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遇抬眸,这一次,他认真地、仔细地扫过她的眉眼、鼻尖、嘴唇,更加肯定——他们从不曾认识。
否则,他不可能记不住她。
他本就记性极佳,而她这张脸也完全能让人一眼就记住。
所以,这个女人到底从何而来?又是来做什么的呢?
总不能真是……从未来来的吧。
(♀)
要是这事儿放在她家“那位宋知遇”身上,是一件极好解决的事情:她就是最好的解药。
但此一时彼一时,她这绝佳解药,无法用在“这位宋知遇”身上。
沉来寻取了药,怕他忍得难受,不敢再耽误,小跑着回到小宋知遇身边。
他的脸色已经不像刚来医院时难看,想来那药来得猛,去得也快,一番检查折腾过后已经缓解许多。
沉来寻拆了药,连同找护士要来的凉开水,一起递给他。
“快吃吧。”
宋知遇却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目光探究。
沉来寻心想,这小孩儿莫不是清醒些了,戒备心就又提起来了。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但也能充分理解他的警惕,毕竟他的处境确实是需要这份警惕。
于是只好故技重施:“还怀疑我是坏人啊?那这药我先吃,你再吃,总能放心了吧?”
说着她就要抬手吃药,宋知遇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阻止她的动作,沉默地夺过她手里的药和水,仰头把药片都灌了进去。
沉来寻眨了眨眼,没琢磨明白他的心路历程,但不管他在想什么,把药喝了就好。
她在他身边坐下,观察他的色:“应该二十分钟左右才能发挥药效,是在这儿坐一会儿,还是回去?”
他还是只是盯着她不说话,沉来寻疑惑地摸了摸脸:“我脸上有东西吗?”
宋知遇扭开了头。
他这副冷漠的模样,让沉来寻再一次在心中肯定了“那位宋知遇”对自己的评价——“我小时候性格差。”
果然是差啊。
不过,虽说对眼前的少年谈不上有什么男女之情,但一想到她所爱的宋知遇年少时就是这样,便忍不住情人眼里出西施,毫无原则地觉得这样倒也蛮有趣可爱的。
两人相顾无言静坐了十多分钟,宋知遇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面上的红潮也褪去许多。
他扶着墙站了起来:“走吧。”
这次换沉来寻仰头看他:“去哪儿?”
“还车。还有,”他扫了眼她空荡荡的右耳,“把你的耳钉拿回来。”
沉来寻愣了愣,他竟然连这个都注意到了,原来从小就这么心思细。
她问:“不需要再休息一下?”
宋知遇说:“不用。”
虽然他才16岁,但沉来寻充分相信他的判断决策能力,于是也站起身:“那就走吧。”
(♂)
宋知遇跟在沉来寻身后走出医院,下楼梯时她的鞋跟和台阶碰撞,在空荡荡的医院大堂里发出清脆的回响。
他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她的脚踝上。
白皙纤细,他一个手掌就能握住。
这个念头刚起,宋知遇就心头一惊,他在胡思乱想什么?
正要挪开视线,却陡然发现她的后跟处略微发红,再仔细一看,和鞋沿相接处的地方已经磨破了皮,落在她雪白的皮肤上便显得触目惊心。
而她好像一无所知……
宋知遇清了清嗓子,再开口时语气终于不那么冷硬:“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拿个东西。”
沉来寻问:“要拿什么,还是我去……”
宋知遇说:“不用,你就在这儿等我。”
沉来寻静静地凝视他两秒,眸色流转,笑道:“那好吧。不过,你可要快点回来哦,我很怕黑的。”
宋知遇刚想点头,就看到了她眼里的戏谑,立刻明白她这是在逗他。
他木着脸转身上楼,耳尖才退下去的红色又一点点爬了上来。
回到值班室,那医生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往他身后看去。
宋知遇也跟着往后看了一眼,什么都没看见。
随即就反应过来这男医生在找什么。
他面无表情地歪了歪身子,挡住男医生的视线:“医生,有创口贴吗?”
“哦,有。”男医生难掩失望地收回目光,从抽屉里摸出两个创口贴递给他。
宋知遇接过,刚想说“谢谢”,那医生便问:“小帅哥,之前那个美女是你姐姐吗?”
