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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一洲皆起剑》:遇陆地蛟龙(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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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瓶洲,崔瀺。甚至不是崔东山。

而后两人,恰恰是陈平安的亲近之人。对于前两人,真谈不上半点好感。

这何尝不是世事无奈。

不是成了朋友,就是万般皆好;不是成了敌人,就是万般皆错。

朋友的错,要不要劝,敌人的好,要不要学。都是修心,山上山下,都是如此。

至于怎么劝,如何学,更是修心和学问。不然劝出一个反目成仇,学成了一个对方,何谈修心。

小雨渐歇。

陈平安问道:“刘先生能否再陪我们一起走段路?”

刘景龙点头道:“当然可以。”

在动身走出水榭之前,陈平安问道:“所以刘先生先撇掉善恶不去谈,是为了最终距离善恶的本质更近一些?”

刘景龙笑道:“正解。”

陈平安以儒家礼仪,对这位萍水相逢的北俱芦洲修士弯腰作揖。

文圣老先生,若是在此,听说了此人自己悟出的道理,会很高兴的。哪怕刘景龙不是儒家子弟。

刘景龙也赶紧起身,作揖还礼。

陈平安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温文尔雅的修士,希望藕花福地的曹晴朗,以后可以的话,也能够成为这样的人,不用全部相似,有些像就行了。

没有谁必须要成为另外一个人,因为本就是做不到的事情,也无必要。就像陈平安就不希望裴钱成为自己。

裴钱在家乡那边,好好读书,慢慢长大,有什么不好的?何况裴钱已经做得比陈平安想象的好很多了。“规矩”二字,裴钱其实一直在学。

陈平安从来不觉得裴钱是在游手好闲,虚度光阴。

怕吃苦头,练拳怕疼?没关系。

他这个当师父的,当过了天底下最强五境的武夫,那就再去争一争最强六境!

武运到手,师父送给这个开山大弟子便是,裴钱不一样是读书习武两不误?

隋景澄看着那个有些陌生的陈平安。

陈平安作为半个护道人,会教她为人处世与砥砺学问,但他也会从别人身上学东西,陈平安原来更喜欢后者。

隋景澄有些伤感。

原本以为远在天边的陈平安,如今已经稍稍近了一些,可事实上,陈平安一直在修行路上飞奔,而她却一直在慢慢挪步。

总有一天,会连他的背影都看不到的。

就算两人将来久别重逢,一次两次三次,可当两人站在一起时,又能聊什么?

隋景澄不知道。

距离龙头渡还有些路程,三人缓缓而行。

陈平安问了一些关于大篆京城的事情。

刘景龙说道:“算是风雨欲来吧,猿啼山剑仙嵇岳,与那坐镇大篆武运的十境武夫,暂时还未交手。一旦开打,声势极大,所以这次书院圣人都离开了,还邀请了几个高人一起在旁观战,以免双方交手,殃及百姓。至于双方生死,不去管他。”

陈平安问道:“宝瓶洲大骊王朝那边,可有些什么大的消息?”

刘景龙叹了口气:“大骊铁骑继续南下,后方有些反复,许多被灭了国的仁人志士,都在揭竿而起,慷慨赴义。这是对的,谁都无法指摘。但是死了很多无辜百姓,则是错的。虽然双方都有理由,这类惨事属于势不可免,总是……”

陈平安说道:“无奈。”

刘景龙嗯了一声。

刘景龙想起一事,笑道:“我们北俱芦洲的谢天君,已经接受了三次挑战。”

陈平安想了想,摇头道:“很难输。”

刘景龙说道:“确实,无一败绩。毕竟宝瓶洲的诰宗祁天君,注定不会出手。三次交手,以早先风雪庙剑仙魏晋的挑战,最为瞩目,虽然魏晋输了,但是这样一个年轻剑修,以后成就一定很高,很高!不过听说他已经去了倒悬山,会在剑气长城那边练剑,所以我觉得这样的剑修,成就越高,越是好事。”

陈平安笑了笑。

刘景龙好问道:“见过?”

