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比他人好十倍。”一时林黛玉又赶着宝琴叫妹妹,并不提名道姓,直是亲姊妹
一般。那宝琴年轻心热,且本性聪敏,自幼读书识字,今在贾府住了两日,大概
人物已知。又见诸姊妹都不是那轻薄脂粉,且又和姐姐皆和契,故也不肯怠慢,
其中又见林黛玉是个出类拔萃的,便更与黛玉亲敬异常。宝玉看着只是暗暗的纳
罕。
一时宝钗姊妹往薛姨妈房内去后,湘云往贾母处来,林黛玉回房歇着。宝玉
便找了黛玉来,笑道:“我虽看了《西厢记》,也曾有明白的几句,说了取笑,
你曾恼过。如今想来,竟有一句不解,我念出来你讲讲我听。”黛玉听了,便知
有文章,因笑道:“你念出来我听听。”宝玉笑道:“那《闹简》上有一句说得
最好,‘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句最妙。‘孟光接了梁鸿案’这五个字,
不过是现成的典,难为他这‘是几时’三个虚字问的有趣。是几时接了?你说说
我听听。”黛玉听了,禁不住也笑起来,因笑道:“这原问的好。他也问的好,
你也问的好。”宝玉道:“先时你只疑我,如今你也没的说,我反落了单。”黛
玉笑道:“谁知他竟真是个好人,我素日只当他藏奸。”因把说错了酒令起,连
送燕窝病中所谈之事,细细告诉了宝玉。宝玉方知缘故,因笑道:“我说呢,正
纳闷‘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原来是从‘小孩儿口没遮拦’就接了案了。”
黛玉因又说起宝琴来,想起自己没有姊妹,不免又哭了。宝玉忙劝道:“你又自
寻烦恼了。你瞧瞧,今年比旧年越发瘦了,你还不保养。每天好好的,你必是自
寻烦恼,哭一会子,才算完了这一天的事。”黛玉拭泪道:“近来我只觉心酸,
眼泪却像比旧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宝玉道:“这是你哭
惯了心里疑的,岂有眼泪会少的!”
正说着,只见他屋里的小丫头子送了猩猩毡斗篷来,又说:“大奶奶才打发
人来说,下了雪,要商议明日请人作诗呢。”一语未了,只见李纨的丫头走来请
黛玉。宝玉便邀着黛玉同往稻香村来。黛玉换上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
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束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头上罩了雪帽。
二人一齐踏雪行来。只见众姊妹都在那边,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
独李纨穿一件青哆罗呢对襟褂子,薛宝钗穿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的
鹤氅;邢岫烟仍是家常旧衣,并无避雪之衣。一时史湘云来了,穿着贾母与他的
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带着一挖云鹅黄片金
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黛玉先笑道:“你们瞧瞧,孙行者来
了。他一般的也拿着雪褂子,故意装出个小骚达子来。”湘云笑道:“你们瞧瞧
我里头打扮的。”一面说,一面脱了褂子。只见他里头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镶
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褃小袖掩衿银鼠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装缎狐
肷褶子,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麀皮小靴,越显
的蜂腰猿背,鹤势螂形。众人都笑道:“偏他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他
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湘云道:“快商议作诗!我听听是谁的东家?”李纨道:
“我的主意。想来昨儿的正日已过了,再等正日又太远,可巧又下雪,不如大家
凑个社,又替他们接风,又可以作诗。你们意思怎么样?”宝玉先道:“这话很
是。只是今日晚了,若到明儿,晴了又无趣。”众人看道:“这雪未必晴,纵晴
了,这一夜下的也够赏了。”李纨道:“我这里虽好,又不如芦雪广好。我已经
打发人笼地炕去了,咱们大家拥炉作诗。老太太想来未必高兴,况且咱们小顽意
儿,单给凤丫头个信儿就是了。你们每人一两银子就够了,送到我这里来。”指
着香菱、宝琴、李纹、李绮、岫烟,“五个不算外,咱们里头二丫头病了不算,
四丫头告了假也不算,你们四分子送了来,我包总五六两银子也尽够了。”宝钗
等一齐应诺。因又拟题限韵,李纨笑道:“我心里自己定了,等到了明日临期,
横竖知道。”说毕,大家又闲话了一回,方往贾母处来。本日无话。
到了次日一早,宝玉因心里记挂着这事,一夜没好生得睡,天亮了就爬起来。
掀开帐子一看,虽门窗尚掩,只见窗上光辉夺目,心内早踌躇起来,埋怨定是晴
了,日光已出。一面忙起来揭起窗屉,从玻璃窗内往外一看,原来不是日光,竟
是一夜大雪,下将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绵扯絮一般。宝玉此时欢喜非常,忙