宋知遇收回到了嘴边的谢字,冷冷道:“不是。”
“不是吗?不是也没关系,你俩总认识吧?我的意思是,”医生嘿嘿一笑,“能不能……”
宋知遇打断他:“不能。”
说完不再跟他废话,扭头就走。
才走两步,只听得走廊里“咔哒”一声,头顶的灯突然熄灭掉了。
宋知遇一愣,想起沉来寻说自己怕黑的话,顾不得是不是玩笑,一步叁阶地跑回到一楼,就看到沉来寻靠着栏杆抱臂而立,浸沐于月光之中,清冷的光线勾勒出她曲线柔和的侧脸。
她仿若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下一瞬就会消失不见。
宋知遇晃了晃,呆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走下楼梯。
她闻声看来,双眸在夜色之中显得流光溢彩:“这灯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熄了,还怪吓人的。”
嘴上说着吓人,可色自若,哪有半分害怕的样子?
宋知遇走到她跟前,她问:“东西拿到了吗?”
宋知遇点头。
她说:“那走吧。”
宋知遇立在台阶上没动,掏出创口贴递给她,又指了指她的脚:“破皮了。”
看来她真的一点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脚已经磨破,听到他说这话才低头去看自己的脚,而后,极轻地“嘶”了一声。
这里就他们两个人,那声音清晰地传入他的耳朵里。
沉来寻拿过他手里的创可贴,微微笑道:“谢谢你。”
宋知遇摇摇头,站在一旁看沉来寻扶着栏杆艰难地去脱高跟鞋,鞋子没脱下来,反倒把自己弄疼了。
他犹豫片刻,还是伸出手扶着她坐在台阶上,自己往下走了两阶,单膝跪下。
他想了想,又问了一句:“我帮你弄?”
沉来寻失笑:“那谢谢你啦,小知遇。”
他不知道她为何发笑,又被她这句“小知遇”扰得无心细想,女人轻柔娇俏的声音如同悦耳银铃,在他耳边回荡。
他本不是这么容易被撩拨的人,只当是那害人药还有残留,才会如此容易入想非非。他强迫自己收敛心,抿着唇角抬起她的脚腕,果然是一手就能握住。
小心翼翼地把高跟鞋脱下来,破皮之处便更明显了。
宋知遇沉默地盯着伤口看了一瞬,贴创口贴的动作越发谨慎。
两只脚都贴好,他一抬起头,就看到她托着腮凝视着她,笑意盈盈。
宋知遇看着她嘴角的笑,才后知后觉发现,这个女人看向他时,眼里似乎总是带着笑意。
即使他冷言冷语、误会质疑,她也依旧一副温温和和好脾气的样子。
现在脚上的伤也是为了帮他才造成的,可她从始自终没有一句责怪抱怨。
宋知遇心有疑惑有内疚有感激,却又不善于言辞表达,更不知如何说起,只能归于沉默。
回程的路,他主动提出载她。
沉来寻仍旧有些不放心,像刚刚他独自去要创口贴时一样,又用那沉静思量的眼看了他片刻才答应。
天色黑沉沉的,外头的车辆行人稀少。路灯昏黄,街道两旁的梧桐叶簌簌作响,伴随着老旧的自信车的吱吱呀呀。
两人位置颠倒,沉来寻安静地坐在他身后,不似来时话那么多。宋知遇细细思考一番便想明白了,来时她问来问去是怕他难受,有意分散他的注意力。
她所作所为……都是在帮他。
可是,为什么呢?
她,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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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知遇不说,沉来寻还真没注意到自己的脚磨破了皮。
她坐在台阶上,看着宋知遇半跪在她面前想要替她贴创口贴,手都伸出去一半了,偏偏又怕冒犯了她,非得问一句:“我帮你弄?”得到她肯定答复后,才碰她的脚。
她不由得想笑。
在这一点上,宋知遇真是从小到大都没变——刻在骨子里的温良。
分开的那七年里,沉来寻曾一度怨恨他那藏在深处不可磨灭的道德枷锁,可后来她发现,她所爱的也正是那一份温良。
她能看出,宋知遇帮她贴创口贴,不仅仅只是帮助,更是表达歉意和感激。
他已经明白,今晚的一切,并非她所为。
不过,叁十岁的宋知遇尚且都不善于表达自己内心的感情,更别提眼前这个十六岁的少年了。
沉来寻心知肚明,所以在宋知遇提出回程的路他来骑时,她并没有拒绝。
同时也还是那句话,她充分相信宋知遇的判断决策能力,他对他的身体有数,而沉来寻对他有数。
本以为要一路沉默回去,没想到半路上,宋知遇突然问:“为什么?”
