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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一洲皆起剑》:遇陆地蛟龙(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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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燕国地势平坦,新帝登基后,励精图治,又有两处养马之地,故而骑军战力远胜荆南、五陵两国,再往北就是自古多有仙人事迹流传的绿莺国,文人笔札和志怪小说,多与水精蛟龙有关。01bz.cc

隋景澄头戴幂篱,又有法袍竹衣穿在身上,虽然大暑时节,烈日曝晒,白天骑马赶路,依旧问题不大,反而人照顾马更多一些。

这天两骑停在河畔树荫下,河水清澈,四下无人,她便摘了幂篱,脱了靴袜,双脚没入水中时,长呼出一口气。

陈平安坐在不远处,取出一把玉竹折扇,却没有扇动清风,只是摊开扇面,轻轻晃动,上边有字如浮萍凫水溪涧中。先前隋景澄见过一次,陈平安说是从一座名为春露圃的山上府邸的一艘符箓宝舟上剥落下来的仙家文字。

隋景澄其实有些担心陈平安的伤势。陈平安左侧肩头被修道之人的一支强弓箭矢直接洞穿,又被符阵缠身,她无法想象,为何陈平安好似没事人一样,这一路行来,只是经常轻揉右手。

隋景澄转头问道:“前辈,是曹赋师父和金鳞宫派来的刺客吗?”

陈平安点点头:“只能说是可能性最大的一种。那拨刺客特征明显,是北俱芦洲南方一座很有名的修行门派。说是门派,除了割鹿山这个名字之外,却没有山头根基,所有刺客都被称为无脸人,三教九流百家的修士,都可以加入,但是听说规矩比较多。如何加入,怎么杀人,收多少钱,都有规矩。”

陈平安笑道:“割鹿山还有一个最大的规矩,收了钱派遣刺客出手,只杀一次,不成,则只收一半定金,无论死伤多么惨重,剩余一半就都不与雇主讨要了,而且在此之后,割鹿山绝对不会再对刺杀未果之人出手。所以我们现在,至少不用担心割鹿山的袭扰。”

隋景澄叹了口气,有些伤感和愧疚:“说到底,还是冲着我来的。”

别看陈平安一路上云淡风轻,可是隋景澄心细如发,知道那一场刺杀,陈平安应对得并不轻松。

陈平安合拢扇子,缓缓道:“修行路上,福祸相依,大部分练气士,都是这么熬出来的,坎坷可能有大有小,可是磨难一事的大小,因人而异。我曾经见过一对下五境的山上道侣,女子修士就因为几百枚雪花钱,迟迟无法破开瓶颈,再拖延下去,就会好事变坏事,而且还会有性命之忧,双方只好涉险进入南边的骸骨滩搏命求财。他们夫妻那一路的心境煎熬,你说不是苦难?不但是,而且不小。不比你行亭一路,走得轻松。”

隋景澄笑了:“前辈是不是碰巧遇上,便帮了他们一把?”

陈平安没说什么,隋景澄便知道了答案。

陈平安以折扇指了指隋景澄。隋景澄会心一笑,盘腿而坐,闭上眼睛,静心凝,开始呼吸吐纳,修行那本《上上玄玄集》所记载的口诀仙法。

修道之人,吐纳之时,四周会有微妙的气机涟漪,蚊蝇不近,可以自行抵御寒意暑气。

隋景澄虽然修道未成,但是已经有了气象雏形,这很难得。就像当年陈平安在小镇练习撼山拳,虽然拳架尚未稳固,自己亦浑然不觉,但是全身拳意流淌,才会被马苦玄那个真武山的护道人一眼看穿。所以说隋景澄的资质是真的好,只是不知当年那位云游高人为何赠送三物后,从此泥牛入海,三十余年没有音讯。今年显然是隋景澄修行路上的一场大劫难,照理说那位高人哪怕是在千万里之外,冥冥之中,应该还是有些玄之又玄的感应的。

关于高人的相貌,更是古怪,类似那本小册子,隋景澄可看不可读,不然就会气机紊乱,头脑眩晕。

隋景澄前些年询问府上老人,都说记不真切了,连自幼读书便能够过目不忘的老侍郎隋新雨都不例外。

陈平安知道这就不是一般的山上障眼法了。

隋景澄睁眼时,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她身上霞光流淌,竹衣法袍亦有灵气溢出,两股光彩相得益彰,如水火交融,只不过寻常人只能看个模糊,陈平安却能够看到更多。当隋景澄停下气机运转之时,身上异象便瞬间消散。显而易见,那件竹衣法袍,是高人精心挑选,让隋景澄修行小册子上记载的仙法时,能够事半功倍,可谓用心良苦。

气象高远,光明正大。

所以陈平安更倾向于那位高人,对隋景澄并无险恶用心。

只不过还需走一步看一步,毕竟修行路上,必得一万个小心,否则可能就因为一个不小心而功亏一篑。

两人非但没有刻意隐藏行踪,反而一直留下蛛丝马迹,就像在洒扫山庄的小镇那样,如果就这么一直走到绿莺国,那位高人还没有现身,陈平安就只能让隋景澄登上仙家渡船,去往骸骨滩披麻宗,再去宝瓶洲牛角山渡口,按照隋景澄自己的意愿,在崔东山那边记名,跟随崔东山一起修行。相信以后若是真正有缘,隋景澄自会与那位高人再会,重续师徒道缘。

到了王钝老前辈指明的那座绿莺国渡口时,陈平安最想知道的是大篆京城那边,玉玺江水蛟的动静。猿啼山剑仙嵇岳,是否已经与那个十境武夫交上手?

