这“绣”字不能尽其妙,这
样笔迹说一“绣”字,反似乎唐突了,便大家商议了,将“绣”字便隐去,换了
一个“纹“字,所以如今都称为“慧纹”。若有一件真“慧纹”之物,价则无限。
贾府之荣,也只有两三件,上年将那两件已进了上,目下只剩这一副璎珞,一共
十六扇,贾母爱如珍宝,不入在请客各色陈设之内,只留在自己这边,高兴摆酒
时赏玩。又有各色旧窑小瓶中都缀着“岁寒三友”“玉堂富贵”等鲜花草。
上面两席是李婶薛姨妈二位。贾母于东边设一透雕夔龙护屏矮足短榻,靠背
引枕皮褥俱全。榻之上一头又设一个极轻巧洋漆描金小几,几上放着茶吊、茶碗、
漱盂、洋巾之类,又有一个眼镜匣子。贾母歪在榻上,与众人说笑一回,又自取
眼镜向戏台上照一回,又向薛姨妈李婶笑说:“恕我老了,骨头疼,放肆,容我
歪着相陪罢。”因又命琥珀坐在榻上,拿着美人拳捶腿。榻下并不摆席面,只有
一张高几,却设着璎珞花瓶香炉等物。外另设一精致小高桌,设着酒杯匙箸,将
自己这一席设于榻旁,命宝琴、湘云、黛玉、宝玉四人坐着。每一馔一果来,先
捧与贾母看了,喜则留在小桌上尝一尝,仍撤了放在他四人席上,只算他四人是
跟着贾母坐。故下面方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位,再下便是尤氏,李纨,凤姐,贾蓉
之妻。西边一路便是宝钗、李纹、李绮、岫烟、迎春姊妹等。两边大梁上,挂着
一对联三聚五玻璃芙蓉彩穗灯。每一席前竖一柄漆干倒垂荷叶,叶上有烛信插着
彩烛。这荷叶乃是錾珐琅的,活信可以扭转,如今皆将荷叶扭转向外,将灯影逼
住全向外照,看戏分外真切。窗格门户一齐摘下,全挂彩穗各种宫灯。廊檐内外
及两边游廊罩棚,将各色羊角、玻璃、戳纱、料丝,或绣,或画,或堆,或抠,
或绢,或纸诸灯挂满。廊上几席,便是贾珍、贾琏、贾环、贾琮、贾蓉、贾芹、
贾芸、贾菱、贾菖等。
贾母也曾差人去请众族中男女,奈他们或有年迈懒于热闹的,或有家内没有
人不便来的,或有疾病淹缠,欲来竟不能来的,或有一等妒富愧贫不来的,甚至
于有一等憎畏凤姐之为人而赌气不来的,或有羞口羞脚,不惯见人,不敢来的:
因此族众虽多,女客来者只不过贾菌之母娄氏带了贾菌来了,男子只有贾芹,贾
芸,贾菖,贾菱四个现是在凤姐麾下办事的来了。当下人虽不全,在家庭间小宴
中,数来也算是热闹的了。当又有林之孝之妻带了六个媳妇,抬了三张炕桌,每
一张上搭着一条红毡,毡上放着选净一般大新出局的铜钱,用大红彩绳串着,每
二人搭一张。共三张。林之孝家的指示将那两张摆至薛姨妈李婶的席下,将一张
送至贾母榻下来。贾母便说:“放在当地罢。”这媳妇们都素知规矩的,放下桌
子,一并将钱都打开,将彩绳抽去,散堆在桌上。正唱《西楼·楼会》这出将终,
于叔夜因赌气去了,那文豹便发科诨道:“你赌气去了,恰好今日正月十五,荣
国府中老祖宗家宴,待我骑了这马,赶进去讨些果子吃是要紧的。”说毕,引的
贾母等都笑了。薛姨妈等都说:“好个鬼头孩子,可怜见的。”凤姐便说:“这
孩子才九岁了。”贾母笑说:“难为他说的巧。”便说了一个“赏”字。早有三
个媳妇已经手下预备下簸箩,听见一个“赏”字,走上去向桌上的散钱堆内,每
人便撮了一簸箩,走出来向戏台说:“老祖宗、姨太太、亲家太太赏文豹买果子
吃的!”说着,向台上便一撒,只听豁啷啷满台的钱响。贾珍贾琏已命小厮们抬
了大簸箩的钱来,暗暗的预备在那里。听见贾母一赏,要知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