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曾经与陆抬说过自己的愿望,那就是希望将来有一天,当年自己一步一步陪着走去书院求学的他们,可以在落魄山上,或是龙泉郡自家的某座山头上潜心治学。他们可以不是落魄山人氏,也不在谱牒上记名,落魄山就只是给他们那么一个地方,山清水秀藏书多,每逢开春,便会杨柳依依,草长莺飞,让他们可以在未来人生路上的某段岁月里,哪怕很短暂,也可以离着小镇那座学塾近一些,然后若想远游,便去远游,若想历练,便去历练,仅此而已。
更多的,陈平安觉得自己好像也做不到了,因为谁都在长大。
当年那个扛着一根根槐木满街跑的红棉袄小姑娘,在山间泥泞里哭着闹着也要小竹箱的李槐,在黄庭国仙家客栈里好心却没有说什么好话的林守一,喜欢接替陈平安守后半夜的亡国太子于禄,永远冷着脸而事实上对整个世界充满畏惧的谢谢,都是如此。
这天夜里,陈平安趴在竹楼一楼书桌上,做了个鬼脸,学着他趴在桌上的莲花小人,咯咯笑着。
在从落魄山那边租借而来的鳌鱼背上,珠钗岛岛主刘重润尚未去往书简湖,正独自在山巅散步。
当她决定将水殿在鳌鱼背炼化的那一刻,其实“珠钗岛岛主”这个称呼,就已经名不副实。
刘重润回到住处,桌上摊放着一幅她手绘的堪舆图,囊括了包括披云山在内的龙泉郡六十二座山头。
龙泉剑宗祖师堂所在的秀山,与挑灯山、横槊峰,互成掎角之势,此外又有从落魄山租借而来的三座山头——彩云峰、仙草山、宝箓山,六座山头连绵成势,加上后来入手的诸多山头,龙泉剑宗虽然在山头数目上与落魄山大致持平,优势不大,可事实上版图大小还是要稍胜一筹。听说大骊王朝有意在京畿北方,划出一大块地盘,交予龙泉剑宗。
除了圣人阮邛的龙泉剑宗和陈平安的落魄山之外,其他各方势力已经不成气候,哪怕能够抱团,显然都无法与这两个庞然大物抗衡。
龙脊山,枯泉山脉,香火山,远幕峰,地真山……刘重润低头凝视着这幅堪舆图上的势力分布,鳌鱼背显然属于双雄对峙之外的第三方,只不过大骊山上仙家,显然都已经将珠钗岛自动划入落魄山藩属范畴。刘重润在观礼之前,心里不是没有一点疙瘩,因为她从来不愿自己的珠钗岛,沦为任何大山头的附庸,但是在那场落魄山祖师堂观礼之后,刘重润便有些心情黯然。
那个在青峡岛当了几年账房先生的年轻人,原来不知不觉之中,就已经聚集起这么大的一份深厚家底。
关键是与落魄山好到就快要穿一条裤子的北岳山君魏檗,从来都懒得掩饰这一点。三场夜游宴,就像黄梅天的雨水,急促密集得让人措手不及。夜游宴前后,披云山上,个个脸上笑容灿烂,心中哪个不是叫苦不迭,光是三份拜山礼,就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开销,没点本钱的,当下估计都已经是拴紧裤腰带过日子了。
落魄山居然还有一位身为玉璞境野修的正式供奉,这简直就是骇人听闻的事情——不是“宗”字头的仙家,却拥有一位上五境供奉的山头?当真不怕客大欺主吗?
再加上北俱芦洲披麻宗的两个木衣山祖师堂嫡传修士担任记名供奉,这又算哪门子事情?
至于那个站在第二排的白衣少年崔东山,刘重润觉得半点不比那“野修”周肥好说话。
而当时站在第三排的四名男女,朱敛、卢白象、隋右边、魏羡,哪个简单了?其中三人,刘重润都认识,去打捞水殿龙舟,与三人相处时日并不算短,见他们个个华内敛,气象惊人,剩下那名气势半点不输三位武学宗师的女子,根脚依旧晦暗不明。可既然能够与三人站在一起,就意味着那名女子的战力,不会弱。四名至少也该是金身境武夫的落魄山谱牒人氏。
偌大一座宝瓶洲,上哪儿找去?
真正让刘重润不得不认命的一件事,在于落魄山祖师堂的年轻一辈,经常见面的裴钱,横空出世的少年郎曹晴朗,岑鸳机,元宝、元来这对姐弟……因为这些年纪不大的落魄山第二代弟子,决定了落魄山的底蕴厚度,以及未来的高度。
可最让刘重润震撼的,依旧不是这些,而是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落魄山祖师堂悬挂的那三幅画像。这意味着落魄山从何而来。
那天是刘重润第一次知晓,同时也明白了落魄山的山名,竟然如此有深意。
第二件事,是当时那座不大的祖师堂内,无声胜有声的一种氛围。
那个头别玉簪子的青衫年轻人,孤零零站在最前方。身后众人,无论什么境界、什么出身、什么性情,嫡传也好,供奉也罢,人人肃然。
尤其是当陈平安报出周米粒的护山职责后,在一旁观礼的刘重润,很仔细地打量和感知众人的细微色。
不是什么好像,而是千真万确,没有谁觉得年轻山主是在做一件滑稽可笑的事情。
刘重润一想到这些,便有些喘不过气来,她走出屋子,在院子里散起步来。
仰头望向落魄山,刘重润心情复杂。
山崖书院。
李槐下课后,发现自己的姐姐竟然站在学舍门外,亭亭玉立。
不否认,自己姐姐长得还行。
李槐笑道:“姐,今儿遇上了林守一,刚念叨你几句,你便来了。”
李柳看着已经比自己还要高些的弟弟,柔声笑道:“收到了家书,娘听你在信上说学业繁重,便放心不下,一定要我来看看你。”
李槐开了学舍房门,给李柳倒了一杯茶水,无奈道:“我就是随口抱怨两句,娘不清楚,你还不清楚啊?对我来说,自打在学塾第一天读书起,哪天学业不繁重?”