隋景澄穿好袜靴,站起身,抬头看了眼天色,先前还是烈日当空、暑气蒸腾,这会儿就已经乌云密布,有了暴雨将至的迹象。

陈平安已经率先走向拴马处,提醒道:“继续赶路,最多一炷香就要下雨,你可以直接披上蓑衣了。”

隋景澄小跑过去,笑问道:“前辈能够预知天象吗?先前在行亭,前辈也是算准了雨歇时刻。我爹说五陵国钦天监的高人,才有如此本事。”

陈平安戴好斗笠,披好蓑衣,翻身上马后,说道:“想不想学这门通?”

隋景澄点头道:“当然!”

陈平安笑道:“你下地干活十数年,一年到头跟老天爷讨饭吃,自然而然就学会看天望气了。”

隋景澄无言以对。

陈平安其实只说出了一半的答案,另外一半是因为自己是武夫,能够清晰感知诸多天地细微。例如清风吹叶、蚊蝇振翅、蜻蜓点水,在陈平安眼中耳中都是不小的动静,但与隋景澄这个修道之人说破天去,也是废话。

一场滂沱大雨如约而至。

两骑缓缓前行,并未刻意躲雨。隋景澄对于北游赶路的风吹日晒雨打,从来没有任何抱怨和叫苦,结果很快她就察觉到这亦是修行。若是马背颠簸的时候,自己还能够找到一种合适的呼吸吐纳,哪怕是在大雨之中,她依旧可以保持视野清明;酷暑时分,甚至偶尔能够看到那些隐藏在朦胧雾气中的纤细“水流”的流转。陈平安说那就是天地灵气,所以隋景澄经常会在骑马的时候弯来绕去,试图捕捉那些一闪而逝的灵气脉络,她当然抓不住,但是身上那件竹衣法袍却可以将灵气吸纳起来。

大雨难久,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两骑摘了蓑衣,继续赶路。

赶在夜禁之前,两骑在一座绕水郡城歇脚。河水上游有一座水祠,但这还不是最值得一去的理由,主要是因为山水相依,河水名为杳冥河,山名为峨峨山,山水祇的祠庙,相距不远,不足三里路,陈平安说这是极为罕见的场景,必须看一看。隋景澄其实一直不太明白,为何陈平安这么喜欢游览名胜古迹,只是害怕这里边有山上的讲究,就只好藏在心里。

北燕国市井,斗蟋蟀成风。多有百姓出城去往荒郊野岭,夜间捕捉蟋蟀转手卖钱。文人雅士关于蟋蟀的诗词曲赋,北燕国流传极多,多是针砭时事,暗藏讥讽,只是历朝历代文人志士的忧心,唯有以诗文解忧,达官显贵的豪宅院落和市井坊间的狭小门户,依旧乐此不疲,蟋蟀啾叫,响彻一国朝野。

所以先前两骑入城之时,出城之人远远多于入城之人,人人携带各色蟋蟀笼,也是一桩不小的怪事。

客栈占地颇大,据说由一座裁撤掉的大驿站改造而成。客栈如今的主人,是一个京城权贵子弟,低价购入,一番重金翻修之后,生意兴隆,故而许多墙壁上还留有文人墨宝,后边还有茂竹池塘。

夜间陈平安走出屋子,在杨柳依依的池塘边小径散步,等到他要返回屋子练拳之时,头戴幂篱的隋景澄站在小路上,陈平安说道:“问题不大,你一个人散步无妨。”

隋景澄点点头,目送陈平安离去后,她走了一圈就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陈平安继续练习六步走桩,运转剑气十八停,只是依旧未能破开最后一个瓶颈。

偶尔陈平安也会瞎琢磨,自己练剑的资质,有这么差吗?

当年过了倒悬山,剑气长城那些年轻天才,好像很快就掌握了剑气十八停的精髓。

不过陈平安也有理由安慰自己,十八停途经的关键窍穴中就有那三缕“极小剑气”的栖息地,阻碍极大。最后一个瓶颈,就在于气机被阻拦在其中一处,每次途经此处关隘,便阻滞不前。

停下拳桩,陈平安开始提笔画符,符纸材质都是最普通的黄纸,不过相较于一般的下五境云游道人最多只能以金银粉末作为画符“墨水”,陈平安在春露圃老槐街购买了不少山上丹砂,瓶瓶罐罐一大堆,多是三两枚雪花钱一瓶,最贵的一大瓷罐,价值一枚小暑钱。这段路途,陈平安用去不少于三百张各色符箓,山谷遇袭一役,证明有些时候,以量取胜,是有道理的。

隋景澄手气不错,从那名阵师身上搜出了两部秘籍,一本符箓图谱,一本失去书页的阵法真解,还有一本类似随笔感悟的笔札,详细记载了那名阵师学符以来的所有心得。陈平安对这本心得笔札,最为看重。

当然,还有魁梧壮汉身上,一副品秩不低的人承露甲,以及那张大弓与所有符箓箭矢。还要加上那名女刺客的两柄符刀,符刀上分别篆刻有“朝露”“暮霞”。可惜一枚雪花钱都没有。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事,是最接近藕花福地那场围杀氛围的交手。虽让陈平安受伤颇重,却也受益匪浅。

闲来无事,与隋景澄以棋局复盘时,隋景澄好询问:“前辈原来是左撇子?”

