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燕鸿把额头磕在长宁的肩膀上,突然又问道:“你是谁呀......”
长宁脚步一顿,好一会儿才回答道:“你说呢。”
谢燕鸿仿佛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小声说道:“你才不是长宁呢,你不像他,他才不是这样的......”
长宁问:“那他是怎么样的?”
谢燕鸿没回答他,思绪拐了个弯儿,又断断续续地说起别的了。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沙子......那里的沙子会响......我每走一步,它都擂鼓似的响......夫子说,子不语......怪力乱......但我真的很害怕......”
谢燕鸿把脸埋在长宁背上,似乎真的怕极了,手紧紧搂住长宁的脖子,声音都在发颤:“我太怕了,喊都喊不出声音......嗓子干得发疼......”
“我晕倒了......”谢燕鸿哽咽着说道,“我见到了很多恶鬼,他们举着火把......围着我打转,要把你从我手里拽走,我拉着你......但你怎么都叫不醒......好疼,我手上好疼......”
谢燕鸿声音渐渐低下去了,似是睡着了。
长宁将他背回了自己住的地儿,轻轻地将他放在床榻上,谢燕鸿梦呓中还在喊着疼,长宁便拉着他的手腕,将他的袖子捋起来。谢燕鸿小臂内侧划得极深的伤早就愈合了,只是留下了一道狰狞的伤疤,足足有一指长。
长宁伸手,轻轻抚过那道疤。
谢燕鸿醒了,喃喃道:“别碰......好疼......”
长宁连忙松手,他呼吸急促得很,抬手捂住胸膛,感觉心跳得极快,难受得快要喘不过气来。这些陌生的、汹涌的感情,在他醒来之后的月余日子里,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就像海浪持续不断地拍打礁石,一刻也停不下来。
谢燕鸿不喊疼了,朝他伸手,叫道:“长宁......”
长宁忍住一阵一阵的心悸,附身低下头,顺从地迎向谢燕鸿的脸,碰了碰他的嘴唇,尝到了眼泪的咸味,也不知是谢燕鸿的,还是他自己的。
谢燕鸿愣愣地看他,眼睛瞪大,又迷茫又惊讶,小声含糊地问道:“你哭了......你为什么哭了?”
长宁想说没有,想要抬手去摸,谢燕鸿边说“别哭”边用嘴唇抿去他眼下的泪珠。
作者有话说:
长宁目前就是残废(指脑残)后刚刚复健的状况,下一章解析他的心路历程。
第六十四章 梦中之梦
那时,刚踏入库结沙,长宁的头疼就愈演愈烈。他有记忆以来,头从来没那么痛过,仿佛有人拿着锯子在锯他的脑袋,脑袋疼起来,连手上被獒犬尖利牙齿撕开的伤口都感觉不到了。
他不仅头疼,还开始听到一些不应存在的声音。
沙漠呼啸的风声,谢燕鸿的说话声,一直努力地将他拉回到当下,而那些不应存在的声音,还有剧烈的头痛,则在另一头,将摇摇欲坠的他拉入深渊。他如同走在悬丝之上,每一步都要勉力小心,稍有松懈,则万劫不复。
那些不应存在的声音,纷纷杂杂,有男有女,高低起伏。
他强迫自己专心于当下的困境,谢燕鸿的体温从两人紧贴之处传来,一次次地将他拉回来,但最终,他还是有如强弩之末,沉沉地坠入黑暗之中,晕过去了。
昏迷之中,他被那些喧杂的声音淹没,好似溺水的求生者,他不住挣扎,但又一次次被声浪淹没,掩住口鼻,呼吸不得。他偶尔能听到一点点谢燕鸿的呼唤,但那都是散碎的,好像透过枝叶缝隙漏下来的阳光,抓不住。
他听到了谢燕鸿颤抖的声音在絮絮叨叨地说“害怕”,他很想告诉谢燕鸿,那是沙海中的响沙湾,踩踏就会有响声,不必害怕。但他说不出来,他像被无形的牢笼困在了黑暗中,只能眼睁睁地任由谢燕鸿无助地哭喊。
他感觉到疼、感觉到渴,但他知道只要他们的方向是对的,什贲古城近在咫尺。
但谢燕鸿不知道。
很快地,长宁便感觉到有温热腥气的粘稠液体濡湿了他的嘴唇,他知道那是血,也知道那是谢燕鸿的血。他想要拒绝,但极致的渴让他的身体违背了他的意愿,他下意识地吞咽了。
那一刹那,他对自己无比痛恨。
他感觉自己从未有过如此汹涌的情感,那样的痛那样的恨,一瞬间甚至压过了如影随形的头痛,让他的心涨得仿佛要裂开了。就如同谢燕鸿这个人,连同谢燕鸿流的血,一同强行挤入了他的心里,要将他的心撑破。
就像绷到了极致的弦,“啪”一声断了,他彻底地昏过去了,无知无觉。
他陷入了更加久远的过去当中,那些纷纷杂杂的声音突然都清晰起来了,在他耳边交替地响起,那些他已经遗忘的久远过去,第一次打破了厚重的隔阂,来到他的面前。
那是广阔而富丽的深宫大殿,宫门金钉朱漆,高檐层椽,满覆琉璃瓦。一开始,长宁还以为他梦见了自己入京找谢燕鸿的那些日子,他曾与谢燕鸿一同,坐在谢家后院高大的梨树上,远眺宫城。
马上,他就发现不是,他身在其中。
有一道道急传而来的军令,好像一道道催命的符。他的父亲——是的,他想起来了,那是他的父亲,高踞宝座,却无助而茫然。底下的朝臣吵成一锅粥,有人建议固守,也有人建议迁都,有人高喊着要召回独孤信。
他们互不相让地争吵着,争相占着家国大义的制高点,好像一群厮杀的鬣狗。紧接着,很快地,就有人牵扯到独孤信的女儿,皇后独孤氏——是的,这是我的母亲,长宁想道。
他恍然大悟,他也是有父有母的人,不是天生天养,无根飘萍。
“十数载以来,皇后专擅后宫,除东宫外,陛下再无子嗣。独孤氏卖官鬻爵,堵塞言路,独孤信领兵在外,延误战机,导致数次战败,李朝危矣!”
“够了!”帝王拍案而起,“一派胡言,说战事便说战事,不要总是攀扯皇后和国丈。”
底下不过静了一瞬,又闹开了,吵吵嚷嚷,急于将家国之祸,推诿给一个妇人。长宁感觉自己被吵得头疼,他偷偷地从躲藏的大围屏后离开,甩开随侍的内侍宫婢,直入中宫。
他的母亲独孤懿正坐在窗前,望着外头的天空发呆。说是天,那也不过是被碧瓦飞檐切割得七零八落的一小块蓝。她有一双琥珀色的眼,颜色更浅,里头盛满了哀愁。她高鼻深目,美丽不可方物,长长的裙摆拖在地上,柔软的褶皱好似春水柔波。
一见到长宁朝她奔来,她便露出笑来,朝他招招手,张开怀抱。
长宁觉得熟悉,他想起了谢燕鸿的母亲,侯夫人王氏,也是这样温柔笑着,朝他招招手,低着头仔细地将金线编入端午百索里,祈愿病痛纷纷远离。
“麟儿我的麟儿,”她说道,“你因何不快?”
从长宁口中发出的是稚嫩的童音,独孤懿揽住他,说道:“困了是吗?娘亲陪你睡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