李柳摘下包裹放在桌上,坐在一旁,点头道:“唯一的不同,就是长大了。”
李槐翻白眼道:“我倒是也想着不长大,跟那裴钱一样,光吃饭不长个儿啊。我读书不济事,累是真的累,可每次跟随夫子先生们出门游历,一走就是几千里,腿脚累,心却不累,比起在学塾苦兮兮做学问,其实更轻松些。所以说我还是适合当个江湖大侠,读书这辈子算是没啥大出息了。”
李柳拍了拍包裹,道:“里面有些物件,你好好收起来,以后缺钱花,可以让茅山长帮你卖了换银子。”
“开什么玩笑,我哪敢去找茅山长,躲着他老人家还来不及。”李槐趴在桌上,打开包裹,挑挑拣拣,埋怨道,“我就说嘛,姐姐你在狮子峰给老仙师当丫鬟,这才几年工夫,肯定没积攒下啥好物件,瞅瞅,没一件是那宝光冲霄的仙家宝贝,比陈平安送我的那些,差老远了。姐,努把力啊,好好修行,早点当个洞府境的中五境仙。你是不知道,林守一如今那叫一个风光,大隋京城的女子都快要抢破头了。”
李柳笑意盈盈,没搭话。
包裹里的玩意儿,当然是因为暂时没有打开秘法禁制,才显得暗淡无光,一旦打开,她怕书院和茅小冬一个不留,便遮掩不住那份气象。
李槐哀叹一声,摇摇头,放下手里的物件,重新系好包裹,他只能帮林守一到这地步了。
至于林守一为何非要喜欢他姐姐李柳,李槐是打破脑袋都想不明白的。董水井在龙泉郡那边开馄饨铺子,与自己家挺门当户对的,喜欢自己姐姐也就罢了,你林守一如今可是大隋举国闻名的修道美玉,我姐有啥好的嘛,至于辛苦惦念这么多年吗?
李槐提了提包裹,哟,挺沉,他看了眼捧着茶杯慢慢喝茶的姐姐,忍不住语重心长道:“姐,今儿我就不说啥了,反正你还没嫁人,一家人,送来送去,银子都是在自家家里打转,可以后等你嫁了人,就千万不能这么送我东西了,你还是自己多攒点银子吧。其实只要能够稍稍帮衬爹娘的铺子,就差不多了,咱爹咱娘,也不念你这些,要是娘说什么,你就往我身上推。真不是我说你,老大不小,都快成老姑娘了,也该为你自己的婚嫁一事考虑考虑,嫁妆厚些,婆家那边终归会脸色好点。”
李柳笑着眯起眼,道:“看来是真长大了,都晓得为姐姐考虑了。”
李槐盘腿坐在长凳上,倒了些黄豆在碗碟里,推给姐姐,自己抓了一把放在手心,一边往嘴里丢黄豆嚼着,一边笑呵呵道:“姐,你这话说得就没良心了。我打小就没少为你费心,使劲找姐夫来着,比如我的好兄弟阿良啊,我最佩服的陈平安啊,可惜都没成,怨你自己,怪不得我啊。”
李柳丢过去一颗黄豆,笑着责备道:“没你这么埋汰自己姐姐的。”
李槐一把抓住飞来的那颗豆,加上手心那些,一股脑丢入嘴中,道:“玩笑话归玩笑话,以后嫁人,你再这么送东送西,一个劲往娘家贴补家用,姐夫会不高兴的。你别总听咱们娘亲叨叨,我以后该是怎么样,我自己会争取的,靠姐姐和姐夫算怎么回事?白白让你给姐夫家里人看不起。”
李槐越说越觉得有道理,接着絮叨道:“即便未来姐夫气量大,不计较,你也不该这么做。”
李柳笑问道:“为什么呢?”
李槐不耐烦道:“姐,你烦不烦啊。跟你这么说,你就这么做,咱家谁最大?我吧。娘亲听我的,爹听娘亲的,你听爹的,你说谁说话最管用?”
李柳笑了。
李槐眨了眨眼睛,口气软下来道:“好吧,我承认,前面那些话,是我当年跟陈平安商量出来的,这些年聚少离多,一直攒着,没机会与你唠叨。不过后面的问题,陈平安没教我怎么跟你掰扯,你要真想知道答案,我回头问问陈平安。”
李柳问道:“你怎么知道陈平安就一定是对的呢?”
李槐问道:“难道陈平安讲错了?”