沉来寻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为什么?”
宋知遇说:“为什么要帮我?”
沉来寻不答反问:“怎么,终于相信我不是坏人了?”
宋知遇无言,盯着前方的道路。
沉来寻笑了笑:“我......”
“对不起。”
宋知遇开口。
沉来寻愣住。
从那生硬无比的语气就能听出,这是个鲜少低头认错的人:“你不是坏人......今晚是我误会你了。在酒吧里的对你说的那些事话、做的那些事,也都是我不对。”
道歉的话说出了口,感激的话似乎就更好顺之而出了:“也......谢谢你今天帮我。”
沉来寻听着他极其不熟练的道歉和感谢,十分新惊喜,更是意外于他的坦诚。
他骑得不算快,但至少比沉来寻快,说这话时他们已经回到了酒吧门口,那家便利店依旧亮着灯。
他从车上下来,稳稳扶着车身,好让沉来寻能继续坐在后座。
“沉小姐,我很感谢你的帮助,但是也很困惑。”他站在她面前,色已经完全恢复平静,十分有逻辑地绕回最初的问题,“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我们明明素不相识。”
素不相识。
沉来寻心里重复了一下这四个字,从车上跳下来,重新将鞋子穿上,笑眯眯地说:“先把车还了吧。”
他们顺利还了车,沉来寻的红色玛瑙耳钉也要了回来,却并没有急着戴回去。
宋知遇买了一杯热饮一杯冷饮,他将热的那杯递给沉来寻,两人肩并肩靠墙坐在便利店外的长椅上。
店家卖完这两杯就打了烊,远处的路灯成为了唯一的光源。
沉来寻问他:“还难受吗?”
宋知遇摇头。
沉来寻知道他还在等刚刚那个问题的答案,她想了想,叫他的名字:“宋知遇。”
(♂)
对这个时空的宋知遇而言,来到法国后就少有人叫他的中文名了,就算是许恒,也总是etet的叫,更少有人叫他的全名。
而她叫得及其自然,仿佛这名字她已经叫了千百遍。
宋知遇侧眸看向她。
沉来寻捧着热牛奶,热气蒸腾使她的面容雾蒙蒙的看不真切,但声音却十分清晰:“我今天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她顿了顿,补充:“除了怕黑那句。”
宋知遇仔细琢磨她这句话,都是真的,那她的意思是......
“我是从未来来的。”沉来寻又将这话说了一次,说完自己都笑了,“听起来确实挺扯的,但我真的没有骗你。”
她喝了口牛奶,慢悠悠地开始报户口:“你出生于1986年7月3日,喜欢穿黑色,喜欢独处,讨厌下雪天,讨厌吃甜食。哦,还有一件事应该除了我没人知道......”
沉来寻视线缓缓下挪,在他已经震惊的目光中不怀好意地说:“你的左胯骨处,有一颗痣。”
别说别人知不知道了,最后这个,宋知遇自己都不知道!
他的大脑难得一片空白。
好一会儿后才找回一点思绪。
“那......”宋知遇愣愣问,“你和我是什么关系?”
