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是会做梦。”
是啊,她真像是在做梦,从昆仑山巅敲响万巫鼓,从他重回自己身边起,就好似只是在看一场隔着雾气的梦。周粥觉得自己的身体和思绪一样,变得有些轻飘飘的,抓不住。
“沈长青……你到底……到底气我什么呀?”她再也没气力像平日一样瞻前顾后,努力撑着沉重的眼皮问出来。
闻言,沈长青微愣,望着她的眼变得更加复杂。他知道,这些时日,周粥一直在因自己的绝口不提而小心翼翼。他不知道是否有人生来便懂得如何去付出与体味这世间的情爱,曾经他只相信自己在姻缘镜中看见的听到的。可而今,他愈发明白这世上耳听为虚,眼见也不一定为实之物,情爱必占其一。
虚言之下,未必没有真相,也未必没有真心。
时间在沉默中变得漫长,正当周粥以为沈长青不会回答她时,眼角余光里青裳微动,沈长青侧坐到了榻边,将她揽在身前,不答反问:“你相信转世吗?”
“相信啊。”倚着沈长青,仿佛比之前靠着枕头要舒服许多,周粥不再抵挡倦意,轻轻缓缓地阖上了眸,话音也变得虚渺,“我仙妖鬼都信……怎么会不信来生呢?”
“那想象过吗?来生也许你不会有帝王的尊贵地位,却能长命百岁。”沈长青继续问着,伸手与她十指相扣,两人掌心相合间隐有青光闪动。
似乎有两股暖流自掌心探入,一路向上护住了心口处存着的那一点儿热气。周粥眉头松开些,歪了一下脑袋:“嗯……没什么好想的。都说转世投胎,转世投胎……都投新胎了,那个人又不是我,我还有什么可想的?”
“你就不是你了?”
也不知沈长青这一句是在追问,还是单纯在重复自己的话。周粥只觉原本越来越轻的身体似乎又找回了些带着实感的重量,困意却愈发强了,启唇如梦呓:“对啊……千年万年,天上地下……周粥就只是这么一个,就是现在的我……”
而后恍惚间,她听到沈长青好像是自嘲地轻笑了声,又似是喟叹:“是啊,你只是现在的你。也只有现在的你才是你。”
“好好的……为什么突然……问这……”周粥很想再睁眼看看他的表情,可下一瞬,虚无的混沌已经铺天盖地地吞没了最后的意识。
沈长青微微抬首,下颌便垫在了她的发顶上,那么柔软,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你说的对。是吾痴了……”明知道周粥的心已经在他探入其体内的元温养下进入了另一个境界,感知不了周身任何存在,沈长青却还是自顾自地低喃。
仙凡有别亦殊途,究竟是否该迈出这无可退却的一步,给她这一世可即的幸福,也成为她这一世难测的变数?还是守在命数之外,守着她此生如期终了,于千万载中无数次新生里修全魂魄,望着她终有一世能顺遂康健,寿终正寝?
后者虽于他而言固然漫长无望,她却能循着既定的命途得望平安喜乐。
凡人书册中,似乎有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说法,沈长青自诩仙生无涯无边,从前只道自己更应能体悟此间心境。可周粥的三言两语,却才是真的将他点醒了过来。昼夜更迭,便已不再是昨日昼夜;江河流过,便也不再是昨日江河。所谓的久长,或许只是一场诡谲的骗局——
他生朝暮,又岂还会是此生所求的朝暮?
周粥的魂力先天不足,命数未卜。他又何苦再为那虚无缥缈的挂碍,无端蹉跎她这本就须臾的一生呢?沈长青只恨此前的朝夕就这么被自己堪堪辜负!