李柳笑道:“那倒没有。”
李槐哼哼道:“李柳!你弟弟我,那可是为了兄弟义气,可以插自己两刀的人。”李槐伸出大拇指,指向自己胸口。
李柳笑了,身体前倾,轻轻挪开李槐的手,指了指肋部,道:“书上讲两肋插刀,在这儿,可别往心口上扎刀子。以后哪怕是为了再好的朋友——”
李槐瞪眼道:“姐,你一个姑娘家家的,懂什么江湖!别跟我说这些啊,不然我跟你急。”
李柳笑着不再说话。
李柳懂不懂江湖?这是一个极有意思的问题。
相传远古时代,天下就只有一座天下,五湖四海,大渎江河。曾有一群位高权重的天庭女官,官职之高、权柄之大,犹在雨师河伯以及众多龙王之上,名为斩龙使,负责巡狩、督查、敕令天下蛟龙。而这些位高权重的存在,只听命于一尊古老祇,后者故名江湖共主。
李柳突然问道:“几次出门游历求学,怎么样?”
李槐渐渐收敛了笑意,轻声道:“小时候只会跟着李宝瓶他们瞎起哄,大声念书,可是到底念了些什么,自己都不知道。史书上好多言语,以前死记硬背,怎么都记不住,走多了路,见多了人后,突然发现自己想要忘记,都难了。‘山野高人,求索隐暗,行怪迂之道,养望以求名声’‘将军材质之美,奋精兵,诛不轨,百下百全之道也’‘塞上孑遗,鹄形菜色,相从沟壑者亦比比也’。”
李槐挤出一个笑脸,道:“姐,咱们不聊这些。”
李柳点头道:“那聊聊李宝瓶?”
李槐一阵头大,使劲摆手道:“别,聊这个,我更头疼。如今那李宝瓶,特没劲,就知道读书,说是要‘读破书万卷’,每天很忙,不再疯疯癫癫跑来跑去了,反而比那林守一还要见不着人影。姐,你说怪不怪?以前吧,觉得小时候的李宝瓶,已经是天底下最可怕的存在了,现在觉得李宝瓶还不如当年好呢。等陈平安到了书院,我一定要冒死进谏,在陈平安跟前,好好说说这个李宝瓶,没办法,估计也就这个小师叔,能够管一管她了。”
说完这话,李槐使劲摇头,道:“不说她,我脑瓜子疼。于禄和谢谢,其实也不太见得着面,不过我们的关系其实还不错,偶尔见了面,我还是感觉得到的。”
李柳走后,林守一才来。得知李柳匆匆来过,林守一有些沉默。
李槐也没辙,劝也不好劝。劝对了,也未必能成自己的姐夫;不小心劝错了,更是伤口上撒盐。
林守一离开后,李槐长吁短叹,这么早就有自己喜欢的姑娘做什么呢,像他这样多好。
回了屋子,李槐将那只小竹箱放在桌上,将姐姐的包裹放进去,然后仔细擦拭竹箱。最后李槐揉了揉下巴,觉得有必要使出杀手锏了。
他倒了一碗茶水,用手指蘸了蘸,胡乱喊着“天灵灵地灵灵”,然后写下陈平安的名字。做完之后,李槐摆了个气沉丹田的姿势,看着桌上的痕迹,点点头,比较满意。好字,一百个阿良都不如自己。
入冬时分。
陈平安在牛角山渡口,带着裴钱准备登上自家龙舟,去往大隋书院。周米粒已经交出了两根行山杖,但肩膀上还扛着一根金扁担。
崔东山和魏羡也要离开龙泉郡,不过是乘坐另外一艘过路的大骊军方渡船。
魏羡在跟裴钱唠嗑。
崔东山只说了两句临别赠语:“先生,这么多年一直辛苦搬山,靠自己的本事挣来的座座靠山,其实可以依靠一二了。”“路阻且长,先生请从容。”
龙舟船头,站着一大一小。
青衫,背剑。
那个小的,腰间刀剑错,行山杖,竹箱,小斗笠。
家当多,也是一种大快乐下的小烦忧。
刘重润站在龙舟顶楼,俯瞰渡船一楼甲板。驾驭龙舟需要人手,她便与落魄山谈妥了一桩新买卖,找了几名跟随自己搬迁到鳌鱼背修行的祖师堂嫡传弟子,传授她们龙舟运转之法,虽然不是长远之计,但是却可以让珠钗岛修士更快融入骊珠福地群山。
这是刘重润那一夜在院中散步,深思熟虑后做出的选择。
刘重润彻底想明白了,与其因为自己的别扭心态,连累珠钗岛修士陷入不尴不尬的处境,还不如学那落魄山大管家朱敛,干脆就不要脸。
陈平安在与裴钱闲聊北俱芦洲的游历见闻,说到了那边有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修道天才,叫林素,位居北俱芦洲年轻十人之首,据说只要他出手,那么就意味着他已经赢了。
裴钱听说后,觉得那家伙有点花头啊。可惜这次师父游历了那么久的北俱芦洲,那家伙都没能有幸见着自己师父一面,真是那林素的人生一大憾事,估摸着这会儿已经悔得肠子打结了吧,也不怪他林素没眼力,到底不是谁想见自家师父就能见到的。
陈平安自然不知道裴钱那颗糨糊小脑袋,在瞎想些什么。他对于北俱芦洲的年轻十人,不算太陌生,其中,刘景龙是他朋友,而且是最要好的那种。
在鬼域谷宝镜山跟隐藏了身份的杨凝真见过面,与“书生”杨凝性更是打过交道,一路上钩心斗角,相互算计。通过镜花水月,在云上城观战砥砺山,见过野修黄希与武夫绣娘的一场生死厮杀。
陈平安突然说道:“带着你刚离开莲藕福地那会儿,师父不喜欢你,不全是你的错,也有师父当初不喜欢自己的缘由藏在里边,必须与你说清楚。”
裴钱咧嘴笑道:“我也不喜欢那会儿的自己啊。”
陈平安问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裴钱有些心虚,轻声道:“师父,我在南苑国京城,找过那个当年经常给我带吃食的小姑娘了,我与她诚心诚意道了谢,更道了歉。我还专程交代过曹晴朗,若是将来那个小姑娘家里出了事情,让他帮衬着,当然如果是她或她的家人做错了,曹晴朗也就别管了。所以师父可不许翻旧账啊。”
陈平安伸手按住裴钱的脑袋,道:“能够重新翻出来说道说道陈年旧事,才是真正解开了心结。但是一些还有机会翻篇的错误,就像那些小竹简,也该经常拿出来晒晒太阳,看看月亮,帮着你自省。你以前做得很错,但是之后做得好,师父很欣慰。”
陈平安望向远方,隆冬时节,看样子要下雪了。陈平安感慨道:“道家崇尚自然,依旧得有那么一句,‘不修人道,难近天道’。”
裴钱色认真,一本正经道:“师父句句金玉良言,害得我都想学师父捣鼓出一套刻刀竹简,专门记录师父的教诲了。”
陈平安一把扯住裴钱的耳朵,气笑道:“落魄山的溜须拍马,崔东山、朱敛、陈灵均几个加在一起,都不如你!”
