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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还得由三年前他同爱子的那一席谈话说起。
三年前,萧琰一时为爱子在政治方面的灵性所打动,忍不住将皇嗣案的真相和自个儿之所以容忍高氏继续存在的原因和盘托了出;却不想宸儿由此而生的一番感慨,竟反倒让他察觉了自身看似「理智英明」的处事作风之下究竟潜藏着多么大的隐患。
意识到自个儿的作法有所不妥,萧琰最直觉的反应,自然是反省自己以往的诸般作为、并由此配合着做出相应的调整了……只是反覆思量、琢磨再三后,帝王在暗叹侥幸之余,却也由这所谓的「隐患」当中觉出了一丝可能性。
一丝将计就计,将这个「隐患」变为对付高氏一系的利器的可能性。
高如松兄妹之所以有恃无恐,是因为他们自以为掌握了帝王的心思,认为萧琰为顾全大局、就算视如珍宝的爱子有了什么万一,也必然会「为国之计」选择以忍让收场。可如今萧琰既有所觉,自然也能将计就计,利用高如松等人的「有恃无恐」反过来将他们一军。
──他不会再让高氏轻易摸清他的想法;却能让高氏自以为猜透了他的心思,从而做出自以为聪明、实则全在他筹谋算计之下的举动。
萧琰本就是智计高绝之人,一旦把握住那至关紧要的一点灵光,顺势构想出整体布局和诸般细节也就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
而关键,就在于他此前为稳住高氏所布下的饵──皇三子萧宜。
高如松就算再怎么狂妄自大,也清楚在正常的情况之下,对自己多有顾忌的帝王是无论如何不会让侄子为储的。所以他虽有心想在朝中组织起一股支持侄子继位的势力,行事上却仍多有顾忌、注意力也还大半放在手中的镇北军上头。
──毕竟,不论吊在眼前的饵再怎么香,若一时半刻没有吃到的可能,自也很难让人花上太多的力气去搏。
而萧琰要做的,就是制造出这个香饵其实触手可及的假象,让高如松为此下定决心发狠拼命──以这位镇北大将军的野心,一旦让他意识到侄子真有承位的可能,自然会将大把心思和精力花在争储夺位之上,从而降低对镇北军的注意和控制力。如此一来,朝廷遣人渗透镇北军的进程便能加快,也更容易掌握住高氏一系的成员和动向。
问题只在于该如何让高如松相信侄子确实有可能承位。
在这一点上,萧琰早从三年前就已开始布局,如今也是时候拉线收网了。只是想到宸儿的敏锐和方才颇为出色的分析,他心念一动,忍不住给一旁的爱子出了个小小的考题:
「宸儿,你觉得在什么样的情况下,父皇有可能将帝位传给你三弟?」
「唔?」
萧宸刚还陷在「父皇会怎么对高氏下手」的臆测当中,冷不丁给帝王这么一问,反应过来之后立时一阵错愕:
「父皇,这岂是宸儿能妄议之事?」
「是父皇问你的,又怎算得上妄议?给你个提示……此事与处置高氏有关。」
「……让三弟继位,就意味着高氏得势。以父皇对高氏的忌惮,除非别无选择、又或需得仰仗高氏的力量,否则绝不会做出这等决定。」
见父皇直言无妨,萧宸虽觉身为人子的自己谈论怎么想都有些不大合适,却终还是顺着父皇的意思慢慢思索分析了起来。
「『别无选择』的情况,只发生在宸儿和其他几个兄弟都无法承位的时候。可父皇尚且年富力强,就算多……多生几个皇弟慢慢培养也是没问题的。至于需得仰仗高氏的力量……就意味着当时还有其他乱源存在。为免生变,只能两权相害取其轻,让有高氏为倚仗的三弟登位以稳住朝局了。」
说到这里,萧宸皱了皱秀气的眉头,半是不解半是郁郁地问:
「可有父皇在,不论诸王还是北雁,想来都是不敢轻举妄动的,又哪有非得仰仗高氏不可的情况?除非……不过若是那种情况,比起让宸儿又或大皇兄承位,让有高氏和镇北军为倚仗的三弟登基确实更能够震住几位皇伯皇叔。」
他那「除非」二字之后未曾明言的,便是「父皇不在」四字。可这样的字句怎么说都太过犯忌讳、更牵扯到了他两辈子最深的痛,故萧宸踌躇半晌,终还是避过了那几个字,只音声微涩地单单说出了其后的推断。
这其实只是一个再小不过的细节。但萧琰时刻关注着爱子,又怎会察觉不出宸儿情绪上的少许异样?他也是心思通透之人,稍加推断便明白了爱子如此反应的缘由,心下莞尔之余亦不由生出了几分暖意和感慨,遂俯下身将爱子一把抱入怀中,托着孩童的小屁股温声安慰道:
「父皇还是第一次知道宸儿这般多愁善感呢……不过是单纯的设想推断而已,有什么好难过的?」
「……宸儿受不了。」
萧宸自然不可能将自个儿如此「易感」的真相诉之于口,故只是摇了摇头、有些倔强地将头埋入父皇颈侧,再不肯多言其他。
而如此情状看在萧琰眼里,只觉得一颗心既酸且软,满腔浓得化不开的爱怜之情更是几近溃决……当下微微一叹,拥抱着爱儿的力道略紧,带着几分劝哄地开口问:
「宸儿难道就不好父皇为什么要问你这些?」
「不好。」
不好当然是不可能的。可萧宸如今心绪未平,脑海里几乎不受控制地不断重演着重生前那令他痛彻心扉的一幕,就算心底存着再多的好,眼下也是没有心情去关注这些了。
见宸儿使起了小性,萧琰虽觉无奈,却也不可能因此生出责怪之意。所以半是怜惜半是安抚地轻拍了拍孩童的背脊后,他也暂时放下了继续考较、磨练爱子的心思,转而抱着人直接往寝殿西首的浴间去了。
近一两年,随着萧宸身子日渐好转,若萧琰其后并无公务待理,父子俩散完步消完食后,往往也会一起到浴间洗身浸浴一番。萧宸情绪虽有些恹恹,可对父皇的依恋顺从毕竟是早已刻入骨里的,对这样的例行公事自也不曾生出什么异议……却到小身板被脱了个精光、温热的池水随之包裹住周身,他才稍稍由父皇身边移了开,拿着澡巾自动自发地擦洗沐浴了起来。
萧琰因置身军旅多年,沐浴时并无让宫人近身擦洗服侍的习惯,和爱子一同洗身浸浴之时自也不曾例外。早两年他还会动手替宸儿擦身;可随着宸儿年纪渐长,这状况自然便反了过来,却是改由时时想着尽孝的爱子动手替他擦身了。
萧琰虽是一国之君,却也是个普通的父亲,就算宸儿年幼体弱、擦起身来力道有限,他对这样的「孝心」也一直是十分享受的……只是今日不同往时,瞧着爱子色郁郁、似乎还不能从刚才的设想中缓过来,帝王心下暗叹,终忍不住一把揽过孩童娇小稚嫩的身躯,以布巾轻轻擦拭起了身前爱子过于细致白皙的肌肤。
「还在跟父皇生气?」
他边替萧宸洗身边柔声问,「你自小聪慧,怎么说都该明白父皇的用心才是……且不说方才仅是单纯的设想;你如今虽只九岁,但作为皇室子弟,这个年龄却已是不小了。都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你既是父皇心目中唯一能承继大位的人选,自也得多长一份心,哪能这般感情用事?」
「……宸儿明白。」
尽管心底此刻最为强烈的念头,是「若父皇不在了、宸儿也不愿独活」,可萧宸毕竟还有着几分理智,知道这样的心思十分不妥,故仍是忍下了几已冲到喉头的话语,只略带些压抑地这么低低应了句。
不知爱子真实的想法,见他情绪虽然低落、却仍听话地出言应了过,萧琰便也暂时按下了心里头隐隐感觉到的一丝不妥,将话题拉回了先前才进行到一半的探问分析上头:
「你可知父皇为何要你设想让你三弟承位的可能性?」
「是……为了引高如松等人上钩?」