陈平安点了点头:“从小就是。但是在我练拳之后,离开家乡小镇没多久,就一直假装不是了。”

那拨割鹿山刺客的领袖,那个河面剑修当时安静观战,就是为了确定万无一失,所以此人反复查看了北燕国骑卒尸体在地上的分布,再加上陈平安一刀捅死北燕国骑将的握刀之手是右手,他这才确定自己看到了真相,让那个掌握压箱底手段的割鹿山刺客祭出了佛家通,拘押了陈平安的右手,这门秘法的强大,以及后遗症之大,从陈平安至今还受到一些影响就看得出来。

陈平安其实根本不清楚山上修士还有这类古怪秘法。所以看似是陈平安误打误撞,运气好,让对方失算了,事实上,这就是陈平安行走江湖的方式——仿佛永远置身于围杀之局当中。

隋景澄实在忍不住,问道:“前辈这样不累吗?”

陈平安笑道:“习惯成自然。之前不是与你说了,讲复杂的道理,看似劳心劳力,其实熟稔之后,反而更加轻松。到时候你再出拳出剑,就会越来越接近天地无拘束的境界。不单单是说你一拳一剑杀伤力有多大,而是……天地认可,契合大道。”

当时的隋景澄,肯定不会明白“天地无拘束”是何等风采,更不会理解“契合大道”这个说法的深远意义。

第二天,两骑先后去过了两座毗邻的山水祠祠庙,继续赶路。

距离位于北俱芦洲东海之滨的绿莺国,已经没多少路程。

两骑缓行,陈平安感慨道:“天地大窑,阳炭烹煮,万物烧熔,人不得免。”

隋景澄有些昏昏欲睡,难得听到陈平安说出的言语,她立即提起精:“前辈,这是仙家说法吗?有什么深意?”

陈平安笑着摇头:“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从教我们烧窑的老师傅那边听来的一句话。那会儿我们年纪都不大,只当是一句好玩的言语。老人在我这边,从来不说这些。事实上,准确说来,是几乎从来不愿意跟我说话。哪怕去深山寻找适宜烧瓷的土壤,可能在深山待个十天半个月,两个人也说不了两三句话。”

隋景澄惊讶道:“前辈的师门,还要烧造瓷器?山上还有这样的仙家府邸吗?”

陈平安忍俊不禁,点头道:“有啊。”

隋景澄小心翼翼问道:“如此说来,前辈的那个要好朋友,岂不是修道天赋更高?”

陈平安笑道:“修行资质不好说,反正烧瓷的本事,我是这辈子都赶不上他的。他看几眼就会的,我可能需要摸索个把月,最后还是不如他。”

隋景澄又问道:“前辈,跟这样的人当朋友,不会有压力吗?”

陈平安一笑置之。

两骑经过北燕、绿莺两国边境后,距离那座仙家渡口只剩下两百余里路程。

渡口名为龙头渡,是绿莺国头等仙家门派谷雨派的私家地盘。相传谷雨派开山老祖,曾经与绿莺国的开国皇帝,有过一场弈棋,前者凭借卓绝棋力“输”来了一座山头。

门派跟仙钱中的谷雨钱并没关系,只是这个仙家门派出产的“谷雨帖”和“谷雨牌”两物,风靡山下。前者售卖给世俗王朝的有钱人家,分字帖和画帖两种,具有仙家符箓的粗浅功效,比起寻常门户张贴的门,更能庇护一家一户,可以驱散鬼魅煞气。至于谷雨牌,人们可悬挂于腰间,品秩更高,是绿莺国周边地带所有境界不高的练气士上山下水的必备之物。谷雨牌价格不菲,绿莺国的将相公卿,亦是人手一件,甚至朝会之时绿莺国都不禁止高官悬佩此物,皇帝陛下甚至经常会以此物赏赐功勋重臣。

龙头渡是一个大渡口,缘于连同南边大篆王朝在内的十数国中练气士人数稀少,除了大篆国境内以及金鳞宫,各有一座航线不长的小渡口之外,再无仙家渡口。作为北俱芦洲最东端的枢纽重地,版图不大的绿莺国朝野上下对于山上修士十分熟稔,与那武夫横行、仙让路的大篆十数国,有着天壤之别的风俗。

两人将马匹卖给郡城当地一家大镖局。

徒步而行,陈平安将那根行山杖交予隋景澄。

陈平安现在的穿着,越来越简单,也就是斗笠青衫,连簪子都已收起,不再背竹箱,养剑葫和剑仙都一并收起。而隋景澄的言语也越来越少。

两人沿着一条入海的滔滔江水行走,江面宽达数里,可这还不是那条名动一洲的入海大渎。传闻那条大渎的水面一望无垠,许多绿莺国百姓一辈子都没机会去往对岸。

江风吹拂行人面,暑气全无。

隋景澄问道:“前辈,如果那位世外高人一直没有出现,我希望自己还是能够成为你的弟子,先当记名弟子,哪天前辈觉得我有资格了,再去掉‘记名’二字。至于那位崔前辈,愿不愿意传授我仙法,愿不愿意为我指点迷津,我不会强求,反正我自己一个人都修行三十年了,不介意等到前辈游历返乡。”

陈平安转头打量着那条水势汹涌的大江,笑道:“不成为他的弟子,你会后悔的,我可以保证。”

隋景澄摇摇头,斩钉截铁道:“不会!”