裴钱踮起脚尖,歪着脑袋嗷嗷叫。顶楼刘重润看到这一幕后,有些哭笑不得。
陈平安趴在栏杆上。
崔东山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喜欢聊山崖书院。这个时节,李宝瓶肯定依旧穿着件红棉袄,她一直是大隋山崖书院最怪的学生,没有之一。以前怪,是喜欢翘课,爱问问题,抄书如山,独来独往,来去如风。如今怪,听说是因为变得安安静静,沉默寡言,也不问问题了,就只是看书。还是喜欢逃课,一个人游逛大隋京城的大街小巷。最出名的一件事,是书院讲课的某位夫子告病,点名李宝瓶代为授业,两旬过后,老夫子返回课堂,结果发现自己的先生威望不够用了,学生们的眼,让老夫子有些受伤,而望向那个坐在角落的李宝瓶,又有些崇拜。
陈平安当时听了就有些忧心。崔东山却大笑,说小宝瓶为人传道授业解惑,没有半点标新立异,毫无逾越规矩之处。
林守一,是真正的修道璞玉,硬是靠着一部《云上琅琅书》,在修行路上一日千里,加上又遇上了书院一位明师传道,倾囊相授,不过两人却没有师徒之名。听说林守一如今在大隋山上和官场上,都有了很大的名声,一位位高权重、专门负责为大骊朝廷寻觅修道坯子的刑部粘杆侍郎,还亲自联系过林守一的父亲,但林守一的父亲却推脱掉了,只说自己就当没生过这么个儿子。
于禄,前些年破境太快,这些年一直在打熬金身境,而且一直略有随波逐流嫌疑的他,终于有了些与“志向”二字沾边的心气。还是喜欢钓鱼,鱼篓也有,不过钓了就放,乐趣显然只在钓鱼这个过程,对于渔获大小,于禄并不强求。
谢谢,一直守着崔东山留下的那栋宅子,潜心修行,捆蛟钉被全部拔除之后,在修行路上可谓勇猛精进,只是隐藏得很巧妙,深居简出,书院副山长茅小冬,也会帮着隐藏一二。
李槐与两个同窗好友刘观、马濂三人,在这些年的求学生涯中没少闹出幺蛾子,不过往往是刘观主动背锅,马濂帮着收拾烂摊子。也不是李槐不想出力,但是刘观和马濂在李槐帮了几次倒忙后,就打死也不愿意让李槐当英雄好汉了。
总之,求学问道,李宝瓶当之无愧,是最好的;只说修行,谢谢其实已经走在了最前边;能够称得上修行治学两不误的,却是林守一。万事悠哉,修心养性,人生从来无大事,其实一直是于禄的强项。如今于禄在慢慢温养拳意,循序渐进,一点一滴打熬金身境体魄的底子。
至于李槐,崔东山说这小子走哪哪踩狗屎,当年得了那头通灵的白鹿之后,这些年也没闲着,陆陆续续添补家当,或是捡漏买来的古董珍玩,或是去马濂家里做客,马濂随便送给他的一件“破烂”,满满当当的一竹箱宝贝,只不过他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全部闲置着,暴殄天物。
裴钱好问道:“师父,怎么不挂酒壶了?”
陈平安笑道:“人生就是一壶浊酒,想起一些人事,便在饮酒。”
裴钱辛苦憋着不说话。
陈平安笑道:“想说就说吧。”
裴钱这才竹筒倒豆子,快速说道:“师父是心疼酒水钱吧?师父您瞧瞧,我这儿有钱,铜钱、碎银子、小金锭,好些雪花钱,还有一枚小暑钱!啥都有哩,师父都拿去吧!”
陈平安转过头,看着高高举起钱袋子的裴钱,笑了,他按住那颗小脑袋,晃了晃,道:“留着自己花去,师父又不是真没钱。”
裴钱哀叹一声,悻悻然收起桂姨赠送给她的那只钱袋子,小心翼翼收入袖中,陪着师父一起眺望云海——好大的棉花糖啊。
师徒二人到了大隋京城,大街小巷,积雪厚重。
裴钱故意拣选路旁没有被清扫的积雪,踩在上边,咯吱作响,一踩一个脚印。
山崖书院看门的老人,认出了陈平安,笑道:“陈平安,几年不见,又去了哪些地方?”