沉来寻笑意更深:“小知遇,我连你那里有一颗痣都知道,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
宋知遇语滞,再一次哑口无言。
身上终于彻底没了那份少年老成,此时完完全全就是个十五六岁的愣头青,从没有谈过恋爱,毫无感情经历,但……又能隐约明白是怎么回事。
沉来寻看他这反应,笑得更欢了,把他的脸越笑越红,他甚至觉得刚刚那催情药怕不是又有复发的征兆。
笑了好一阵,沉来寻才停下,揉了揉脸说:“大概可以理解为平行时空?我所在的时空距离你28年,我第一次遇见你时,你已经30岁。”
沉来寻睨了他一眼:“性格可比现在好多了。”
宋知遇色讪讪,灌了口冰水。
“后来我们相爱,虽然经历了一些坎坷,但最终还是在一起了,过得很幸福。”沉来寻盯着手中的牛奶,唇畔笑意柔和,“我们重逢于一个下雪天,所以你后来不再讨厌雪天。我做的糖醋小排骨很合你的胃口,渐渐的你就不讨厌吃甜食了。我喜欢看你穿颜色鲜艳的衣服,你也就由着我给你挑衣服买衣服,衣柜里再不是清一水的黑白灰。”
“哦对。”她摊开手中的玛瑙耳钉,“这也是有一年我生日时,你送给我的。”
她将她和“那位宋知遇”的点点滴滴如数家珍,娓娓道来,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温情和爱恋。
她虽然一直“你”啊“你”的,可宋知遇知道,她说的不是他,而是那个时空的宋知遇。
他脑海中突然蹦出一个念头:那个时空的宋知遇被这样的一个人全身心的爱着,一定会很幸福快乐吧。
这么想着,他竟然隐隐有些羡慕和嫉妒。
随后不禁自嘲,相信这女人来自未来的平行时空就已经很魔幻了,竟然还嫉妒那个时空的自己,这简直荒唐又可笑。
“今天是我生日,我许愿希望能见一见你小时候,没想到愿望真的实现了。”沉来寻洋洋洒洒说完,才绕回到最初问题的答案,“所以,宋知遇,我当然会帮你。”
她说:“因为我就是为了你而来的。”
为了他而来。
从没有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
宋知遇实在是不知如何回应,思来想去,最后说了句:“生日快乐。”
沉来寻一愣,呵呵笑起来,抬手揉了揉他的短发:“谢谢小知遇。”
一瞬间,宋知遇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轻轻地,被人撞了一下。
如同高山之上撞钟的小僧,只需轻轻那么一碰,铜钟的声音便一层一层回荡在山谷之中。
久久不绝于耳。
(♀)
沉来寻不知道宋知遇是否相信,又相信了多少。她只觉得他这副不想信、又不得不信的样子格外可爱,尤其是他还一本正经地来了句“生日快乐”。
沉来寻没忍住伸出手,揉了揉他的短发:“谢谢小知遇。”
手感还不错,难怪那位宋知遇总爱揉她的头。
一直以来,因为年龄差距在那儿,她在他面前自始至终都是个孩子,是个小姑娘。难得此时让她有了作为年长一方的感觉,她当然要趁此机会占点便宜。
“我今年28岁,你才16不到。”沉来寻笑得狡黠,“你是不是该叫我一声姐姐?”
此言一出,宋知遇的耳尖肉眼可见的又开始发红,面上却装做平静无波:“你不是说,你遇到我的时候我都30岁了吗,那按道理,应该是你叫我哥哥。”
沉来寻“噗嗤”笑出声,叹气:“大的小的都不好唬弄......不叫就不叫吧。不过,我这次来帮了你大忙,你是不是应该回报一下?”
宋知遇色一僵,思忖片刻说:“好,你想要什么?我会尽我所能满足你。”
沉来寻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番,看着他渐渐严肃起来如临大敌的模样,才忍着笑说:“那就答应我一个要求吧。”
宋知遇:“什么要求?”
“有问必答。”沉来寻说,“我的要求就是,我只要提问,你就要回答,不准沉默也不准用肢体动作表达。至于是说真话还是说假话,都随你。”
不论是现在,还是多年以后,宋知遇都有着沉默的坏习惯,什么事情什么情绪都憋在心里。她用了很多年去揣摩他的心思,才能从他的色举动中猜测出他的想法。
可是16岁的小宋知遇,她没有时间去了解琢磨,若他什么也不肯说,她当真是一点也猜不出来了。
宋知遇听到她这怪的要求,脸上也露出了古怪的表情,但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他纠结片刻还是点了头:“好,我答应你。”
“成交!”沉来寻满足地喝了口牛奶,问他,“冷吗?”
宋知遇摇头,随即又想起刚刚的承诺,开口:“不冷。”
沉来寻的问题如连珠炮一样接踵而至。
“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饿。”
“你家离这里远吗?”