陈平安说道:“我们假设你的传道人从此不再露面,那么我让你认师父的人,是一位真正的仙人,修为、心性、眼光,无论是什么,只要是你想得到的,他都要比我强许多。”

当然了,那家伙修为再高,也还是自己的弟子学生。

以前陈平安没觉得如何,更多时候只当作是一种负担,现在回头再看,还挺……爽的?

隋景澄语气坚决道:“天底下有这种人吗?我不信!”

陈平安说道:“信不信由你,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等你遇到了他,你自会明白。”

隋景澄头戴幂篱,手持行山杖,将信将疑,可她就是觉得有些郁闷,哪怕那个姓崔的前辈高人,真是如此道法如,是山上仙人,又如何呢?

隋景澄知道修行一事是何等消磨光阴,那么山上修道之人的几甲子寿命,甚至是数百年光阴,当真比得上一个江湖人的见闻吗?会有那么多的故事吗?到了山上,洞府一坐一闭关,动辄数年,下山历练,又讲究不染红尘,孑然一身走过了,不拖泥带水地返回山上,这样的修道长生,真是长生无忧吗?何况也不是一个练气士清净修行,登山路上就没有了灾厄,一样有可能身死道消,关隘重重,瓶颈难破。凡夫俗子无法领略到的山上风光,再壮丽绝,等到看了几十年百余年,难道当真不会厌烦吗?

隋景澄有些心烦意乱。

陈平安停下脚步,捡起几颗石子,随便丢入江中。

隋景澄面朝江水,大风吹拂得幂篱薄纱贴面,衣裙向一侧飘荡。

这条江边道路上也有不少行人,多是往来于龙头渡的练气士。

一个大汉拍马而过时,眼睛一亮,猛然勒住马匹,使劲拍打胸膛,大笑道:“这个娘子,不如随大爷吃香的喝辣的去!你身边那小白脸瞅着就不顶用。”

隋景澄置若罔闻。

那汉子一个跃起,飘落在隋景澄身边,一手斜向下,拍向隋景澄浑圆处。

不等得逞,下一刻壮汉就已坠入江水中。

是被陈平安按住脑袋,轻轻一推,重重摔入江中的。

这一颗“石子”溅起的水花就有些大了。

那汉子使劲凫水往上游而去,嗷嗷叫着,然后吹了声口哨,那匹坐骑撒开马蹄继续前冲,半点找回场子的意思都没有。

隋景澄紧张万分:“是不是又有刺客试探?”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的事,就是个浪荡汉管不住手。”

隋景澄一脸委屈道:“前辈,这还只是走在路边,就有这样的登徒子,若是登上了仙家渡船,都是修道之人,若是心怀不轨,前辈又不同行,我该怎么办?”

陈平安说道:“之前不就跟你说过了,到了龙头渡,我会安排好的。”

隋景澄眼哀怨道:“可是修行路上,有那么多万一和意外。”

陈平安也不多说什么,只是赶路。

隋景澄跟上他,并肩而行,说道:“前辈,这仙家渡船,与我们一般的河上船只差不多吗?”

陈平安点头道:“差不多。遇到天上罡风,就像寻常船只一样,会有些颠簸起伏,不过问题都不大,哪怕遇上一些雷雨天气,电闪雷鸣,渡船都会安稳渡过,你就当是欣赏风景好了。渡船行驶云海之中,诸多风景相当不错,说不定会有仙鹤跟随,路过一些仙家门派时,还可以看到不少护山大阵蕴含的山水异象。”

隋景澄笑道:“前辈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陈平安心中叹息,女子心思,婉转不定,真是棋盘之上的处处无理手,怎么赢得过?

不过真要遇上了心仪女子,对不对,赢不赢,好像也无所谓。

陈平安缓缓道:“大道本心如璞玉,雕琢磨砺,每一次下刀,肯定都不好受。但是每次不好受,只要熬过去了,就是所谓的修道有成。这和你将来循序渐进修行仙法一样重要,不然就是瘸腿走路,很容易摔下山。世事重力不重理,世人修力不修心。许多人也可以怡然自得,与世道达成一个平衡,可以泰然处之,其中对错,你自己要多看多想。好人身上会有坏毛病,恶人身上也会有好道理。只需记住一点,多问本心。这么个大致的道理,也是我从一个曾经想要杀之而后快的人身上学来的。”

隋景澄点点头:“记下了。”

陈平安一边走,一边伸出手指,指了指前边道路的两个方向:“世事的怪就在于此。你我相逢,我指出来的那条修道之路,与其他任何一人的指点,都会有所偏差。比如换成那位早年赠送你三桩机缘的半个传道人,若是这位云游高人来为你亲自传道……”

“最终,就会变成两个隋景澄。选择越多,隋景澄就越多。”

陈平安伸手指向一边和另外一处:“当下我这个旁观者也好,你隋景澄自己也罢,其实没有谁知道两个隋景澄,谁的成就会更高,活得更加长久。但你知道本心是什么吗?因为这件事,是每个人当下都可以知道的事情。”

陈平安沿着其中一条路线走出十数步后,停下脚步,指向另外那条路:“一路走来,再一路走去,不论是吃苦还是享福,你始终脚步坚定,然后在某个关隘,尤其是吃了大苦头后,你肯定会自我怀疑,会环顾四周,看一看人生中那些曾被自己舍弃了的其他可能性,细细思量慢慢琢磨之后,那个时候得出的答案,就是本心,接下去到底该怎么走,就是问心。”