陈平安行了一礼,一旁裴钱赶紧颠了颠小竹箱,跟着照做。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谱牒递去,老人接过一瞧,笑了:“好家伙,上次是桐叶洲,这次是北俱芦洲,下次是哪儿,该轮到中土洲了?”
陈平安笑道:“没机会沉下心来读书,就只能靠多走了。”
老人点点头,转头看着那个裴钱,问道:“小丫头怎么不那么黑炭了?个儿也高了,是在家乡学塾待着的关系?”
裴钱眉开眼笑,使劲点头道:“老先生学问真大,看人真准,茅山长真应该让老先生去当教书的夫子,那以后山崖书院还了得,还不得今儿蹦出个贤人,明天多出个君子啊?”
老人爽朗大笑,问道:“跟陈平安学的?”
裴钱哑口无声,这个问题,不好应付啊。
陈平安微笑着一记栗暴砸在裴钱脑袋上。
裴钱觉得以后再来山崖书院,与这位看门的老先生还是少说话为妙。老先生瞧着岁数挺大,可做事说话忒不老到了,一看就是没闯荡过江湖的读书人。
熟门熟路地进了书院,两人先在客舍落脚,陈平安带的东西少,没什么好放在屋子里的,裴钱是不舍得放下任何物件,小竹箱是给山崖书院看的,行山杖是要给宝瓶姐姐看的,至于腰间刀剑错,当然是给那三个江湖小喽啰长见识的,所以一样都不能落下。
陈平安让裴钱先去李宝瓶学舍,自己去了茅小冬那边。
腰间悬挂一把戒尺的高大老人,站在门口,笑问道:“竟然已经金身境了?”
陈平安点头道:“在北俱芦洲狮子峰那边破的六境瓶颈。”
茅小冬有些幸灾乐祸,道:“李槐他父亲,没少出力吧?”
陈平安苦笑道:“还好。”
到了书房,两人落座,茅小冬开门见山道:“这些年,读过哪些书?我要考考你,看看有没有光顾着修行,搁置了修身的学问。”
陈平安先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摞书籍,叠放在膝盖上,然后报了一大串书名,这些书籍,正是当初崔东山从山崖书院借走的,读完了,当然得还给书院。不过落魄山那边,已经照着书名,都买了两套,一套珍藏起来,一套陈平安会做勾画圈点、旁白批注,就放在竹楼一楼的桌上。
茅小冬皱眉道:“这么杂?”
陈平安点头道:“心关难过,有些时候,以往百试不爽的一技之长,好像无法过关,最后发现,不是傍身立身的学问不好,不够用,而是自己学得浅了。”
茅小冬缓缓舒展眉头,道:“很好,那我就无须考校了。”
陈平安问了些李宝瓶他们这些年求学生涯的情况,茅小冬简明扼要说了些,陈平安听得出来,大体上还是满意的。不过陈平安也听出了一些好似家中长辈对晚辈的小牢骚,以及某些言外之意。例如李宝瓶的性子,得改改,不然太闷了,没小时候那会儿可爱喽。林守一修行太过顺遂,就怕哪天干脆弃了书籍,去山上当仙了。于禄对于儒家圣贤文章,读得透,但其实内心深处,不如他对法家那么认可和推崇,谈不上什么坏事。谢谢对于学问一事,从来无所求,这就不太好了,太过专注于修道破开瓶颈一事,几乎昼夜修行不懈怠,哪怕在学堂,心思依旧在修行上,好像要将前些年自认挥霍掉的光阴,都弥补回来,欲速则不达,很容易积攒诸多隐患,成为来年修行停滞不前的症结所在。至于李槐,反而是茅小冬最感到放心的一个,说这小子不错。
陈平安伸手轻轻放在书上,坦诚道:“茅先生教书育人,有文圣老先生的风范。”
茅小冬摆摆手,感慨道:“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陈平安笑着起身,准备离开,茅小冬也站起身,却没有收下那些书籍,道:“拿走吧,这些书,就当是我给落魄山祖师堂落成的观礼了。书院藏书楼那边,我会自己掏钱买书补上。”
陈平安没有拒绝,把书收入咫尺物当中。
在陈平安走后,茅小冬伸手扒拉了一下嘴角,不让自己笑得太过分。这大冬天的,有些言语,颇为暖人心啊。
陈平安一路行去,到了李宝瓶学舍,瞧见了正仰头与李宝瓶雀跃言语的裴钱。
没了那个“小”字的姑娘,穿着本来只会让女子很有乡土味的红棉袄。这棉袄穿在她身上,便没有半点俗气了。
她身材修长,下巴尖尖,色恬淡,只是脸上的笑意,依旧熟悉,一双漂亮的眼眸,除了会说话,好像也会藏事情了。
见着了陈平安,李宝瓶快步走上前,欲言又止。
陈平安有些伤感,笑道:“怎么都不喊小师叔了?”当年那个圆圆脸大眼睛的小姑娘,怎么就一下子长这么大了?
听了陈平安的话,李宝瓶蓦然而笑,大声喊道:“小师叔!”
总算又变回当年那个小姑娘了。
陈平安说道:“有些事情,不用想太多,更不用担心会给小师叔惹麻烦,没有什么麻烦。”
李宝瓶采奕奕。
陈平安便提议去客舍坐坐,裴钱有些疑惑,师父怎么舍近求远,宝瓶姐姐的学舍不就在眼前吗?