陈平安说道:“见过一次。”

当时魏晋看待陈平安的眼,十分漠然。但陈平安依旧觉得那是一个好人和剑仙,这么多年过去了,反而更理解魏晋的强大。

刘景龙沉默片刻:“对了,还有一桩大事,大骊除了披云山,其余新的四岳都已敕封完毕。”

陈平安内心一动。

为了炼化五行之属的本命物,崔东山扛着小锄头,刨来了五大袋子的大骊山岳五色土。

积土成山,风雨兴焉,一旦炼化成功,就可以营造出来一个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

人生道路上的许多选择,都会改变。

就像炼化大骊山岳五色土一事,原本是陈平安第一个放弃的,后来与崔东山、崔瀺两次谈心过后,陈平安反而变得异常坚决。哪怕在来北俱芦洲的那艘跨洲渡船上,见过了那个从大骊娘娘变成大骊太后的歹毒妇人,陈平安依旧没有改变主意。

于是现在摆在陈平安面前就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刚好乘坐龙头渡渡船,护送隋景澄去往骸骨滩披麻宗,在那边炼化五色土,安稳却耗时;一个是不耽误走大渎的行程,在龙头渡就近寻觅一处灵气充沛的仙家客栈,或是稍稍绕路,去往一处人迹罕至的僻静山泽,闭关。

刘景龙似乎察觉到陈平安的心思变化,犹豫了一下,微笑道:“我这趟下山,就是找你聊天来了,聊过之后,有些闲来无事。”

有些人给别人帮忙,反而思虑更多。陈平安何尝不是如此。

学问相通,为人相似。这就是同道中人。

所以陈平安一改谨小慎微,问道:“如果我说要在龙头渡炼化一件本命物,需要有人帮我压阵守关,刘先生愿不愿意?”

刘景龙笑道:“可以。”

陈平安又说道:“可能在炼化过程当中,动静不小。而且我在北俱芦洲有些仇家,例如大篆王朝的金鳞宫。”

刘景龙说道:“小事。”

陈平安一巴掌拍在刘景龙肩膀上:“你这种人不爱喝酒,真是可惜了。”

刘景龙无奈道:“劝酒是一件很伤人品的事情。”

陈平安忍不住笑了,道:“这句话,以后你可以和一个老先生好好说道说道。嗯,有机会的话,还有一名剑客。”

刘景龙摇摇头。

到了龙头渡,他们下榻于一座灵气盎然的仙家客栈,客栈挂有“翠鸟”匾额。

陈平安难得出手阔绰,直接向客栈要了一座天字号宅邸,竟然还有一个荷花池塘,莲叶出水大如盘,雨后犹有荷露团团如白珠,清风送香,心旷怡。

刘景龙每次下山游历,都会用一份化名谱牒,到了热闹处,也会施展障眼法。

当下刘景龙搬了一条长凳坐在荷花池畔,隋景澄也有样学样,摘了幂篱,搬了条长凳,手持行山杖,坐在不远处,开始呼吸吐纳。

池塘边系有小舟。

刘景龙只是安静凝望着荷花池,双手轻轻握拳,放在膝盖上。

陈平安已经开始闭关。

刘景龙是元婴境修士,又是谱牒仙师,除了读书悟理之外,在山上修行,他的所谓分心,那也只是对比前两人而已。

刘景龙虽然所学驳杂,却样样精通。当年光是凭借随手画出的一座阵法,就能够让崇玄署云霄宫杨凝真无法破解,要知道当时杨凝真的术法境界,还要超出同样身为天生道胎的弟弟杨凝性。杨凝真这才一气之下,转去习武,同时等于舍弃了崇玄署云霄宫的继承权,不过竟然还真给杨凝真练出了一份武道大前程,可谓因祸得福。

所以对于闭关一事,刘景龙最是熟稔。

无论陈平安的动静有多大,气机涟漪如何激荡,都逃不出这栋宅子丝毫。因为刘景龙是一名剑修。

又有下雨的迹象,只是这一次应该会是一场暴雨。

隋景澄有些心不宁,打断了呼吸吐纳,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愁眉不展。刘景龙故作不知。

隋景澄喃喃道:“听前辈说过一句乡俗谚语,小暑雨如银,大暑雨如金。”

隋景澄自言自语道:“我觉得这种话肯定是读书人说的,而且肯定是那种读书不太好、当官不太大的人。”

刘景龙这才开口说道:“有道理。”

隋景澄站起身,将行山杖斜靠在长凳上,蹲在荷花池边,问道:“池塘里边的莲叶,可以随便采摘吗?”