“不算太远。”
“现在是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
“嗯。”
还真是有问必答。
沉来寻想了想,又问:“你在学校挺受欢迎的吧?”
宋知遇:“......”
沉来寻用眼催促,示意他不要装聋作哑。
宋知遇硬着头皮吐出叁个字:“不知道。”
“不知道?”沉来寻眯眯眼,“那换个问法,你现在有女朋友吗?”
宋知遇这一次答得很快:“没有。”
“谈过恋爱吗?”
“没有。”
沉来寻挑眉:“这是真话还是假话?”
宋知遇:“真话。”
“有喜欢的人吗?”
宋知遇看了她一眼,说:“没有。”
沉来寻往他那边靠近,刻意将语气放柔:“你觉得我好看吗?”
宋知遇脸色变了又变,可身体却没避开,闻言静静地打量起她。
他此时的目光比起“那位宋知遇”,毫无攻击性,更不带有沉淀的压迫感和撩拨人心的魅力,沉来寻坦然自若地接受他的打量,淡定回视,反倒是把眼前的人看得心跳加速脸发烫。
在这场眼战中,青涩的少年率先败下阵来,他抿了抿唇,如实道:“好看。”
沉来寻呵呵直笑:“真话还是假话?”
宋知遇偏开了头,强行板着脸:“假话。”
沉来寻哼哼道:“这才是假话。”
冷饮喝完,他手里把玩着空纸杯,装作没听到。
沉来寻话锋一转,问:“今晚为什么来酒吧?”
宋知遇的动作明显顿住,过了许久才缓缓道:“……不为什么,想来就来了。”
沉来寻早料到他会是如此含糊不清的答案,继续问:“为什么不开心?”
宋知遇将手里的空纸杯揉来揉去:“没有不开心。”
沉来寻:“又是假话。”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他今晚的言语行动,猜测:“是不是因为宋博和李芮?”
听到这两个字,宋知遇突然就烦躁起来,他将纸杯揉成了一团,侧身看着她:“沉小姐,请你不要再问了。”
这个反应更加证明她的猜测是对的。
宋知遇父母的事情,她知道个大概:宋知遇母亲去世后,父亲再娶,后来宋知遇才得知宋博和李芮早有一腿,宋博是婚内出轨,彻底辜负了宋知遇的母亲。
至于他是何时得知……
沉来寻无视他的烦躁不耐,温声问:“你在今天知道了,对吗?”
宋知遇手掌紧紧蜷缩着,呼吸沉重,眼中又是惊讶、又是愤怒,还有刻意掩藏的悲伤,最后都归于沉默。
沉来寻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原来如此。
身边的男孩儿垂头不语,瘦削的肩膀如有千斤重,颓靡地坍塌下去。
沉来寻侧过了身,和他面对面坐着,轻柔地拉过他的手,将他的手掌打开,把那团乱七八糟的纸杯拿出,而后伸出双手包裹住他的手。
他的掌心滚烫,她的指尖冰凉。
而此时此刻,他需要这一份冰凉。
沉来寻眉眼柔和,目光如清泉澄澈明净:“宋知遇,是他们做错了事,不是你。这份痛苦也应该由他们来承担,不是你。”
少年紧绷的情终于出现一丝裂缝,嘴角却紧绷成倔强的弧度,显得脆弱又可怜。
沉来寻伸出另一手,轻轻将他的头按在了自己肩膀上。
他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却没有推开她。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臂落在了腰间,少年将头埋得更深,随后她的颈间传来凉凉的、湿哒哒的触感。
沉来寻心头瞬间酸涩一片。
(♂)
宋知遇从不知道自己的情绪能如此不稳定,也从不知道自己还能流这么多眼泪,哭过后才觉得难为情,可更多的是轻松,从未有过的轻松。
更何况,她眼里满是怜惜,让他连尴尬的余地都没有。
她又问了许多问题,却又好像知道所有问题的答案。
也是,她是从未来来的,自然是什么都知道。
既然她都知道,宋知遇也就没有隐瞒的必要了,于是那些只能埋在心底无人可诉说的话,在此时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口子和最好的树洞。
她轻轻拍打着他的背,如同哄孩子,却对他来说有着强大的安抚作用。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好了。”她的嗓音温和却有力,“如果不想计较了,那就不计较。如果咽不下这口气想报复,那就去报复。”
她说:“但是不要因为他们而不开心,那不值得,知道吗?”