李宝瓶却没有说什么,十指交错,绕在身后,她在陈平安前边倒退而走,问道:“小师叔,知道咱们多少天没有见面了吗?”
陈平安笑道:“好些年了。”
裴钱大声报出一个准确数字。
这些个她最擅长——背书,认路,记事情。
到了客舍,裴钱说去喊李槐过来,陈平安笑着点头,不过让裴钱直接带着李槐去谢谢那边,那儿地方大。
裴钱一路飞奔,通风报信。
李宝瓶轻声问道:“小师叔,有酒吗?”
陈平安愣了一下,问道:“你要喝酒?”
李宝瓶笑着眯起眼,轻轻点头,道:“会偷偷摸摸,稍微喝点。”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取出一壶董水井酿造的糯米酒酿,倒了两小碗,叮嘱道:“酒不是不可以喝,但一定要少喝。”
李宝瓶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道:“是家乡的味道。”
陈平安小口喝着酒,与李宝瓶说起在北俱芦洲青蒿国,见到了她大哥。
李宝瓶听完后,双手捧着白碗,点头道:“跟大哥书信往来可麻烦了,需要先从书院寄到家里,再让爷爷帮着跨洲寄往一处仙家山头,再送往青蒿国那条洞仙街。”
陈平安问道:“在书院求学,不开心?”
李宝瓶摇摇头,一脸茫然道:“没有不开心啊。小师叔,是茅山长说了什么吗?”
陈平安笑道:“茅山长觉得你在书院不爱说话,有些担心。”
李宝瓶疑惑道:“从小到大,我就爱自个儿耍啊,又不是到了书院才这样的。只是觉得没什么好聊的,就不聊呗。”
一个人下水抓螃蟹,一个人奔跑在大街小巷看门,一个人在福禄街青石板地面上跳格子,一个人在桃叶巷那边等着桃花开,一个人去老瓷山那边挑选瓷片,从来都是这样啊。
陈平安忍住笑,好像确实是这样。
李宝瓶跟着笑了起来,问道:“小师叔在笑什么?”
陈平安笑道:“没什么,就是想到第一次见面,看着你那么小的个头,满头大汗,扛着老槐树枝跑得飞快。现在想起来,还是佩服。”
李宝瓶破天荒有些难为情,举起酒碗,遮住半张脸庞和眼眸,却遮不住笑意。
陈平安笑道:“走吧,去谢谢那边。”
两人一起并肩而行,都是李宝瓶在询问,陈平安一一回答。在半路上碰到了裴钱他们,除了兴高采烈的李槐,林守一和于禄也在。谢谢察觉到外面的动静,开了门,见到了浩浩荡荡一帮人,她的脸上也有些笑意。
崔东山留给她的这栋宅子,除了林守一偶尔会来这边修行炼气,几乎没有任何客人。
裴钱和同样背上了小竹箱的李槐到了院子,一坐下就开始斗法。陈平安与林守一和于禄站着闲聊,李宝瓶和谢谢坐在台阶上。
最后陈平安轻轻拍掌,所有人都望向他,陈平安说道:“有件事情,必须跟你们说一声,就是我在落魄山那边,已经有了自己的祖师堂,之所以没有邀请你们观礼,不是不想,是暂时不合适,以后你们可以随时去落魄山做客。落魄山之外,还有不少闲置的山头,你们如果有喜欢的,自己挑去,我可以帮着你们打造读书的屋舍,其余有任何要求,都直接跟裴钱说,不用客气。”
李宝瓶已经从裴钱那边知晓此事,便没有多少惊讶。
谢谢是最震惊的那个。她曾是卢氏王朝最拔尖仙家山头的祖师堂嫡传,所以很清楚,一座祖师堂现世,意味着什么。
于禄道贺。
林守一也笑着道喜。
陈平安对林守一和谢谢笑道:“你们已经是上山修道的仙了,龙泉郡那边山头的灵气,还很充沛,所以你们俩千万别脸皮薄,白拿的山头,额外多出来的修道之地,不要白不要。”
然后陈平安对于禄说道:“落魄山多武夫,于禄,你可以找一个叫朱敛的人,他如今是远游境,你们切磋切磋,让他帮你喂喂拳,他出手比较有分寸。”说到这里,陈平安眼真诚。
于禄没答应也没拒绝,说道:“我怎么觉得后背有些凉飕飕的。”
李槐正忙着跟裴钱在桌上“文斗”,闻言后怒道:“陈平安!这么大的事,不告诉宝瓶他们也就罢了,连我都藏着掖着?亏得我们还是斩鸡头烧黄纸的异姓兄弟……是不是瞧不起我李槐?说!落魄山缺不缺首席供奉?缺的话,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你陈平安就只能明天再邀请我出山了。”
陈平安微笑道:“一边凉快去。”
李槐看着桌上他与裴钱一起摆放得密密麻麻的物件,一脸哀莫大于心死的可怜模样,道:“这日子没法过了,天寒地冻,心更冷……小舅子没当成,如今连拜把子兄弟都没得做了,人生没个滋味,就算我李槐坐拥天下最多的兵马,麾下猛将如云,又有什么意思?”
裴钱一拍桌子,石桌上所有物件竟是一震而起,她怒道:“李槐!你什么时候跟我师父斩鸡头烧黄纸的?辈分怎么算?”