刘景龙点头道:“掏了那么多雪花钱住在这里,摘几张莲叶不是问题,不过莲叶蕴藏灵气稀薄,摘下之后便留不住了。”

隋景澄摘下水边一张莲叶,坐回长凳,轻轻拧转,雨珠四溅。

刘景龙说道:“陈先生气象已成,炼化一事,应该问题不大。”

隋景澄转头问道:“当真万无一失?”

刘景龙有些无可奈何,这种话要他怎么回答?

隋景澄便转过头,轻声问道:“前辈真的那么年轻吗?”

刘景龙目视远方,笑道:“真实年龄,自然年轻,但是心境岁数,不年轻了,世间有千百怪,其中又以洞天福地最怪,岁月悠悠,快慢不一,不似人间,更胜人间。所以陈先生说自己三百岁,不全是骗人。”

暴雨骤至。

隋景澄拿了幂篱和蓑衣,竟然就那么坐在池塘边淋雨。

至于刘景龙,根本无须运转气机,大雨不侵。

剑心微动,剑意牵动剑气使然。

黄豆大小的雨点,砸在隋景澄搁放在长凳上的那张莲叶上,噼啪作响。

隋景澄突然瞪大眼睛,依稀看到远处荷花池中有一对锦绣鸳鸯在莲叶下躲雨。隋景澄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起来。

刘景龙笑道:“那是春露圃嘉木山脉售卖的一种灵禽,并非寻常鸳鸯,性情桀骜,放养在山上水泽,能够看护池中珍贵游鱼,免得被山泽异兽叼走。”

大煞风景。

隋景澄心情一下子就糟糕起来。

刘景龙虽然疑惑不解,不清楚哪里招惹到了她,但是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便不再言语。

深夜时分,隋景澄已经返回自己屋子,只是灯光亮了一宿。

刘景龙则一直坐在池边长凳上,纹丝不动。

偶有气机涟漪溢出,皆被剑气震碎,重归天地。

至于陈平安屋内取炉炼物以及搬出天材地宝的诸多宝光异象,刘景龙自然更不会让人随意以识窥探。

修道之人,炼化本命物,是重中之重,性命攸关。

第二天晌午时分,陈平安脸色惨白,打开门走出屋子。

刘景龙叹了口气。

下五境修士炼化本命物,有这么夸张吗?

无论是那件炼物炉鼎的品相,还是那些天材地宝的珍稀程度,以及炼物的难度,是不是过于匪夷所思了些?

又不是龙门境瓶颈修士在冲击金丹地仙。

刘景龙笑问道:“不喝几口酒压压惊?”

“先缓一缓再喝。”

陈平安看到荷塘边刚好空着一条长凳,就坐在那边,转头笑道:“没事,准备充足,还有两次机会。”

随手将一张被雨水打落长凳的莲叶拿起来。

刘景龙指了指心口:“关键是这里,别出问题,不然所谓的两次机会,再多天材地宝,都是虚设。”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我就这点,还算拿得出手。”

刘景龙见他并无半点颓丧,也就放下心来。

隋景澄走出屋子,只是没了她的位置,陈平安挪了挪位置,坐在长凳一端,隋景澄这才坐在另一头。

陈平安问道:“摘取荷叶,如果需要额外开销,得记在账上。”

隋景澄笑道:“行啊,才几枚雪花钱而已,记账就记账。”

陈平安转头望向刘景龙。刘景龙无动于衷。

你们卿卿我我,别扯上我。

陈平安只得解释道:“刘先生,你误会了。”

刘景龙笑了笑:“好的,就当是我误会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拿起养剑葫默默喝酒。

陈平安想起一事:“先前水榭所见江面上的三个小舟修士,在北俱芦洲很有名气?”