良久后,宋知遇点头。
沉来寻说:“我这是个问句。”
于是宋知遇说:“知道了。”
沉来寻满意地又揉了揉他的头发。
宋知遇眼睫上还残留着水珠,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沉来寻问:“怎么了?”
宋知遇把视线从她脸上挪开,缓缓落在了他们相握的手上,说:“没什么。”
沉来寻注意到他的目光,松开了他的手,连带着他的心也跟着一松。
显然,她是误会了他的意思。宋知遇想开口解释,却又觉得,解释了反而是此地无银叁百两,更何况,他自己都没想清楚为何要解释。
沉来寻当然是不知道他藏在平静面容下千回百转的心思,色明朗:“对了,你有没有什么想做,但又一直没做的事情?”
宋知遇一愣,他的思维实在是跟不上她提问的节奏,这个问题他更是没有思考过。
想做,但没做的事情?
完全想不出来。
但沉来寻牢牢盯着他,大有他不说点什么出来就不罢休的架势。
宋知遇目光扫过她光秃秃的右耳垂,随口编了个:“打耳洞吧。”
说是随口,但也并非毫无根据。
他小时候曾好地抓着母亲的耳环问,为什么她耳朵上能戴亮晶晶的东西,他却不行。母亲笑着说,等他长大一些,她也可以让他戴亮晶晶的东西。可还没等他长大,母亲就离开了。
并不是什么很想做的事情,但也算是,一个遗憾。
沉来寻站了起来:“走吧!”
宋知遇:“去哪儿?”
沉来寻一脸理所当然:“打耳洞啊!”
宋知遇错愕:“现在?”
沉来寻想了想:“确实时间比较晚了,不过找一找应该还是能找到没打烊的店子。”
说罢就拉起宋知遇:“别耽误时间。”
宋知遇一脸懵地被她拉着满大街找耳饰店铺,竟然还真就让他们在附近找到了一家还在营业的纹身店。
宋知遇拉住要迈进去沉来寻:“真要打?”
“当然是真的。”沉来寻说,“我看上去像是在开玩笑吗?”
宋知遇:“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沉来寻不容拒绝地打断他,“想做什么就去做,没有那么多值得顾虑的事情。”
宋知遇只觉得自己被她洗脑了,稀里糊涂就跟她了店子,老板是个纹着大花臂的金发男人,长得清秀年轻,手臂上的花纹却狰狞可怕。
看到他们俩,老板吐了口烟圈,将翘在桌子上的长腿也拿了下来:“纹身?”
沉来寻说:“打耳洞。”
说完又补充:“给他打。”
老板盯着他俩看了眼,说了个价钱后就撩开身后的帘子找工具去了。
沉来寻拉着宋知遇在沙发上坐下,笑眯眯地打量他,看得他心里发毛。
宋知遇问:“你在看什么?”
沉来寻说:“我在想,你戴耳钉应该会很好看。”
宋知遇:“……”
她总是抓住机会就要逗逗他,宋知遇甚至怀疑,是不是在那个时空的宋知遇经常也这么逗她,于是她就悉数奉还到自己身上了。
16岁的宋知遇暗自腹诽了一下30岁的自己,而后认命地仍由28岁的沉来寻折腾自己的耳朵。
老板拿了工具过来,沉来寻问:“可不可以让我来?”
老板眉头高高挑起,显然是不太相信她能干这事儿。
宋知遇也略显惊讶地望向她。
沉来寻解释:“我有个很好的朋友叫做贝拉,学珠宝设计的,她毕业以后也开了家饰品店,我经常去帮忙,她教过我怎么打耳洞。”
沉来寻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老板,两个男人均是沉默,她撇了撇嘴,用中文对宋知遇说:“算了,我只是随口一提,你要是不放心,那还是……”
“你来吧。”宋知遇说。
他并非是相信沉来寻的技术,而是刚刚看到她那失望的小表情,就下意识地开口了。
话已出口,也没好什么反悔的,宋知遇又用法语对老板说:“让她来吧。”
老板自然是愿意拿钱不办事,欣然答应,提醒他俩,打坏了他可不赔钱。
沉来寻仔细地检查了工具,戴上消毒手套,坐在宋知遇对面。
“那我开始了?”