李槐缩了缩脖子,低声道:“闹着玩,小时候跟陈平安斗草,便当是斩鸡头了,不算数的。”
于禄看到这一幕后,有些讶异,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裴钱。
记得第一次见面,小黑炭丫头都还没真正开始习武吧?这才几年工夫?
宅子里有崔东山留下的棋具,随后陈平安便自取其辱,主动要求与于禄手谈一局,李宝瓶和裴钱一左一右坐在陈平安身边,林守一和谢谢便只好坐在于禄一旁。李槐大怒,怎么我就成了多余的那个人?他坐在棋盘一侧,就要脱靴子,结果给谢谢瞥了一眼,李槐伸手抹了抹绿竹地板,说这不是怕踩脏了你家宅子嘛。
没什么观棋不语真君子的讲究,最后就成了于禄、谢谢和林守一三人群策群力,与李宝瓶一人对峙。
三人棋力都不错,下得也不算慢。
李宝瓶,只将棋局形势一瞥而过,落子如飞。
裴钱觉得己方肯定稳赢了,宝瓶姐姐光凭这份大国手的气势,就已经打死对方三人了嘛。
可最后还是于禄三人赢了,不过李宝瓶下棋太快,虽然对方赢得干脆利落,但她输得也不拖泥带水。
裴钱以拳击掌,然后安慰宝瓶姐姐不要灰心丧气。
陈平安大致看出了一点门道。
李宝瓶笑道:“小师叔,对不起啊。”
陈平安摇摇头,道:“再过几年,咱们想输都难了。”
李宝瓶使劲点头。
林守一和谢谢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因为陈平安说的,是千真万确的实话。
不承想于禄笑眯眯道:“想赢回来?那也得看咱仨愿不愿意与你们下棋了啊。”
于禄伸手捂住棋盒,看了眼身边的林守一和谢谢,道:“就这样吧,咱仨从今天起正式封棋,对阵陈平安、李宝瓶和裴钱,就算是保持了全胜战绩。”
林守一点头道:“同意。”
谢谢微笑道:“附议。”
裴钱急眼了。李槐比裴钱更快开口,仗义执言道:“你们仨咋就这么不要脸呢?啊?跟阿良学的?就算你们学他,经过我同意了吗?不知道我跟阿良是什么关系吗?阿良在说话、写字和吃饭这么多事情上,受了我李槐多大的指点,你们心里没数?”
裴钱有些欣慰,用慈祥的眼打量了一下李槐,道:“算你将功补过,不然你要被我剥夺那个显赫身份了,以后你在刘观和马濂面前,可就无法挺直腰杆做人了。”
李槐疑惑道:“可武林盟主是李宝瓶啊,你比我职务又高不到哪里去,凭啥?”
裴钱双臂环胸,冷笑道:“李槐啊,就你这脑壳不开窍的,以后也敢奢望与我一起闯荡江湖?拖油瓶吗?我跟宝瓶姐姐是啥关系,你一个分舵小舵主,能比?”
李宝瓶在收拾棋子,下棋快,这会儿反而动作慢了,笑道:“我来这边之前,已经退位让贤,让裴钱当这个武林盟主了。”
裴钱挑了挑眉头,斜眼看着那个如遭雷劈的李槐,讥笑道:“哦嚯,傻了吧唧,这下子坐蜡了吧。”
李槐是真没把这事当作儿戏,行走江湖,一直是他心心念念的大事,所以火急火燎道:“李宝瓶!哪有你这么胡闹的,说不当就不当?不当也就不当了,凭啥随随便便就让位给了裴钱。讲资历,谁更老?是我吧?咱们认识都多少年啦!说那赤胆忠心、义薄云天,还是我吧?当年咱们两次远游,我一路风餐露宿,有没有半句怨言?”
李宝瓶“嗯”了一声,道:“‘半句’怨言,真没有,都是一句接着一句,积攒了一大箩筐的怨言。”
被揭穿那点小狡猾心思的李槐,只得改换路子,满脸委屈道:“你们俩再这么合伙欺负老实人,我可就真要拉着刘观、马濂离开帮派,自立山头去了。”
裴钱嗤笑道:“你拉倒吧,就刘观那二愣子、马濂那书呆子,没我裴钱运筹帷幄,你们走江湖,能走出名堂来?家有家法,帮有帮规,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你们脱离帮派,很容易,但是以后再要哭着喊着加入帮派,比登天还难!我是谁,成功刺杀过大白鹅的刺客,么(没)得感情,最重规矩,铁面无私……”
大概是觉得自己再这么掰扯下去,又要吃栗暴,裴钱便立即住嘴不言。见好就收吧,反正私底下还可以再敲打敲打李槐,这家伙比周米粒差远了,小米粒其实不太喜欢翘小尾巴。
林守一起身,在廊道尽头那边盘腿而坐,开始静心修行。谢谢便坐在另外一端,两人对此早已习以为常,极有默契。
李宝瓶提议去书院外面的京城小巷吃好吃的。李槐和于禄都一起跟着。
结果这顿饭,还是裴钱掏的腰包。
李宝瓶笑眯眯捏着裴钱的脸颊,裴钱笑得合不拢嘴。
回了书院,晚上裴钱就睡李宝瓶那边,两人聊悄悄话去了。李槐要赶紧去找刘观和马濂商量大事,不然江湖地位不保。
陈平安跟于禄就在湖边钓鱼,两人都没有说话。
渔获颇丰。
只可惜不是当年游历途中,不然煮出来的鱼汤能够让人吃撑。
收起鱼竿的时候,于禄问道:“你现在是金身境?”
