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费心挂记,倒是好些了。宝兄弟快坐下说话吧。”宝玉厚脸嘿嘿一笑,自己寻位子坐了。
三人一时都没了话。终于是湘云憋不住了道:“爱哥哥,我俩的事儿我都和宝姐姐说了。宝姐姐这么一大早来正是给咱们出主意来的。”
宝玉听了心里更是没了着落,口中只道:“宝姐姐,我……”
宝钗却是一笑道:“好了,云儿都和我说了,我是明白的。咱们也不打哑谜,一会儿我还要过去大嫂子那边,有什么话也不用掖着藏着的。不知宝兄弟可有什么法子?”
宝玉道:“法子道是有,只是不知是否妥当。”
湘云听宝玉有了法子,忙凑过来揽着宝玉的胳膊道:“我就知道爱哥哥会有办法的,是什么法子,快说来。”
宝玉只得红着脸将凤姐说的在外头置办房舍接了湘云去的事儿说了一遭,说完却看着宝钗。
湘云却笑道:“你们两个是不是背着我商量过了,如今想的法子竟是差不多的。宝姐姐是想让我先在她那里住着。”
宝玉听了笑着对宝钗道:“原来宝姐姐也是这么个意思?”
宝钗点头道:“我也没大想好,你方才说的倒也是个法子了,只是你又要置办房舍,又要打扫,还要现买人,这样一拖下去,只怕还要段时日,恐夜长梦多,别再生出什么变故。依我看,不如先将云妹妹找个法子接出来,就住在我那头,一来她今日身子不受用,我也好照看,二来我那里清静,去的人少,更稳妥些。等你那边收拾停当了再让妹妹过去,你看可妥当?”
宝玉连连点头道:“宝姐姐,还是你想得周密,我先谢过宝姐姐了。”湘云也连连点头。
宝钗笑道:“你也不用谢我,我不看在你的面上,只为了湘云也要这么做的。”
湘云抱住了宝钗道:“好姐姐,知道你最疼我。”
宝玉又道:“这地方是有了,只是不知该寻个什么借口把云妹妹接出来?”
宝钗道:“方才你来的时候我们正说这回事呢。你来的正好,一起出出主意吧。”
说着又转向湘云道:“云妹妹,你在那边是怎么个情形?”
湘云撇了撇嘴道:“还能是什么情形,和他们府上的老爷太太们只是早晚两遭去请安,除此之外连话都没有几句的。”
“你在那府里可是也这么大大咧咧?”
湘云道:“哎呀宝姐姐,我再没心也不能够的,一来人家就这么一个儿子还年轻轻的就殁了,虽是有些日子了,那老来丧子的痛怕是三年五载也淡不去的,我哪里还会像在园子里这般玩闹?况且我又有了身子,身子不舒坦且又闹心,哪里还能像和你们在这边这样说闹的?只每日里把自己闷在房里不肯出门罢了。”
宝钗听了低头想了一回,便说道:“我倒是有了个笨法子,先说说你们可别笑。”
湘云宝玉忙点头道:“宝姐姐想的自然是好主意,就快说吧。”
“也只是一时胡乱想的,行不行还要大家商量了。湘云,你这般情形是最好的,回去了你只管仍这样,找个机会便跟身边的丫鬟们随口说说自己命苦,刚过门便克死了卫公子,心里过意不去,要去出家当姑子去。”
“她们初听了怕只是当句笑话,你却也不必再提,只是日后便在屋里吃斋念佛,不出几日,丫鬟们肯定保不住要和那卫家老爷太太说起,等他们问起你来,你便再提起这档子事,他们自然不依的。”
“你就只假装不情愿却又乖乖听话,回屋里仍是吃斋念经,这般再过几日,你预备好个纸条,只说卫公子的死你心里过意不去,要一辈子侍奉佛祖给卫公子诵经,如今既然他们不允,你只得自行去了。”
“然后你也不必带什么东西,只身找那没人处,我们自会让人接应你,到时候偷偷的出来,你便藏起来。那卫府自然会寻你,只怕也会在周遭庵里多注意,这边老太太不知,也不怕卫府上的人来问。你们看可妥当?”