刘景龙说道:“与当年喜欢给人温养飞剑的那名剑瓮先生一样,都是北俱芦洲十大怪人之一。此人喜好音律,还收藏了许多件乐器法宝,脾气古怪,漂泊无定。北俱芦洲许多宗字头仙家的庆典,例如开峰仪式,或是大修士破境成功,都以能够邀请到师徒十数人在宴席上奏乐为幸事。最近一次师徒齐聚,是被我们北俱芦洲历史上最年轻的宗主邀请,出现在清凉宗一座小洞天内的青崖背上。”

陈平安点了点头。

约莫一炷香后,一言不发的陈平安返回屋子。

隋景澄无所事事,继续拧转那片依旧青翠欲滴的荷叶。

刘景龙说道:“介不介意我说一些涉及你大道修行的言语?并非我有意察看,实在是你的呼吸吐纳、气机运转,让我觉得有些熟悉。”

隋景澄摇头道:“介意。”

只是她转过头,瞥了眼那边的屋子,轻声道:“刘先生,你说说看。”

刘景龙微笑道:“你修行的吐纳法门,与火龙真人一脉嫡传弟子中的太霞元君李妤仙师,很相似。”

隋景澄疑惑道:“刘先生,等会儿,我虽然不知晓许多山上规矩,可是跟随前辈走了这么一路,也清楚那道家真人,境界不过地仙吧,可是元君却至少是上五境中的玉璞境。是那李妤仙师资质太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已经胜过师父太多?”

刘景龙笑着摇头道:“这是我们北俱芦洲的山上趣闻了。那名火龙真人是中土洲龙虎山的外姓天师,有些传闻……算了,这个不好胡说,我就不提了。反正这个老仙,境界极高,极高极高,但是一直守着真人头衔罢了,而且传言喜欢睡觉,于梦中修行悟大道,玄之又玄。而李妤是火龙真人的嫡传弟子之一。由于老仙收取弟子,十分随心所欲,不看资质,不看根骨,反正每次下山都会带一两人返回,甚至一些老友送到山上的,也会收为弟子,以至于祖师堂谱牒上的嫡传弟子,多达四五十人。在漫长的岁月里,既有像李妤仙师这般晋升为道家元君的,但是更多还是老死于各大瓶颈上,从洞府境到元婴境,颇多。如今山上还有二十余个嫡传继续修行,故而一个辈分的修士,年龄悬殊,境界更是悬殊。不过这个太霞元君已经闭关多年,但是她这一脉开枝散叶,在山上弟子是最多的,她之后的三代弟子,已经有百余人。”

隋景澄脸色微变。前辈曾经一语道破三支金钗的篆文刻字,其中就有“太霞役鬼”!

隋景澄赶紧稳住心。内心开始天人交战。

刘景龙转头瞥了眼隋景澄,眼复杂,算了吧,有些事情,看破不说破,最后结果如何,还是让那个陈先生自己头疼去。

隋景澄的大道根脚,其实没有这么简单。她就一定是那太霞元君李妤仙师相中的弟子?可以说可能性极大,又极小,因为李妤在闭生死大关之前,就已经收取了一个根骨极佳的闭关弟子,如今虽然不到四十岁,却是下一次北俱芦洲年轻十人的候补人选了。