陈平安蹲在岸边,将鱼篓打开,放出里面所有湖鱼,抬头笑问道:“听着有点不服气的意思?”
于禄点头,然后微笑道:“练练?”
陈平安问道:“不怕耽误学业?”
于禄给这句话噎得不行,收了鱼竿鱼篓,带着陈平安去了谢谢的宅子。
廊道那边,谢谢依旧屏气凝,坐忘境地,林守一已经离开。
听到敲门声后,谢谢有些无奈,起身开了门,听说了两人的来意后,谢谢忍不住笑道:“可以观战?”
于禄站在院中,笑道:“随意。”
陈平安没有说什么,只是让于禄稍等片刻,然后蹲下身,先卷起裤管,露出一双裴钱亲手缝制的老布鞋,针线活不咋地,不过厚实、暖和,穿着很舒心。
陈平安站起身后,又轻轻卷起袖管,有些笑意,望向于禄,一手负后,一手摊开手掌,道:“请。”
于禄突然说道:“不打了,我认输。”
谢谢半点不觉得怪,这种事情,于禄做得出来,而且可以做得半点不别扭,其他人都没于禄这心性,或者说脸皮。
陈平安劝说道:“别啊,练手而已,同境切磋,输赢都是正常的事情。”
于禄笑道:“我要在你这边保持不败纪录,至于切磋一事,可以留给落魄山的朱敛前辈。”
陈平安气笑道:“是怕被我一拳撂倒吧?”
于禄转头望向谢谢。
她笑道:“天地寂静,不闻声响。”
于禄朝她伸出大拇指,道:“比某些人厚道太多了。”
在那两个没打成架的家伙离开院子后,谢谢躺在廊道上,闭上眼睛。这里偶尔有些热闹,也还不错。
离开宅子,两人一起走向于禄学舍。
陈平安说道:“练拳没那一点意思,万万不成,可光靠意思,也不成。”
于禄说道:“我会找个由头,去落魄山待一段时日。”
陈平安便不再多说。
有聚有散。
陈平安带着裴钱,与李宝瓶、李槐打了一场雪仗,齐心合力堆了些雪人,就离开了书院。
李宝瓶站在书院门口,目送两人离去。
陈平安倒退而走,挥手作别。裴钱使劲挥动双手。
当两人的身形消失在拐角处后,李宝瓶便开始飞奔上山。
看门的老先生有些感慨,已经好些年没瞧见姑娘这么奔跑了,如今再见,很是怀念啊。
李宝瓶来到了书院山巅,爬上了树,站在再熟悉不过的树枝上,怔怔无言。
陈平安去了一家做玉石生意的店铺,掌柜还是那个掌柜,当年陈平安就是在这里为李宝瓶买的临别赠礼,掌柜还送了一把刻刀,如今却没能认出陈平安。
陈平安挑选了一块玉石素章,打算自己雕刻篆文。
裴钱想要自己花钱买一块,然后请师父帮着刻一枚印章。陈平安便多买了一块,不让裴钱破费了。自己的开山大弟子,就那么小一只钱袋子,陈平安这个师父,瞅着便不落忍。
离了铺子,站在大街上,陈平安转头望向书院东华山之巅,那边有棵大树,这会儿,树上应该有个小竹箱已经不再合身的红棉袄姑娘。
李宝瓶坐在树枝上,轻轻晃荡着双脚,刚刚分别,便开始想念下一次重逢。她没什么伤感,反而充满了期待。
她的小师叔最从容。她也应该一样,只是比小师叔差些,第二从容。
陈平安收回视线,裴钱在一旁叽叽喳喳,聊着从宝瓶姐姐和李槐那里听来的有趣故事。陈平安笑着听她絮叨。
两人一起乘坐龙舟返回牛角山渡口。
陈平安掐准了时间,回到落魄山,收拾好家当,就登上那艘重新跨洲南下的披麻宗渡船,开始南下远游。
渡船上,有披麻宗管钱的元婴境修士韦雨松,还有春露圃的那位财爷——照夜草堂唐玺。
魏檗也现身了。
落魄山,披云山,披麻宗,春露圃,四方势力,先前大框架已经定好,这一路南下,大家要磨一磨跨洲生意的诸多细节。
在谈得差不多之后,魏檗率先离去,意思是剩下的事宜,他魏檗的披云山这方,陈平安可以帮着做主。
然后在中途一座距离书简湖相对最近的仙家渡口,李芙蕖代表真境宗势力,登上这艘跨洲渡船。
这是陈平安的第二场议事,聊的是莲藕福地事宜。除了李芙蕖之外,还有老龙城孙嘉树、范二参与其中,这两方都会借给落魄山一大笔谷雨钱,并且没有提任何分红的要求。
为了尽量掩人耳目,孙嘉树和范二悄然离开老龙城,在跨洲渡船尚未进入老龙城地界时,就在不同渡口先后登上渡船。
陈平安见到了范二,第一件事就是送给他一件亲手烧制的瓷器。为此,陈平安在龙泉郡,专程跑了一趟当年做学徒时的龙窑,这还是陈平安第一次重返龙窑。
跨洲渡船在老龙城城外渡口靠岸后,陈平安没有去老龙城,范家的桂花岛渡船,尚未从倒悬山返程,孙家的那艘跨洲渡船——孙氏老祖捕获的那只山海龟,刚好即将动身,所以陈平安就又白坐了一趟渡船。
此去出海又远游,每过一天,便与剑气长城,更近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