唤人起来,盥漱已毕,只穿一件茄色哆罗呢狐皮袄子,罩一件海龙皮小小鹰膀褂,
束了腰,披了玉针蓑,戴上金藤笠,登上沙棠屐,忙忙的往芦雪庵来。出了院门,
四顾一望,并无二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却如装在玻璃盒内一般。于是走
至山坡之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股寒香拂鼻。回头一看,恰是妙玉门
前栊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宝
玉便立住,细细的赏玩一回方走。只见蜂腰板桥上一个人打着伞走来,是李纨打
发了请凤姐儿去的人。
宝玉来至芦雪广,只见丫鬟婆子正在那里扫雪开径。原来这芦雪广盖在傍山
临水河滩之上,一带几间,茅檐土壁,槿篱竹牖,推窗便可垂钓,四面都是芦苇
掩覆,一条去径逶迤穿芦度苇过去,便是藕香榭的竹桥了。众丫鬟婆子见他披蓑
戴笠而来,却笑道:“我们才说正少一个渔翁,如今都全了。姑娘们吃了饭才来
呢,你也太性急了。”宝玉听了,只得回来。刚至沁芳亭,见探春正从秋爽斋来,
围着大红猩猩毡斗篷,戴着观音兜,扶着小丫头,后面一个妇人打着青绸油伞。
宝玉知他往贾母处去,便立在亭边,等他来到,二人一同出园前去。宝琴正在里
间房内梳洗更衣。
一时众姊妹来齐,宝玉只嚷饿了,连连催饭。好容易等摆上来,头一样菜便
是牛乳蒸羊羔。贾母便说:“这是我们有年纪的人的药,没见天日的东西,可惜
你们小孩子们吃不得。今儿另外有新鲜鹿肉,你们等着吃。”众人答应了。宝玉
却等不得,只拿茶泡了一碗饭,就着野鸡瓜齑忙忙的咽完了。贾母道:“我知道
你们今儿又有事情,连饭也不顾吃了。”便叫“留着鹿肉与他晚上吃”,凤姐忙
说“还有呢”,方才罢了。史湘云便悄和宝玉计较道:“有新鲜鹿肉,不如咱们
要一块,自己拿了园里弄着,又顽又吃。”宝玉听了,巴不得一声儿,便真和凤
姐要了一块,命婆子送入园去。
一时大家散后,进园齐往芦雪广来,听李纨出题限韵,独不见湘云宝玉二人。
黛玉道:“他两个再到不了一处,若到一处,生出多少故事来。这会子一定算计
那块鹿肉去了。”正说着,只见李婶也走来看热闹,因问李纨道:“怎么一个带
玉的哥儿和那一个挂金麒麟的姐儿,那样干净清秀,又不少吃的,他两个在那里
商议着要吃生肉呢,说的有来有去的。我只不信肉也生吃得的。”众人听了,都
笑道:“了不得,快拿了他两个来。”黛玉笑道:“这可是云丫头闹的,我的卦
再不错。”
李纨等忙出来找着他两个说道:“你们两个要吃生的,我送你们到老太太那
里吃去。那怕吃一只生鹿,撑病了不与我相干。这么大雪,怪冷的,替我作祸呢。”
宝玉笑道:“没有的事,我们烧着吃呢。”李纨道:“这还罢了。”只见老婆们
拿了铁炉,铁叉,铁丝纟蒙来,李纨道:“仔细割了手,不许哭!”说着,同探
春进去了。
凤姐打发了平儿来回复不能来,为发放年例正忙。湘云见了平儿,那里肯放。
平儿也是个好顽的,素日跟着凤姐儿无所不至,见如此有趣,乐得顽笑,因而褪
去手上的镯子,三个围着火炉儿,便要先烧三块吃。那边宝钗黛玉平素看惯了,
不以为异,宝琴等及李婶深为罕事。探春与李纨等已议定了题韵。探春笑道:
“你闻闻,香气这里都闻见了,我也吃去。”说着,也找了他们来。李纨也随来
说:“客已齐了,你们还吃不够?”湘云一面吃,一面说道:“我吃这个方爱吃
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作诗。”说着,只见宝琴披着凫
靥裘站在那里笑。湘云笑道:“傻子,过来尝尝。”宝琴笑说:“怪脏的。”宝
钗道:“你尝尝去,好吃的。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他也爱吃。”宝琴
听了,便过去吃了一块,果然好吃,便也吃起来。一时凤姐儿打发小丫头来叫平
儿。平儿说:“史姑娘拉着我呢,你先走罢。”小丫头去了。一时只见凤姐也披
了斗篷走来,笑道:“吃这样好东西,也不告诉我!”说着也凑着一处吃起来。
黛玉笑道:“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广遭劫,生生被云丫
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广一大哭!”湘云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
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
口。”宝钗笑道:“你回来若作的不好了,把那肉掏了出来,就把这雪压的芦苇
子摁上些,以完此劫。”
说着,吃毕,洗漱了一回。平儿带镯子时却少了一个,左右前后乱找了一番,
踪迹全无。众人都诧异。凤姐儿笑道:“我知道这镯子的去向。你们只管作诗去,
我们也不用找,只管前头去,不出三日包管就有了。”说着又问:“你们今儿作
什么诗?老太太说了,离年又近了,正月里还该作些灯谜儿大家顽笑。”众人听
了,都笑道:“可是倒忘了。如今赶着作几个好的,预备正月里顽。”说着,一
齐来至地炕屋内,只见杯盘果菜俱已摆齐,墙上已贴出诗题‘韵脚‘格式来了。
宝玉湘云二人忙看时,只见题目是“即景联句,五言排律一首,限二萧韵。”后
面尚未列次序。李纨道:“我不大会作诗,我只起三句罢,然后谁先得了谁先联。”
宝钗道:“到底分个次序。”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