山上修士,越是山巅,在师徒名分一事上,越是从不马虎含糊。

而且隋景澄身上暗藏玄机,那个陈先生到底不是真正的地仙剑修,尚未看出端倪。只不过这未必是什么坏事。

不管怎么说,凭借隋景澄身上那股淡淡的剑意,刘景龙大致看出了一点蛛丝马迹,这种修行之法,太过凶险,也会有些麻烦,一个处置不当,就会牵动大道根本。

刘景龙甚至可以顺着这条脉络,以及一些北俱芦洲大修士之间的复杂关系,得出更多的结论。

不过许多山上事,可知不可道。

至于那位元君的小弟子顾陌,刘景龙曾经在游历途中见过一面,资质确实很好,就是脾气不太好。

太霞一脉,历来如此。

下山斩妖除魔,天不怕地不怕,身死道消算什么。只要有理,便是对上了高出两三境的修士,太霞一脉在内的所有外姓天师,一样会出剑。

历史上也有过地仙修士,以至于上五境剑仙,随手一剑将那些不识趣的道门小修士斩杀,大多自以为无声无息,可是无一例外,被太霞元君或是她那几个师兄弟杀到,将他们打死。若是有山巅大修士连他们都能挡下击退,没关系,火龙真人在这千年历史当中,是下过两次山的,一次随手拍死了一个十二境兵家修士,一次出手,直接打死了一个自以为自保无忧的十二境剑仙,从头到尾,老真人毫发无损,甚至一场本该天地变色的山巅厮杀,到最后竟没有半点波澜。

日月变换,昼夜交替。

当陈平安第二次走出屋子,隋景澄立即就跟着离开了自己屋子。

刘景龙这一次没有说话。

陈平安依旧坐在那条长凳上,那张摆在凳上的荷叶,灵气涣散流失后,已经显现出了几分枯萎迹象,色泽不再那么水润饱满。

隋景澄没有坐到长凳上,只是站在不远处,亭亭玉立如一株芙蓉。

陈平安拿着养剑葫喝着酒,微笑道:“别担心。”

刘景龙笑道:“你都不担心,我担心什么。”

陈平安转头道:“麻烦你了。”

刘景龙的回答,简明扼要:“不用客气。”

陈平安问道:“刘先生,对于佛家所谓的降伏心猿,可有自己的理解?”

刘景龙摇摇头:“皮毛浅见,不值一提。以后若想到高远处了,再与你说。”

陈平安说道:“我曾经见到一个得道高僧,所以有点想法,随便聊聊?”

刘景龙笑道:“这就最好不过了。”

陈平安站起身,伸出一只手掌,五指如钩,纹丝不动,如同约束某物:“这算不算降伏?”

刘景龙深思片刻,摇摇头:“若是起先如此,绝对不是,若是一个最终结果,也不算圆满。”

陈平安点点头,然后蹲下身,以手指抵住荷花池畔的青石板地面,随便画出两条极其浅淡的痕迹,然后又朝四面八方画出一条条脉络。

最后伸出手掌,抹了抹,却没有全部抹平,留下了断断续续、条条线线的细微擦痕。

刘景龙问道:“这就是我们的心境?心猿意马四处奔驰,看似返回本心原处,但是只要一着不慎,其实就有些心路痕迹,尚未真正擦拭干净?”

陈平安没有说什么,去池中以右手掬起一小捧水,站在那一处圆心附近,又用左手轻轻拈出一滴水珠,滴落圆心处。

刘景龙定睛望去,再蹲下身,一手轻抹。青石地板上,看似已经无水渍,可是一些细痕当中,不断犹有纤细水路,漫延四方,而且长短不一、远近不一。

陈平安转过头,笑道:“刘先生是对的。”

刘景龙想了想:“但是心猿意马踩踏而过,就当真一定会留下痕迹吗?而不是大雪脚印,大日一出,曝晒过后,就会彻底消融?”

然后两人各自陷入了沉思。

隋景澄蹲在陈平安附近,瞪大眼睛,想要看出一些什么。不然总这么如坠云雾,很没有面子不是?