待宝钗说完,宝玉湘云二人都拍手称道。湘云更是道:“可真巧了,这几日我在那边闷得心慌,可不是正又将华严经找出来翻看呢,姐姐虽是没看过那府里上下人,如今竟把他们的反应都说的差不多了。”
三人便又商议了一阵子,说了些细节,才散了。
宝玉往贾母处用了午饭又回到怡红院。进了门,却见晴雯仍在床上躺着,宝玉便笑道:“好你个懒丫头,竟足足睡了这大半天,连饭都顾不得吃了不成?”
晴雯听宝玉来了,忙挣扎着要坐起来。宝玉见晴雯没精头,忙坐过去道:“可是怎么了?”
麝月在一旁道:“昨儿等你着凉了,如今身上热着呢。”
宝玉忙伸手去摸晴雯的额头,果然有些发烫,忙又按了晴雯躺下道:“你看看,昨儿还说,如今竟是真的着了凉了?看大夫了没有?”
晴雯摇摇头道:“只是身子懒懒的,有些热,略睡一会子怕也就好了,哪里就有这么精贵的。”
宝玉正色道:“都烫成这样了还逞强,如今可不依你了。麝月,你快去二门外找茗烟,让他把王太医找来给晴雯看看。”
麝月道:“二爷快别这么声张,那王太医是长来走动的,如今你请了来,起不让旁人知道了要问是谁病了?若是让夫人知道了,少不了让晴雯搬出外头去养着好了再进来,到了外头,却不知道要多少时日才能进来了。”
宝玉听麝月说的句句在理,便笑道:“还是姐姐想的周到,可晴雯病了也不能只这么拖着,我这就让他们找个不熟的大夫悄悄的进来给晴雯瞧瞧。”
“你呀,知道你心疼这小蹄子,只当你俩的好事别人不知道呢?”麝月一面说着,自己的脸倒是红了,又道:“还是我去找吧,你只管坐着就是了。”说着便去了。
晴雯道:“你这小蹄子又在那里嚼蛆,我们有什么好事?你倒是说说。”
“什么好事,只管自己心里知道就是了,你还非逼我说出来倒是没大家意思。”说着笑着出去了。
晴雯羞着对宝玉道:“都是你不好!又让这小蹄子知道了来笑话我。”
宝玉笑道:“怕什么,敢明儿我八抬轿抬了你再进这门,看她还拿什么笑话?”
晴雯听了心里甜甜的,口上却道:“少来哄我,你这八抬轿倒是已经备下了,却不知等着谁呢。”
宝玉道:“即便此次不是给你,也只是个先后罢了。好姐姐,你这还热着,少说两句吧,好好养养精是正经。”
说着亲手倒了一杯茶,看晴雯吃了又扶她躺好,便握着晴雯的手在一旁坐着。
一时人回大夫来了。宝玉便走过来,避在书架之后。
只见两三个后门口的老嬷嬷带了一个大夫进来。这里的丫鬟都回避了,有三四个老嬷嬷放下暖阁上的大红绣幔,晴雯从幔中单伸出手去。
那大夫见那手白皙柔嫩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三寸长,尚有金凤花染的通红的痕迹,便忙回过头来。有一个老嬷嬷忙拿了一块手帕掩了。
那大夫方诊了一回脉,起身到外间,向嬷嬷们说道:“小姐的症是外感内滞,近日时气不好,竟算是个小伤寒。幸亏是小姐素日饮食有限,风寒也不大,不过是血气原弱,偶然沾带了些,吃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说着,便又随婆子们出去。
那大夫只见了园中的景致,并不曾见一女子。一时出了园门,就在守园门的小厮们的班房内坐了,开了药方。
老嬷嬷道:“你老且别去,我们小爷罗唆,恐怕还有话说。”
大夫忙道:“方才不是小姐,是位爷不成?那屋子竟是绣房一样,又是放下幔子来的,如何是位爷呢?”