“但是我告诉你,在那个时候,会有一个迷障,我们都会下意识去做一件事,就是想要用自己最擅长的道理说服自己,那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因为只要一个人没死,能够熬到人生道路的任何一个位置,每个人都会有可取之处。难的,是本心不变道理变。”

隋景澄怯生生问道:“如果一个人本心向恶,越是如此坚持,不就世道越是不好吗?尤其是这种人每次都能吸取教训,岂不是越来越糟糕?”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所以这些话,我只会对自己和身边人说。一般人无须说,还有一些人,拳与剑,足够了。对那些人来说,不够的,只是拳头不够硬、出剑不够快。”

至于更多,陈平安不愿意多讲。

因为隋景澄心思细腻且聪慧,说多了,反而一团乱麻。在本心之外,有很多当时最对的道理,会在人生道路上不断被下一个道理覆盖。

隋景澄错愕无语。

沉默许久,两人缓缓而行,隋景澄问道:“怎么办呢?”

陈平安色淡然:“那是儒家书院和百家圣贤应该考虑的问题。”

“三教诸子百家,那么多的道理,如大雨降人间,不同时节不同处,可能是久旱逢甘霖,但也可能是洪涝之灾。”

“我们自己能做的,就是时时地地,心如花木,向阳而生。”

道路上一个与两人刚刚擦肩而过的儒衫年轻人,停下脚步,转身微笑道:“先生此论,我觉得对,却也不算最对。”

陈平安停下脚步,转头笑道:“何解?”

隋景澄如临大敌,赶紧站到陈平安身后。

那个年轻人微笑道:“市井巷弄之中,也有种种大道理,只要凡夫俗子一生践行此理,那就是遇圣贤遇仙遇真佛可不低头的人。”

陈平安问道:“若是一拳砸下,鼻青脸肿,道理还在不在?还有没有用?拳头大道理便大,不是最天经地义的道理吗?”

年轻人笑道:“道理又不是只能当饭吃,也不只是拿来挡拳头的。人间多苦难,自然是事实,可世间太平人,又何曾少了?为何那么多拳头不大的人,依旧安居乐业?为何山上多追求绝对自由的修士,山下世俗王朝,依旧大体上安稳生活?”

陈平安笑问道:“那拳头大,道理都不用讲,便有无数的弱者云随影从,又该如何解释?若是否认此理为理,难不成道理永远只在少数强者手中?”

年轻人摇摇头:“那只是表象。先生明明心中有答案,为何偏偏有此疑惑?”

陈平安笑了笑。

年轻人说道:“在下齐景龙,山门祖师堂谱牒记载,则是刘景龙,涉及家世家事,就不与先生多做解释了。”

隋景澄一头雾水。

因为她根本没有听过“刘景龙”这个名字。

陈平安问道:“那就边走边聊?”

刘景龙笑着跟上两人,一起继续沿江前行。

陈平安说道:“表象一说,还望齐……刘先生为我解惑,哪怕我心中早有答案,也希望能够与刘先生的答案相互验证契合。”

刘景龙点点头:“与其说拳头即理,不如说是顺序之说的先后有别,拳头大,只属于后者,前边还藏着一个关键真相。”

陈平安眯起眼,却没有开口说话。

刘景龙继续正色说道:“真正强大的是……规矩,规则。知道这些,并且能够利用这些。皇帝是不是强者?可为何天下各处皆有国祚崩断、山河覆灭的事情?将相公卿,为何有人善终,有人不得善终?仙家府邸的谱牒仙师,世间豪阀子弟、富贵公孙,是不是强者?一旦你将一条脉络拉长,就可以看一看历朝历代的开国皇帝,他们开宗立派的那个人,祠堂祖谱上的第一个人,是如何成就一番家业事业的。因为这些存在,都不是真正的强大,只是因为规矩和大势而崛起,再以不合规矩而覆灭,如那昙花一现,不得长久,如修道之人不得长生。”

随后刘景龙将自己的见解,与两个初次相逢的外人,娓娓道来。

第一,真正了解规矩,知道规矩的强大与复杂,越多越好,以及条条框框之下……种种疏漏。

第二,遵守规矩,或者说依附规矩。例如愚忠臣子,蠢蠢欲动的藩镇割据武将。

第三,自己制定规矩,当然也可以破坏规矩。

第四,维护规矩。贩夫走卒,帝王将相,山泽野修,谱牒仙师,鬼魅精怪,莫能例外。

在这期间,真正强大的规矩,会庇护无数的弱者。当然,这个规矩很复杂,是山上山下、庙堂江湖、市井乡野一起打造而成的。

故而帝王要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来自省,山上修道之人要害怕那个万一,篡位武夫要担心得位不正,江湖人要孜孜不倦追求名望口碑,商贾要去追求一块金字招牌。所以元婴境修士要合道,仙人境修士要求真,飞升境修士要让天地大道点头默许,要让三教圣人由衷觉得不与他们的三教大道相冲突,而为他们让出一条继续登高的道路来。

隋景澄听得迷糊,不敢随便开口说话,攥紧了行山杖,手心满是汗水。

她只是偷偷瞥了眼身边青衫斗笠的陈平安,见他依旧色自若。

陈平安问道:“关于三教宗旨,刘先生可有所悟?”