当她抬起头,发现陈平安瞥了她一眼。

她坐到长凳上,摆出一副“我应该是什么都知道了”的模样。

陈平安一拍脑袋,丢了手心池水,手腕一拧,手中多出那张青纸材质的佛经经文,站起身,交给刘景龙:“我不认识梵文,你看看是哪部佛经的篇章。”

刘景龙接过那页佛经后,笑道:“篇章?这就是一部完整的佛经。”

陈平安愣了一下,坐在一旁。

刘景龙想了想:“内容我不跟你多说,以后你随缘入寺庙,自己去问僧人。记得收好。”

陈平安收起那页……那部佛经。

陈平安突然笑了起来:“也好,虽然不认得佛经文字,但是也可以抄它静心。”

刘景龙点了点头。

陈平安站起身,就要去屋子那边抄经书。

隋景澄欲言又止。

陈平安说道:“没事。”

隋景澄眼眶红润。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别以为这样就可以赖账。”

隋景澄瞪了他一眼,扭转腰肢。

刘景龙一直目视前方,眨了眨眼睛,心想陈先生是一个高手啊。自己莫不是也可以讨教一番?毕竟师门内外,山上山下,好些女子修士的眼,都让刘景龙有些愧疚来着。

这就是处处讲道理的麻烦所在了。虽不会影响大道修行和剑心澄澈,可终究是因为自己而起的诸多遗憾事。自己无事,她们却有事,不太好。

这天陈平安抄完经书后,继续闭关,开始为五彩金匮灶生火起炉,最后一次炼化大骊山岳五色土。

这天夜幕中,刘景龙闭目养,隋景澄在怔怔发呆。

刘景龙睁开眼睛,转头轻声喝道:“分什么心,大道关键,信一回旁人又如何,难道次次孑然一身,便好吗?!”

屋子那边稍显紊乱的涟漪恢复平静。

隋景澄有些慌张:“有敌来袭?是那金鳞宫仙?”

刘景龙摇摇头,却没有多说什么。

一道白虹剑光和一抹璀璨流霞从天幕尽头恢宏掠至,声势足以惊动整座绿莺国龙头渡。

几乎所有客栈修士都看了一眼,所有在客栈散步或是院中闲聊的人,纷纷返回屋子。

那道剑光落在荷塘对岸,那抹绚烂霞光则落在了荷塘莲叶之上。

太霞元君李妤的闭关弟子、女修顾陌,身穿龙虎山外姓天师的独特道袍,道袍之上,绣有朵朵鲜红霞云,缓缓流转,光华四溢。法袍“太霞”,正是太霞元君李妤的成名物之一。

另外一人,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元婴剑修,却不是火龙真人那座山头的练气士。

果然如此。

刘景龙心中了然。

山上修士,尤其是女修,亦有自己的“闺阁好友”。

太霞元君自然也不例外。

那么那个北俱芦洲中部的女子剑仙,没有去往倒悬山就可以解释一二了。

应该是要等好友李妤成功出关再说。

顾陌看到了刘景龙后,由于境界有差距,没有认出这个陆地蛟龙。

但是那个元婴剑修却看穿了障眼法,微笑道:“浮萍剑湖荣畅,见过刘先生。”

浮萍剑湖,主人郦采。

隋景澄有些色古怪,为何见到了这个自称浮萍剑湖的剑修,会感觉有些亲近和熟悉?她摇摇头,打散心中那点莫名其妙的情绪涟漪,挪了挪脚步,站在刘景龙身后。

荣畅看到这一幕后,哑然失笑,也未多说什么,情理之中,视而不见就可以了,省得自己画蛇添足,坏了大道。只是荣畅与她“久别重逢”,心中又有些沉重。

原本“隋景澄”的修道一事,不会有这么多曲折的。可是谁都没有料到,生死关成功可能性颇大的太霞元君李妤,与师父关系莫逆的大修士,已经兵解离世了。所以这一路南下,作为李妤最宠溺器重的关门弟子,顾陌心情可谓糟糕至极。几处精怪作祟多年的魔窟,她一手师门雷法,山崩地裂,其中一次如果不是荣畅出剑,她就要身陷绝境,毕竟对方是一头杀红了眼的元婴境大妖。受伤不轻的顾陌,一直顾不得休养,依旧埋头赶路,先去了一趟五陵国,又循着线索折返,赶来这绿莺国龙头渡,荣畅劝了两次都无果,只好作罢,顾陌毕竟不是自己师门中人。