心绪几经翻覆也不过数息之间,沈长青微一阖眸,片刻后复又睁开的眸底已换做了一片笃然之色。他袍袖一挥,屋外四下便有无形的屏障拔地而起,迅速朝着厢房正上空拱卫交汇,形成隔绝结界。
随即沈长青起身,将周粥重新放平在榻上,自己则立在床头处,一手并指抚在眉心,另一手结印覆掌,青色的巨大法阵就在周粥身下旋转着光芒炽盛起来,将她整个人都拢在了其中。
与此同时,天边突然毫无预兆地滚过几声闷雷,沈长青薄唇紧抿,唯恐不及似的加紧催动法阵。片刻后就见有黑气从周粥心口而出,缕缕而上,只堪堪飘至半尺来高,便被什么力量碾碎不见,消散在法阵之内。
烛花跳了几回,周粥气色大为好转,沈长青松了一口气,收了法阵,抚在眉心上的指尖移开,竟隐隐有一缕黑气从那处没入。
尽管方才心中的所思所愿对仙而言,已称得上离经叛道,但沈长青也无意这么快就明目张胆地与天威叫板。用仙法解去凡毒,不过是弹指一挥的工夫,但他却大费周章只将那毒引至自己体内生受着,便是赌周粥这一难就算他不出手,最后也是有惊无险,并非死劫。
他没有直接解除这劫数,只是将其代受,从某种程度上,也算不得插手改了凡人命数,违了天道。故此引得几声天雷干打,聊以震慑,便也罢了。
现在还不到捅破这一层窗户纸的时候,纵使终有一日要为自己今日踏出这一步的选择拼去一身仙骨,那也得是他沈长青握着周粥的手走到了最后一刻的穷途末路之时——
不是凡人这一生凄短,而是仙的岁月太过漫漫。
沈长青不想做第二个灵威仰,只情愿用数万年来日方长的枯井无波,换一场去日苦多的良辰美景。
“咳……”
一声轻咳唤回了沈长青又有些飘远的思绪,他坐回榻边,正与周粥睁开的眸子对上,不由轻挑嘴角,言语间却还是讽得毫不客气:“蜡烛烧短一截了?”
“好像——”周粥闻言,抬手按住心口体会了片刻,五脏六腑都没异样,火烧火燎之感全无,撑身就坐了起来,“好像不烧了啊!你给我解了毒?”
沈长青没打算与她细说:“算是吧。”
“这么一说,醋好像确实也能解些毒。”周粥先是故意玩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随即看清了烛光下沈长青的脸色后,脸上顿时笑意全无,“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你中毒了?”
也不知是不是和沈长青这个她心中的“待定醋仙”呆久了,周粥竟也自觉能看出些道道的门道来了。此刻,她只觉沈长青面色灰败得很,印堂好像还有点儿发黑,心中禁不住一紧。
“无妨。凡毒对吾不起作用,过几日便好。”
萦绕在周遭的人间浊气都尚且会对沈长青造成侵扰,更何况是将这至浊之物留滞仙体之内,运息受阻,元不适,也很正常。待过几日逐渐化解便无事了。
“那也不行——”周粥哪里肯信他这轻描淡写之辞,忽地想起了那桶药浴,起身就将他往屏风后拽,“正好大热天的,药浴还热着,你泡一泡也许能好受些。”
沈长青觉得周粥才从毒发的摧残中缓过来,这脑子还不太灵光,简直是病急乱投医。
不过他也有意观察她体内是否留有余毒,或是还有其他不适,便任由她拉着自己到了浴桶边。确定她现在手脚灵活,四肢协调且还有几分蛮力,沈长青才放心地抽了袖子:“毒对吾无用,凡间的药自然也是。”
“不试试怎么知道没用?那凡间的糖当初不也弄得你魂颠倒?”周粥白他一眼,转过身子,换了方向,由拉变成把人往浴桶里推。
沈长青竟一时被驳得语塞,只能用行动抗议,只杵在那儿,不管她怎么推就是巍然不动。
“算了算了,你不泡,我自己泡!”周粥推了几下,像是终于罢休地一摆手,自己走到浴桶的另一边,赶人出去,“出去,出……啊!”
燕无二也是个没伺候过的人的,一通忙活顾头不顾尾,居然带落了一块胰子掉在桶边,周粥没留踩上去,就直接往浴桶里一个倒栽葱下去了!
“周粥!”
沈长青本能地勾指想用术法一托,将人托住站稳,却不料心口一滞,竟只为周粥缓冲了半息不到,那道弧光就从中直接给她砸裂了!
“哗啦——”
水花登时激起一片乱响,周粥呛进好几口难闻又难喝的水,双手胡乱扑腾着想把脸朝下的姿势调整过来。下一刻,带着熟悉醋香的有力臂膀圈住了她的腰身,天旋地转后,周粥才得以靠坐在了桶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在看到对面沈长青的一脸郁色时,忍不住笑出了声。
没了衣袂飘飘,没了仙风道气。他一头飘逸的墨发与一身出尘的青衣此刻都泡在褐色的药汤里,看起来黏糊糊的,好不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