刘景龙说道:“有一些,还很浅陋。佛家无所执,追求人人手中无屠刀。为何会有小乘大乘之分?就在于世道不太好,自度远远不够,必须度人。道门求清净,若是世间人人能够清净,无欲无求,自然千秋万代,皆是人人无忧虑的太平盛世,可惜道祖道法太高,好是真的好,但是当民智虽开化却又未全时,聪明人行精明事越来越多,道法就空了。佛家浩瀚无边,几可覆盖苦海,可惜传法僧人却未必得其正法,佛家眼中无外人,哪怕鸡犬升天,又能带走多少?唯有儒家,最是艰难,书上道理交错,虽说大体上如那大树凉荫,可以供人乘凉,可若真要抬头望去,好似处处打架,很容易让人如坠云雾。”

陈平安点了点头,问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刘先生并非儒家子弟,那么修行路上,是在追求‘世间万法不拘我’,还是‘随心所欲不逾矩’?”

刘景龙笑道:“前者难求是一个原因,我自己也不是特别愿意,所以是后者。先生之前曾说‘本心不变道理变’,深得我心。人在变,世道在变,我们老话虽讲‘不动如山’,但山岳其实也在变。所以先生这句‘随心所欲不逾矩’,一直是儒家推崇备至的圣人境界,可惜归根结底,那也还是一种有限的自由。反观很多山上修士,尤其是越靠近山巅的,越在孜孜不倦追求绝对的自由。我并不觉得这些人都是坏人,况且并没有这么简单的说法。事实上,能够真正做到绝对自由的人,都是真正的强者。”

刘景龙感慨道:“这些享受绝对自由的强者,无一例外,都拥有极其坚韧的心智,极其强横的修为。也就是说,修行修力,都已极致。”

陈平安得到答案后,问了一个当时在隋景澄那边没能问下去的问题:“如果说世道是一张规矩松动、摇晃不已的桌凳,修道之人已经不在桌凳圈子之内,该怎么办?”

刘景龙毫不犹豫道:“先扶一把,若是有心也有力,那么可以小心翼翼,钉一两枚钉子,或是蹲在一旁,修修补补。”

刘景龙有感而发,望向那滚滚入海的江水,唏嘘道:“长生不死,肯定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但真的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吗?我看未必。”

不是好人才会讲道理。其实坏人也会,甚至更擅长。

苍筠湖湖君,为了避战活命,驾驭云海,摆出水淹辖境的架势。陈平安投鼠忌器,只能收手。这就是湖君的道理。陈平安得听。

隋景澄在行亭风波当中,赌陈平安会一直尾随他们,一旦他们身陷绝境,他会出手相救。这也是隋景澄在讲她的道理。陈平安一样在听。

行亭之中,老侍郎隋新雨和浑江蛟杨元两个身份截然不同的人,都下意识说了一句大致意思相当的言语。隋新雨是说自己是“五陵国前任工部侍郎”,提醒那帮江湖匪人不要胡作非为,这就是在追求规矩的无形庇护。而这个规矩,隐含着五陵国皇帝和朝廷的尊严,以及江湖义气,尤其是无形中还借用了五陵国第一人王钝的拳头。

在金扉国境内,在峥嵘峰山巅小镇前后,陈平安两次袖手旁观,没有插手,一个剑仙默默看在眼中,等于也认可了陈平安的道理,所以陈平安两次都活了下来。

在之前的随驾城,火祠庙的一个金身祇,明知毫无意义,依然为了能够帮到陈平安丝毫,而选择慷慨赴死。因为陈平安做的事情,火祠觉得有道理,是规矩。

桐叶宗杜懋拳头大不大?可是当他想要离开桐叶洲,一样需要遵守规矩,或者说钻规矩的漏洞,才可以走到宝瓶洲。

五陵国江湖人胡新丰拳头小不小?却也在临死之前,讲出了那个祸不及家人的规矩。为何有此说?就在于这是实实在在的五陵国规矩,胡新丰既然会这么说,自然是这个规矩,已经年复一年,庇护了江湖上无数的老幼妇孺。每一个锋芒毕露的江湖新人,为何总是磕磕碰碰,哪怕最终杀出了一条血路,都要付出更多的代价?因为这是规矩对他们拳头的一种悄然回赠。而这些侥幸登顶的江湖人,迟早有一天,也会变成自动维护既有规矩的老人,变成墨守成规的老江湖。

前边有一处江畔观景水榭。

陈平安停下脚步,抱拳说道:“谢刘先生为我解惑。”

刘景龙微笑道:“也谢陈先生认可此说。”

陈平安摇头,眼清澈,诚心诚意道:“许多事情,我想的,终究不如刘先生说得透彻。”

刘景龙摆摆手:“怎么想,与如何做,依然是两回事。”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试探性问道:“能不能请你喝酒?”