得知太霞元君兵解离世后,荣畅第一时间就飞剑传信去了与师父事先约定好的宝瓶洲书简湖。然后师父很快就有飞剑传回浮萍剑湖,要求他必须护住那个女子的安危,不许再有任何意外,不然就要拿他是问。

荣畅无比清楚师父郦采的脾气,这绝对不是什么气话。

师父的脾气很简单,都不用整座师门弟子去瞎猜,比如他荣畅迟迟无法跻身上五境,郦采看他就很不顺眼,每见他一次,就要出手教训一次,哪怕荣畅只是御剑往返,只要不凑巧被师父难得赏景的时候瞅见了那么一眼,就要被一剑劈落。

毕竟是一桩大事。顾陌虽然心情极差,但是依旧按照与浮萍剑湖荣畅的约定,对隋景澄说道:“你就是隋景澄吧?你算是我师父太霞元君的记名弟子,此后你的修行之路,会有护道人,就是我顾陌。但是你放心,除了指点你一门驭剑法诀之外,你可以随便行走,上山下水,都可以去,无人约束你,我也不例外。你身上的那件竹衣法袍,以后就正式归你了,但是三支金钗中的‘太霞役鬼’,你必须拿出来,师门将来另有安排,不过我会以其他法宝与你交换,品秩相当,不会差了。”

至于那个刘景龙,反正施展了障眼法,顾陌就当没看见,不认识了。

听说是一个修为很高、天赋极好、名气很大却特别婆婆妈妈的怪人。顾陌不愿意与他客套寒暄。

人情往来?太霞一脉的人情往来,只有那些曾经一起并肩作战的修道之人,哪怕你只是下五境修士,也可以成为山上贵客,除此之外,你便是上五境修士,又与我何干?

隋景澄愣了一下,一咬牙,走到刘景龙身边,小心翼翼问道:“我想要去宝瓶洲看看,可以吗?”

站在莲叶之上的顾陌瞥了眼身后的荣畅。

荣畅微笑道:“最好还是留在北俱芦洲。”

因为不出意外的话,师父郦采已经在赶回北俱芦洲的路上了。

隋景澄赶紧取出那三支金钗:“三支金钗,我可以都还给你们。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跟随一位前辈一起修行,我是说可以的话。但是如果太霞元君不答应,依旧让我当那记名弟子,能不能让我走完一趟宝瓶洲?我会自己返回北俱芦洲,去与元君请罪……”

顾陌大怒道:“少废话!”

荣畅也有些为难。隋景澄的言语,没有任何问题,但是在顾陌这边刚好戳中了心窝子。

一位元君兵解离世,在任何宗字头仙家都是天大的不幸,更何况顾陌还是李妤的嫡传弟子。

刘景龙心中叹息,猜出太霞元君那边应该是出了大问题。但是他依旧心平气和道:“有话好好说。”

顾陌脸若冰霜,死死盯住刘景龙:“你一个外人,有资格插嘴吗?!”

刘景龙色如常,说道:“我有一个朋友,如今正在炼化本命物,处于关键时期,顾姑娘与荣剑仙应该都清楚。那么我们能否坐下慢慢聊?”

隋景澄使劲点头,依旧保持一手递出的姿势,她手掌摊开,掌中搁放着那三支金钗。

荣畅突然皱了皱眉头。

千万可别是那一劫!那是一个看似最无凶险却最藕断丝连的山上关隘。

太霞元君闭关失败,其实一定程度上牵连了隋景澄的修行契机,如果眼前的她又陷劫数之中,简直就是雪上加霜的麻烦事。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荣畅就无法袖手旁观了。

些许心湖涟漪,早期可以压下,一旦任由情丝4意生发,如脚边池塘变成莲叶何田田的景象,还怎么斩断?斩断了,不一样会伤及大道根本吗?

刘景龙叹了口气,轻声道:“大道难行,欲速则不达,难道不应该更加慢慢思量吗?这一时半刻,等一等,不算我为难你们吧?”

顾陌冷笑道:“一个时辰,还是半天?”