老嬷嬷悄悄笑道:“我的老爷,怪道小厮们才说今儿请了一位新大夫来了,真不知我们家的事。那屋子是我们小哥儿的,那人是他屋里的丫头,倒是个大姐,那里的小姐?若是小姐的绣房,小姐病了,你那么容易就进去了?”说着,拿了药方进去。
宝玉看时,上面有紫苏,桔梗,防风,荆芥等药,后面又有枳实,麻黄。
宝玉道:“该死,该死,他拿着女孩儿们也象我们一样的治,如何使得!凭他有什么内滞,这枳实,麻黄如何禁得。谁请了来的?快打发他去罢!再请一个熟的来。”
老婆子道:“用药好不好,我们不知道这理。如今再叫小厮去请王太医去倒容易,只是这大夫又不是告诉总管房请来的,这轿马钱是要给他的。”
宝玉道:“给他多少?”
婆子道:“少了不好看,也得一两银子,才是我们这门户的礼。”
宝玉道:“王太医来了给他多少?”
婆子笑道:“王太医和张太医每常来了,也并没个给钱的,不过每年四节大趸送礼,那是一定的年例。这人新来了一次,须得给他一两银子去。”
宝玉听说,便命麝月去取银子。
麝月道:“花大奶奶还不知搁在那里呢?”
宝玉道:“我常见他在螺甸小柜子里取钱,我和你找去。”
说着,二人来至宝玉堆东西的房子,开了螺甸柜子,上一格子都是些笔墨,扇子,香饼,各色荷包,汗巾等物,下一格却是几串钱。于是开了抽屉,才看见一个小簸箩内放着几块银子,倒也有一把戥子。
麝月便拿了一块银子,提起戥子来问宝玉:“那是一两的星儿?”
宝玉笑道:“你问我?有趣,你倒成了才来的了。”
麝月也笑了,又要去问人。
宝玉道:“拣那大的给他一块就是了。又不作买卖,算这些做什么!”
麝月听了,便放下戥子,拣了一块掂了一掂,笑道:“这一块只怕是一两了。宁可多些好,别少了,叫那穷小子笑话,不说咱们不识戥子,倒说咱们有心小器似的。”
那婆子站在外头台矶上,笑道:“那是五两的锭子夹了半边,这一块至少还有二两呢!这会子又没夹剪,姑娘收了这块,再拣一块小些的罢。”
麝月早掩了柜子出来,笑道:“谁又找去!多了些你拿了去罢。”
宝玉道:“你只快叫茗烟再请王大夫去就是了。”
婆子接了银子,自去料理。
一时茗烟果请了王太医来,诊了脉后,说的病症与前相仿,只是方上果没有枳实,麻黄等药,倒有当归,陈皮,白芍等,药之分量较先也减了些。
宝玉喜道:“这才是女孩儿们的药,虽然疏散,也不可太过。旧年我病了,却是伤寒内里饮食停滞,他瞧了,还说我禁不起麻黄,石膏,枳实等狼虎药。我和你们一比,我就如那野坟圈子里长的几十年的一棵老杨树,你们就如这凤姐姐送过来的白海棠,连我禁不起的药,你们如何禁得起。”
麝月等笑道:“野坟里只有杨树不成?难道就没有松柏?我最嫌的是杨树,那么大笨树,叶子只一点子,没一丝风,他也是乱响。你偏比他,也太下流了。”
宝玉笑道:“松柏不敢比。连孔子都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可知这两件东西高雅,不怕羞臊的才拿他混比呢。”说着,只见老婆子取了药来。
宝玉命把煎药的银吊子找了出来,就命在火盆上煎。
晴雯因说:“正经给他们茶房里煎去,弄得这屋里药气,如何使得。”宝玉道:“药气比一切的花香果子香都雅。仙采药烧药,再者高人逸士采药治药,最妙的一件东西。这屋里我正想各色都齐了,就只少药香,如今恰好全了。”一面说,一面早命人煨上。待药煎好了,亲自喂晴雯吃了,不在话下。
欲知后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