刘景龙想了想,无奈摇头道:“我从不喝酒。”

陈平安有些尴尬。

隋景澄觉得这一幕,比起两人聊那些高入云海又低在泥泞的言语,更加有趣。

陈平安一把扯住刘景龙手臂:“没事,喝酒只要有了第一次,以后就天地无拘束了嘛。”

刘景龙为难道:“算了算了,实在不行,陈先生饮酒,我喝茶便是。”

三人到了那座驳岸突出、架于大江之上的水榭。

两人对坐在长椅上,江风阵阵,隋景澄手持行山杖,站在水榭外,没有入内。

刘景龙解释道:“我有个朋友,叫陆拙,是洒扫山庄王钝老前辈的弟子,寄了一封信给我,说我可能与你聊得来,我便赶来碰碰运气。”

陈平安摘了斗笠放在一旁,点点头:“你与那名女冠在砥砺山一场架,是怎么打起来的?我觉得你们两个应该投缘,哪怕没有成为朋友,可怎么都不应该有一场生死之战。”

刘景龙笑道:“误会罢了。她遇到了一拨山下为恶的修道之人,想要杀个干净,我觉得有人罪不至死,就拦阻了一下,然后就有了那么一场砥砺山约战。其实是小事,只不过小事再小,我跟她都不愿意后退半步,就莫名其妙有了大道之争的雏形,无可奈何。”

刘景龙问道:“怎么,先生与她是朋友?”

陈平安点点头:“曾经在一座福地历练。”

刘景龙玩笑道:“先生不会为朋友强出头,打我一顿吧?”

陈平安笑了笑,摇摇头道:“谁说朋友就一定一辈子都在做对的事。”

哪怕是极为敬重的宋雨烧前辈,当年在破败寺庙,不一样也会以斩杀一百个妖魅,最多只冤枉一个,这都不出剑难道留着祸害为理由,想要一剑斩杀那个狐魅?

陈平安当时就出手阻拦了,还挡了宋老前辈一剑。

至于书简湖的顾璨,就更不用去说了。

很多的道理,会让人内心安定,但是也会有很多的道理,会让人负重蹒跚。

所幸虽然文圣老先生不在,但是老先生的顺序学说一直在。事事纷纷乱乱,但是先后、大小和善恶,陈平安心中有尺子可以衡量,可即便如此,依然是跌跌撞撞、踉跄前行罢了。

水榭之外,又有了下雨的迹象,江面之上雾蒙蒙一片。

刘景龙说不喝酒只喝茶,不过是个借口,因为他从无方寸物和咫尺物,故而每次下山,唯有一柄本命飞剑相伴而已。

陈平安见他不愿喝酒,只是觉得是自己的劝酒功夫火候不够,并没有强求人家破例。

刘景龙望向江面,微笑道:“冥冥细雨来,云雾密难开。”

陈平安喝着酒,转头望去:“总会雨后天晴的。”

刘景龙点了点头,又抬起头:“可是就怕变天啊。”

陈平安微笑道:“小小水榭,就有两个,说不定加上水榭之外,便是三人,更何况天大地大,怕什么。”

刘景龙正襟危坐,双手轻轻放在膝盖上,这会儿眼睛一亮,伸出手来:“拿酒来!”

陈平安丢过去一壶,盘腿而坐,笑容灿烂道:“这一壶酒,就当预祝刘先生破境跻身上五境了。”

“与她在砥砺山一战,收获极大,确实有些希望。”

刘景龙也学陈平安盘腿而坐,抿了一口酒,皱眉不已:“果然不喝酒是对的。”

陈平安笑道:“等你再喝过几壶,还不爱喝,就算我输。”

刘景龙摇头不已,倒是又喝了两小口。

陈平安突然问道:“刘先生今年多大?”

不知为何,见到眼前这个不是儒家子弟的北俱芦洲剑修,就会想起当年藕花福地的南苑国国师种秋,当然还有那个小巷孩子曹晴朗。

曹晴朗毕竟才是当年他最想要带出藕花福地的人。

刘景龙笑道:“搁在人间市井,就是耄耋之年了。”

水榭外边的隋景澄咋舌,前辈是与她说过山上仙大致境界的,这么年轻的半个玉璞境?!

说怪也不怪。因为水榭中的“读书人”,是北俱芦洲的陆地蛟龙、剑修刘景龙。一个曾经让天下最强六境武夫杨凝真都近乎绝望的存在。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称赞道:“厉害的厉害的。”

刘景龙脸色古怪,竟狠狠灌了一口酒,抹嘴笑道:“你一个还不到三十岁的家伙,骂人呢?”

隋景澄好似沦为那个偶然相遇的狐魅妇人,被雷劈了一般,转头望向水榭,呆呆问道:“前辈不是说自己三百岁了吗?”

陈平安眨了眨眼睛:“我有说过吗?”

隋景澄绷着脸色,沉声道:“至少两次!”

陈平安喝了口酒:“这就不太善喽。”

刘景龙也跟着喝了口酒,看了眼对面的青衫剑客,瞥了眼外边的幂篱女子,笑呵呵道:“是不太善喽。”

江上有一叶扁舟沿江而下,斜风细雨,有渔翁老叟,箬笠绿蓑,坐在船头,仰头饮酒,身后两个美艳歌姬,衣衫单薄,坐姿曼妙,一人怀抱琵琶,嘈嘈切切,一人执红牙板,歌声婉转,看似嘈杂交错,实则乱中有序,相得益彰。

小舟主仆三人,自然皆是修道之人。

有练气士御风掠过江面,随手祭出一件法器,宝光流溢如一条白练,砸向那小舟,大骂道:“吵死个人!喝什么酒,装什么大爷,这条江水够你喝饱了,还不花银子!”