宋知遇点头,顿了顿,又说:“好。”
沉来寻笑:“这句不是提问,不用回答。”
她俯身,二人之间的距离陡然拉进,她的气息扑面而来,浅薄的呼吸带着清香落在他的耳侧,如同柔软的鸭绒轻抚他的脸颊,有点痒,又有点热,打乱了他的呼吸节奏和频次,扰乱了他的心跳。
宋知遇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脸,目光从眉眼缓缓下移到嘴唇。
看上去很柔软。
宋知遇喉结上下滚动了一番,匆忙挪开视线。
就在此时,沉来寻却突然叫他的名字:“宋知遇。”
他心中一荡:“嗯?”
右耳耳垂传来一阵刺痛,他毫无防备,轻呼出声,换来沉来寻的哈哈大笑。
耳朵处的痛感终于越来越明显,很,虽然痛,但是身体却好像轻了很多。
尤其是听到她清脆的笑声,越发觉得肩膀上犹如撤去了重担。
沉来寻将后续工作交给了老板,坐在一旁问他:“怎么样,是不是很解压?”
宋知遇点头。
沉来做带着笑又问:“有没有开心一点?”
宋知遇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笑起来,虽然只是勾了勾唇角,但那切切实实是个笑容,发自内心的。
沉来寻再次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宋知遇心里的那头小鹿,又不受控制地开始撒野了。
这时老板却开口对沉来寻说了句:“技术可以啊,有没有兴趣在我这儿打工?”
沉来寻说:“那要看你开多少工资了。”
老板抽着烟,不着调地回:“可以给你开老板娘的工资。”
宋知遇收起了笑,面无表情地问老板:“还没好?”
老板又吐出一口烟圈,讥笑:“大人说话小屁孩儿别插嘴。”。
宋知遇皱眉躲开烟雾,老板将烟蒂扔了,将手里的工具扔在一旁:“好了,去挑个耳钉。”
沉来寻将那枚玛瑙耳钉拿出来:“用这个吧。”
老板拿过来仔细端详半晌,说这可是个好东西,沉来寻笑而不语。
短短半小时,宋知遇从店里出来,耳朵上就多了个洞加一个红色玛瑙耳钉。
临走时,老板试图找沉来寻要联系方式,沉来寻则挑着她那招牌笑容,和老板你来我往打太极,宋知遇快速付了钱就冷着脸拽着她的手大步流星离开。
沉来寻还在身后不解地问:“怎么又冷着脸了?刚刚不还挺高兴的吗?”
宋知遇猛地停住脚步,想也没想劈头盖脸道:“你说为什么?”
问完自己都是一愣。
是啊,他为什么不高兴?
又是大眼瞪小眼瞪了一番,他还没能想明白,沉来寻倒是先笑了,那笑让他越发觉得心思混乱。
她压下嘴角,晃了晃两人还相握的手:“别不开心了,嗯?”
宋知遇这才发现他还握着她的手,心里想着应该放开,但看到她明媚的笑颜,身体就一点不肯动。
纹身店在小巷里,灯光比外头更加昏暗,唯有月光星辰落在二人身上。此时又揉碎了,落在沉来寻的眼睛里。
他又一次觉得这双眼睛熟悉极了,不受控制地揽过她的腰,附身吻上了沉来寻的左眼。
这一吻,让两人都是一愣。
可宋知遇没觉得有半分不适,反而觉得这样的事情,像是早就做过许多次。黑夜给了他无尽的冲动,也夺取了他薄弱的理智,他眸色如墨,盯着她的红唇,再度想要跟随本能吻上去——
身后的纹身店里突然传出“布谷布谷”的机械鸟声,那是老式闹钟,整点报时的声音。
将二人双双唤醒。
沉来寻抬腕看了眼手表,时针转过12,这一天已经结束。
她喃喃道:“生日过完了。”
宋知遇还沉浸在刚刚令人荡漾的心动中,半搂着她纤细柔软的腰肢,恍惚问:“什么?”