萧宸虽仍未摸清帝王于此事的埋线和布局,却毕竟曾听父皇提过以三弟为饵稳住高如松之事,又知晓父皇已打算对高氏一系下手,要想猜出这一点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而萧琰则回以了一个肯定的颔首。
「要想让高如松真的花大力气在朝堂上,自然得让他看到你三弟承位的可能性……毕竟,赌注的赔率再大,若赌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又有谁愿意花血本去试?而父皇如今的作法,就是作出可能性极高的假象,让高如松心甘情愿地放手一搏──当然,要想让他上钩,这假象自得做得合情合理,丝丝入扣了。」
「原来……」
经父皇这么一说,连系上先前孙医令反常作戏之事,萧宸立时便懂了。
包含他在内,父皇膝下的几名皇子都还没到真正能够顶事的年纪;若父皇真有了什么万一,不论是哪一个皇子继位,要想稳住朝局、避免诸王因帝王年幼可欺而生出篡夺之心,自然得要仰仗其背后支持的力量了。
而几位皇子里,大皇兄背后基本没有势力可言;四皇弟的母族陆氏虽在联合世家方面有些能耐,却远远比不得他自个儿的外家楼氏和三皇弟背后的高氏。换言之,纯以稳定朝局而论,最合适的继承之人,便非他或三皇弟莫属了。
让他继位,无论在礼法又或朝局稳定上当然都是最合适的;问题是在明面上,元后嫡子萧宸至今仍旧缠绵病榻、随时可能因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断了性命……在这种情况下,若父皇足够理智,自当会顾全大局,将帝位传给三皇弟。
想到这里,萧宸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父皇……」
他若有所思地开了口:「父皇之所以做出『不好』的样子,莫不是打算以此引高如松回京?」
「宸儿果然聪明。」
见爱子已然恢复平时的模样,精致秀逸的眉宇也已舒展了开,萧琰原仍有些悬着的心这才真正落了地,进一步解释道:
「要想彻底铲除高氏,麻烦的地方有二:一是如何控制住镇北军、二是如何以最小的代价除去高如松。后者之所以麻烦,是因为高如松始终拒不回京,动起手来自然多有顾忌……可若高如松自个儿回了京,那不论是正正当当地将他论罪下狱、还是直接布置适当的场合让他直接殒命,也不过就是几句话的功夫而已。」
他嘴上说着的同时,手上轻柔擦洗着爱子身体的动作也未有半刻歇停,不只将人从头到脚极为细致地擦了一遍,连某些极为私密的地方都不曾放过,还无视于孩童瞬间胀得通红的面颊边搓揉着边出言叮嘱道:
「唔、宸儿自个儿洗身时,记得要将这儿也洗乾净……但千万不要过分用力,这可事关宸儿日后的幸福呢。」
最后一句,萧琰其实也就是顺口一说。毕竟,在他看来,宸儿就算再怎么聪慧,也不过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又镇日在紫宸殿里待着,根本没有接触到人伦之事的机会,又哪里会懂他口中的「幸福」究竟指的是什么?
可萧宸却是懂的。
他前世虽至死都是元阳未破之身,但毕竟也有十八岁了,对「人事」便无亲身接触,应有的知识仍是不缺的……他本就给父皇过分仔细的洗身弄得羞臊不已,如今听得此言,更是羞得直想挖个坑把头埋进去。无奈如今身处浴池无处可躲,他也不好一头栽进水里徒惹父皇担忧,故萧宸最终仍是十分矛盾地将头埋到了父皇颈间,掩耳盗铃似的想着只要自个儿看不见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