结果那个老渔翁抬起手臂,轻轻晃了一下袖子,那条气势汹汹的白练,非但没有打翻小船,竟是悉数撞入渔翁袖中,嗡嗡作响片刻,很快归于寂静。

那练气士如丧考妣,骤然悬停,哀求道:“老仙还我飞剑。”

老渔翁嗤笑道:“磕头求我。”

练气士二话不说就落在江面上,以江水作地面,砰砰磕头,溅起一团团水花。

小舟如一支箭矢远远逝去,在那不长眼的狗崽子磕完三个响头后,老渔翁这才抖搂袖子,摔出一颗雪白剑丸,轻轻握住,向后抛去。

那剑修收回本命剑丸后,远掠出去一大段水路后,哈哈大笑道:“老头,那两个小娘们若是你女儿,我便做你女婿好了,一个不嫌少,两个不嫌多……”

其中一个怀抱琵琶的妙龄女子冷笑一声,骤然拨弦,刚劲有力,有若风雨。

小舟之后的江面,竟是炸裂出一条巨大沟壑来,一直曼延向那个观海境剑修,剑修见势不妙,御风拔高,就要远离江面,不承想那手执红牙板的婀娜女子轻轻抬手,轻轻一拍,高空雨幕中就落下一个大如山头的红牙板法相,将那剑修当头一砸,重重拍入江中。等到一叶扁舟远去十数里后,可怜剑修才爬上岸,仰面朝天,重重喘气,再不敢用言语撩拨那小船上的三人了。

由于下雨,隋景澄便坐入了水榭中,犹豫了一下,她还是没有摘下幂篱,转头望向江上那幅野逸渔翁图,至于那场仙斗法,经历过了两次生死风波,隋景澄其实没有太大心思起伏。

陈平安只是看了江面一眼,便收回视线,反正就是很北俱芦洲了。这要是在宝瓶洲或是桐叶洲,剑修不会出手,哪怕出了手,那个渔翁也不会还飞剑。

刘景龙则久久没有收回视线,兴许是在安安静静等待雨停,然后就要道别。

陈平安问道:“刘先生身为剑修,却对人间事如此深思熟虑,不会耽搁修行吗?”

刘景龙点头道:“当然会。这就是我与前两人的差距所在,我与他们二人资质相仿,虽说机缘也有差距,但归根结底,还是输在了分心一事上。其中一人曾经还劝过我,少想些山下事,安心练剑,等到跻身了上五境,再想不迟。”

陈平安笑道:“今日之失,可能就是明日之得。”

刘景龙笑着点头道:“借你吉言。”

陈平安正色问道:“刘先生思虑这些身外事,是自己有感而发?”

刘景龙点头道:“我出身平平,只是市井殷实门户,不过从小就喜欢读杂书。上了山后,习惯难改,修行路上,十分寂寥,总得找点事情做做。而且身为修道之人,有一些长处,比如记性变得更好,还不愁买书钱,每次下山游历,归程路上,都会买一些典籍回去。”

陈平安问道:“刘先生对于人心善恶,可有定论?”

刘景龙笑了笑:“暂时还没有,想要搞清楚人心善恶一事,如果一开始就有了善恶界线,很容易自身就混淆不清,后边的学问,就很难中正平和了。”

陈平安感慨道:“对,夹杂了个人情感,就会有失偏颇。”

刘景龙说道:“随着学问越来越大,这一丝偏颇,就像源头小溪,兴许最后就会变成一条入海大渎。”

陈平安会心一笑:“刘先生又为我解了一惑。”

刘景龙也未多问什么。

陈平安站起身,望向水榭外的汹汹江水,滚滚东逝水,不舍昼夜。

这就是陈平安决定炼化初一的原因。

高承当然很强大,属于那种追求绝对自由的强者。

撇开高承的初衷不说,也先不管是志向还是那野心,在一件事情上,陈平安看到了一条极其细微的脉络。

陈平安在苍筠湖龙宫,曾经当过一回断人善恶的高坐祇,所以他更确定一件事。再加上骸骨滩遇到的杨凝性,这个崇玄署云霄宫的年轻道人、以一粒芥子恶念化身的书生。

两者相加,不断复盘棋局,陈平安愈加肯定一个结论,那就是高承,如今远远没有成为一座小酆都之主的心性,至少现在还没有。

陈平安自己当然更没有,但是他大致看得到、猜得出那个高度该有的巍峨气象。

人尸坐,没有感情。

如今高承还有个人喜恶,这个京观城城主心中还有怨气,还在执着于那个我。

哪怕这些都极小,可再小,小如芥子,又如何?终究是存在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依旧根深蒂固,留在了高承的心境当中。

所以高承一旦成为整座崭新小酆都的主人,成为一方大天地的老天爷,随着小酆都规模的扩大,他的座会越来越高,随着岁月长河的不断流逝,小酆都鬼魅数目的递增,高承心境上的这一点点偏差就会不断出现更大偏差,乃至于无穷大的偏差。

这就是刘景龙所说的溪涧成大渎。

也许高承有机会在境界更高的时候,修正那些细微的偏差。可这只是“也许”。

何况大道之争,就该有大道之争的气魄。高承若是一开始争夺飞剑失败,再无后来的追杀和陷阱,只是露面,只说最后那句话,陈平安兴许会真的愿意等等看,等到走完了北俱芦洲,再做决定,要不要去一趟骸骨滩京观城。

陈平安其实觉得最有机会做成、做好这种事情的,只有两人。

桐叶洲,观道观老观主。甚至不是君子钟魁,至少暂时还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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