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日之事本就是王僕射授意,要韦正带人来探探他的底。
一般的年轻后生,遇到今日的情况,不说六无主,也会放低姿态,向韦正请教一二。
没曾想这人年龄不大,官场上那套移花接木、指鹿为马的手段却是玩得顺溜。
韦正哂笑,也难怪沉傅生前会选他做了自己的女婿。
“谢景熙!”
宣平侯一声厉呵打断两人的僵持。
他上前几步,指着谢景熙义愤填膺地道:“你少在这里言辞闪烁,转移视线。在场谁不知道你和沉家有婚约在身,若不是因着沉府新丧,你怕是早就成了沉家的女婿。以你的身份,怎么可能毫不偏袒、秉公断案?!”
谢景熙笑了笑,对身后之人吩咐,“宣平侯于官衙门前,直呼本官姓名视为大不敬,聚眾闹事、咆哮公堂,视为藐视王法,先收监,待本官奏明皇上再做定夺。”
现场一时譁然。
宣平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间只瞪圆了双目,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还是韦正先回过来,不平道:“谢寺卿这般武断,恐难以服眾。”
“是么?”谢景熙回头看他,冷声反问,“那敢问韦侍郎,今日大理寺门前聚眾闹事是不是事实?”
韦正脸色微变,谢景熙又问:“聚眾一事,本官又要不要给朝廷一个交代?”
“可谢寺卿如何料定宣平侯就是那带头之人?”韦正问。
“他不是?”谢景熙反詰,“既然宣平侯不是带头之人,那谁是?韦侍郎你么?”
一句话呛得韦正噤了声。
之前王瑀让他打探谢景熙的底线,只说带人闹事挫一挫他的锐气,省得年轻人鲁莽,不会做事。
然而此番试探下来,韦正只觉谢景熙不仅行事沉稳,还颇懂得官场的弯绕。
就比如今日之事,他若是有意倒向王党,那便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他若是一心忠君,大可用这样的机会向皇上弹劾刑部,一表忠心。
可他偏偏选了个空有爵位、没有实权的宣平侯来当这个替罪羊。
那才是既给王党留了空间,又对皇上有了交代。
一手平衡之术玩得顶好,事齐事楚,两边都不得罪。
韦正悻悻地不说话了。
而其他人见着堂堂宣平侯就真的这么被带了下去,一时也觉惊骇,不敢再随意造次。
见事件平息,谢景熙扫了眼台下眾人,转身之际,却听身后一个清亮的女声响起。
“谢寺卿。”
沉朝顏用巾帕擦着脸上身上的蛋液,气愤道:“你方才只罚了聚眾闹事一事,那当朝郡主光天化日之下被歹人谋害,这件事你管不管?”
谢景熙果然驻了足。
沉朝顏也管不得自己当下有多狼狈。她拨开亲卫踏上台阶,仰头指着自己发髻上的鸡蛋壳道:“当眾行兇、欲意谋害,这是谋逆!”
也不知是不是因着昨日她大闹大理寺一事,谢景熙当下看她的眼不说厌恶,但绝对称不上是恭敬。
他面色平淡地将沉朝顏扫了一遍,问她到,“那郡主受伤了么?”
沉朝顏一怔,赶紧摸了摸自己湿答答的一侧鬓发——没有伤口,甚至连一个肿包都摸不到。
鸡蛋可砸不死人。
故而要说有人拿着鸡蛋想谋害她,似乎确实也说不过去。
“那……”沉朝顏想了想,改口道:“没有谋害之心,不敬不臣之心绝对是有的。十恶之一的大不敬,对!这是对皇家、对圣上的大不敬!”
“哦?”谢景熙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问她到,“那郡主可知是谁人动的手?”
“你开什么玩笑?”沉朝顏怒道:“那么多人在场,我是长了几双眼睛,才能看到是谁砸我?!但他们全都脱不了干係,应该把他们全都抓起来!对!现在就抓起来!”
谢景熙看着她不动声色,半晌才回到,“大理寺乃三司之首,负责刑狱要案。郡主所言一事,当由金吾卫和京兆府先查明,再呈报大理寺量刑。故而郡主方才所言之案,还赎本官当下不能受理。”
言讫广袖一甩,留给沉朝顏一个冷漠的背影。
*
沉朝顏回到沉府的时候,太阳已经快下去了。
她闻着满身蛋液的腥味醒过来,看着空荡的车厢,惊讶有金竟然没有叫醒她。
车帘外传来有人压低嗓子说话的声音,沉朝顏好,便撩开车帘看了看。
金色馀暉之下,沉府围墙上,密密麻麻地贴满了白色的纸。
晚风一过,便纷纷扬扬地乱舞,简直像是沉傅出殯那天的丧幡。
可若是沉朝顏没有记错,她爹出殯的时候,朝中旧友、同僚,因着畏惧王僕射权势,前来弔唁之人寥寥。
那场面可比不得今天的热闹。
思忖间,沉朝顏已经悄无声息地下了马车。
她随手拾起地上一张被有金和家僕扯下来的纸页,看见上面歪七八糟写着的“沉傅狗官,草菅人命”。
心里忽然就腾起一股酸涩之感。
是那种无所依靠、无所凭藉的茫然。
沉朝顏也觉得怪,从沉傅的死讯传来到现在,这还是她第一次实实在在地体会到“人情冷暖”四字。
从来都不可一世、呼风唤雨的昭平郡主,竟然也有打不能还手、骂不能还口的一天。
沉朝顏看着手中骂辞,一把将它揉碎了。
不等有金和家僕宽慰,她将手中纸页一扔,脸色阴冷地回了沉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