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跃与谢安席地对坐,周围甲士围成两列。
“安石此来何为?”李跃明知故问道。
孰料谢安也不怯场,“陛下兵锋横推五百里,深入江淮,饮马长江,武功已极,威振天下,然则月满则仄水满则溢,此战绵延四月有余,臣此来请陛下返回邺城。”
“返回邺城?如今江东精锐尽殁,朕只需渡江,便可直取建康,为何要退兵?朕已在打造战船,一月之后,便可南下!”
什么都没有,李跃自然不可能退兵。
“在下乃是为梁军将士计,方今六月,江淮闷热,陛下皆是北人,不习江淮水土,必生疫病,昔者魏武赤壁,疫病而死者十之三四,陛下当多加防范。”
谢安说话没有丝毫火气,不急不躁,却极有说服力。
李跃心中一动,此次大战,只管高兴去了,忘了这一茬。
自古北方吞并南方,最大的问题除了长江天堑,另一个现实问题便是疫病。
一旦流行起来,别说十之三四,十之六七的都有。
历史上隋炀帝攻打林邑国,隋军战场上无往不胜,没死在敌人刀兵上,却一大半死在疫病上,连大将刘方都病死了……
历阳大军加上百姓,足有五六十万之众,缺衣少食,又是刚刚经历大战,假以时日,必会感染瘟疫。
在黑云山上,李跃见识过瘟疫的厉害。
不过心中虽然这么想,但嘴上却道:“那朕就速战速决,三日之后渡江。”
谢安还是神态沉着,“恕在下直言,大梁已经错过进攻江东最佳时机,倘若合肥大胜之后,挥军直奔历阳,兵发采石,趁江东无备而渡江,确有三分胜算,然则如今,时机已经错过,陛下不见长江之上,江东战船云集乎?”
合肥大胜之后,李跃满脑子想的都是截住桓温,的确没想到这一层。
不过话又说回来,桓温水军和江东水军还在,李跃即便渡过长江,也是取死之道,建康只要稍作抵抗,梁军就是有去无回的局面。
李跃不敢赌司马聃如刘禅一样不战而降。
邓艾那是亡命之徒,六七十岁,裹着一张毛毯往山崖下跳……
江东也没走到油尽灯枯的那一步,客观而言,桓温的庚戌土断颇有成效,人心稳固,钱粮充足。
李跃盯着谢安,今日不拿出点真东西出来,绝达不成目的。
放眼江东,谢安其实是比桓温更高阶的存在。
历史上,桓温已经断了司马家的根基,只差最后一步,却生生被谢安耗死了。
“来人,赐酒!”李跃大手一挥。
亲卫抬来一坛早已准备好的美酒,备上酒具,为谢安斟了一樽。
原本是为了作庆功之用,没想到提前用了。
李跃单手举樽遥敬,“似安石者,江东还有几人?”
谢安双手回敬,“安乃闲云野鹤,无心仕途,不及朝中诸公万一,似安者,山野丘泽之间,车载斗量。”
“哈哈,安石过谦了,依朕看,江左人物无出阁下之右!”李跃一口饮下。
“陛下谬赞……”谢安手轻抖了一下,樽中美酒荡出几滴。
一杯酒饮下,李跃面露杀气,“阁下方才所言不错,疫病、长江,皆为天堑,然,朕可以屯精兵于江北,招募江淮勇者,打造战船,建康近在咫尺,将何以拒之?”
我现在攻不过长江,却可以天天悬在建康头顶上。
江东可以防守一日、一月、乃至一年,但天天这么提心吊胆的,江东日子还过不过?
士族们还怎么风流快活?
这绝非危言耸听,北方已打造战船多年,再等个两三年,楼船也不会太远。
建康是江东最大的软肋。
谢安轻吐出一口酒气,还是那么的从容自若,“陛下莫要忘了,辽东、并州、关中皆在胡人手中,大梁国力倾注于江淮之间,北方只怕不会如此安宁,经此大败,十年内江东无力北伐,然则北方诸胡却有染指关东之意,陛下万万不可懈怠。”
梁国也有梁国的问题,中原四面皆敌,全靠武力令四夷慑服。
慕容恪、慕容垂、苻坚都不是泛泛之辈,连拓跋什翼健也常有南下之心。
谢安果然名不虚传,几句话就直击梁国要害,偏偏还是一副为梁国着想的语气,让人挑不出毛病,不知不觉就让人生出好感,从而不想反驳。
“凭借此战,五年之内,无论苻坚、慕容恪、拓跋什翼健,皆不敢动,五年足够朕混一南北!”李跃没被谢安的言语蛊惑。
“陛下雄心壮志,令人仰慕,然则五年之后,只怕辽东、关中愈发强盛,天下之事,谁人能定论?当年石赵一统北国,拥百万之众,两败于燕,三败于凉,石虎卒亡,诸子相残,冉闵得势,北土沦为尸山血海,陛下崛起,不也是四五年间么?”
谢安抚动衣袖,眼神忽而变得深邃起来。
从江东视角上看,梁国虽强,却还没强到当年石勒石虎的地步,北方势力,兴亡交替,五年时间变数极大。
江东并非没有还手之力。
谢安这是以最平和的语气,说着最狠的话。
果然,耍嘴皮子,李跃不是他的对手,只要江东水军在,谢安就有底气在此长篇大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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