沉来寻却松开他,退后两步,将手背在背后,歪了歪头,笑道:“小知遇,我该送你回家了。”
宋知遇心中一惊,如同大梦初醒,怅然若失。
她……要走了?
她当然是该走的。
她本就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宋知遇从小就学会了掩盖情绪,他收敛所有的心思,千言万语只剩一个字。
“好。”
家离这儿其实已经不远,但他故意绕了最远的那条路,用最慢的速度走回去,沉来寻最开始还会问他“还没到吗?”,到后来就不问了,沉默地与他并肩而行。
可惜,再远的路也终有尽头,再慢也终会到达终点。
一个转角后,熟悉的庭院出现在视野中,道路尽头,是那颗尚未长出新叶的银杏树。
她送他至树下,停住了脚步:“就到这儿吧。”
宋知遇脚步一顿,嘴上说着好,但人还垂眸立在原地。
他没有理由挽留她。
两人就这么相顾无言站着,随后,他听到了沉来寻的叹气声。
宋知遇抬起头。
看到沉来寻朝他长开了双臂。
他毫不犹豫地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了她,将她整个人都圈进怀里。
明明几个小时前,他还对她厌烦质疑。
明明他们不过相处了几个小时,却是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临到分别,他竟然觉得难以接受。
静静相拥片刻,沉来寻拍拍他的背:“我真的得走了。”
“可以不走吗?”
他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是问的痴话了,果然,沉来寻无声的摇头。
宋知遇缓缓放开了她。
沉来寻依旧笑意温和:“宋知遇,我是从未来来的。”
宋知遇说:“我知道。”
不仅知道,也真的相信了。
不仅相信,更是真的开始羡慕和嫉妒那个时空的宋知遇了。
沉来寻说:“你要记得我刚刚说过的话,想做什么就去做,不要不开心,知道吗?”
宋知遇眼眶传来涩意,他飞快地眨了眨眼,点头。
她说:“我这是个问句哦。”
于是宋知遇说:“我知道了。”
她满意地笑了笑,脱下外套还给他:“再见啦,小知遇。”
他握着外套,上面还残留着她的清香和体温。
沉默许久,他学着她的样子挑起笑容,说:“再见,姐姐。”
这次换沉来寻愣住了,随后回应他一个温暖无比的笑容。
风吹起她火红的裙摆,她说:“去吧,我看着你进去。”
宋知遇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大步走进庭院。
在开门的瞬间,终究是没忍住,回头朝路口看去。
刚刚还在那儿纤细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只剩下右耳刺痛和耳钉还提醒着他,这一切并非是大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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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涟涟。”
有人轻轻拍打着她的脸颊。
沉来寻睁开眼,看到了那双熟悉的眼睛,目光温暖柔和带着笑意。他撑着膝盖,弯下腰问道:“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眼前的人,和月色下的少年交织重迭。
她恍惚觉得自己已经离开他很久了,沉来寻扬起手臂抱住他,这次钻进鼻子里的,是熟悉的气息。
宋知遇身体微微僵硬,但什么也没问,将她抱进怀中,吻了吻她的脸颊:“做噩梦了?”
“不,是好梦。”
“是吗,梦到什么了?”
“你叫我一声姐姐,我就告诉你。”
“怎么还惦记着这件事呢?”
“你叫不叫?”
“留着晚上床上叫。”
……
沉来寻猜测,自己或许真的改变了一些东西。
那个时空的宋知遇,因为她的出现而避免了本该发生的错误。
他的人生中少了几分欺骗,多了几分善意。若他能记住她的话,那么他也会学着更真诚,更积极地去看待世界。
即使他的世界里,不会再有一个叫沉来寻的女儿,但她相信,一定会有另一个很爱很爱他的沉来寻出现。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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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宋一夜没睡,半夜时不时就要睁开眼摸一下自己耳朵上的耳钉还在不在。
第二天一早,许恒打电话过来质问:“你小子昨晚跑哪儿去了?”
小宋:“陪我未来老婆过生日去了。”
许恒:“?看来还在梦里,你接着睡吧。”
小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