刘景龙皱了皱眉头,依旧和颜悦色道:“恳请两位能够等到我朋友炼制成功,到时候你们三方商量。解铃还须系铃人,说不定比起现在我们的仓促决断,更加柳暗花明。”

荣畅觉得刘景龙的话语没有错。但是棘手之处,在于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不假,万一那人不知好歹,系铃人不愿解铃,反而稍稍言语挑拨,以当下隋景澄的心境,无异于再扯上一根绳索,铃铛只会更加难解。所以荣畅十分为难。

顾陌嗤笑道:“怎么,仗着自己出身仙家名门,修为又高,就觉得有理了?我就想不明白了,你一个外人,凭什么在这里指手画脚?你不嫌臊得慌?”

刘景龙摇头说道:“现在是一个连环扣的困局,如果你们真心是为隋景澄的大道考虑,难道不该听一听她的心声?你们怎么就可以确定,你们的好心好意,不会办坏事?事已至此,诸多隐患,逃是逃不掉的,避无可避,我相信等到我那个朋友走出屋子,会听你们讲道理的。如果最终发现确实是隋姑娘的道理太小了,我刘景龙的道理太偏了,那是最好,若是不对,亦可商量出一个应对之策,唯有三方捋清楚了这些脉络,才是真正的解铃解心结……”

顾陌怒道:“刘景龙,你烦不烦?!这么点事情,需要你在这里指点江山?她交出了金钗,和我们一起离开龙头渡,除了宝瓶洲,她想要去北俱芦洲哪里不行?”

隋景澄转头看了眼屋子那边,深吸一口气,说道:“我和你们离开便是。”

刘景龙突然转头微笑道:“是担心连累陈先生?还是真的改变主意了?”

隋景澄泫然欲泣,死死攥紧手中三支金钗。

刘景龙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如果我说,只要我刘景龙站在这里,你的前辈就可以放心炼化本命物,你的决定是什么?这一次我可以给你一个确凿的答案,虽然陈先生屋内之事,是他自家功夫,成与不成,我不敢说什么,但是我可以保证,今夜屋外之事,我在,就是万无一失。”

隋景澄泪眼蒙眬:“我哪怕真的不得不走,也要与前辈道一声别,可是我还是怕……”

刘景龙转过身,笑呵呵道:“怕什么,你以为陈先生与刘先生的道理,真的不能当饭吃吗?”

隋景澄色慌张。

刘景龙摇摇头:“有所不为,是为了有所为。”

刘景龙望向那个怒极反笑的顾陌:“我知道顾姑娘并非蛮横不讲理之人,只是如今道心不稳,才有如此言行。”

刘景龙转头望向那浮萍剑湖的元婴剑修:“我也知道荣剑仙是心有挂念,亦是好意。”

顾陌冷笑道:“哟,是不是要来一个‘但是’了?!”

刘景龙笑着摇摇头:“我站在这里,就是那个‘但是’了,无须我说。”

荣畅想了想:“只问一剑,如何?”

刘景龙点了点头,然后就不再看荣畅,直接偏移视线,望向顾陌,面无表情道:“现在轮到你了。”

顾陌心中惊骇万分,猛然转头望去。

荣畅纹丝不动,苦笑道:“砥砺山一战,果然你们双方都收手了。”

这名浮萍剑湖元婴剑修,此时此刻,如同置身于一座小天地当中。

那座小天地,以无数条纯粹剑意打造而成。

刘景龙的本命飞剑,名为“规矩”,名称出自一位昔年儒家圣人的经典。但是北俱芦洲几乎无人知道,这么一把名字古怪的飞剑,到底有什么本命通。

顾陌咬牙切齿,脸色雪白,双手开始颤抖。

刘景龙轻喝道:“气定闲,静心凝气,不可妄动!”

顾陌如被棒喝,深吸一口气,这才稳住心,望向那个青衫剑修的眼,十分复杂。

就在此时,屋子那边走出一个与刘景龙一样身穿青衫的年轻人:“对不住,让两位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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