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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人间羊肠道》:山水依旧(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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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破境,为了能够跻身如今蛟龙之属的“大道尽头”——元婴境,弟弟不惜成为寒食江祇,自己则勤修道家旁门术法,不能说无用,只是进展极其缓慢,简直让人抓狂。

难不成真要之后的百年千年,还要活在父亲的阴影下?随时随刻提心吊胆,害怕父亲哪天饿了,或是与人厮杀,重伤了需要食补,就拿他们两个子女填肚子?

当年自己与那可怜的弟弟陪同父亲,见到了大骊国师崔瀺,但那次经历就不算好。绣虎凭借一方古砚台,硬生生以上古通打去父亲三百年道行,事后父亲迁怒于她和弟弟,打得他们无比凄惨。不过结果还不错,父亲总算离开了黄庭国,她与弟弟再不必心头如压大山,毕竟数千年悠悠岁月里,被这个性情暴戾的父亲吃掉的子孙不计其数。况且紫阳府和寒食江也各自成了大骊朝廷认可的藩屏之地,卓然独立于黄庭国之外。

吴懿当然只是一个化名,她身为紫阳府的老祖宗,真身更是古蜀之蛟后裔,如果不是父亲寄来的那封家书,哪怕是有远游境武夫担任扈从的陈平安,她一样懒得搭理,无非是独木桥和阳关道,各走各的,她何至于如此殷勤,亲自赶去迎接,还得拗着性子对一个年轻人挤出笑脸来?

吴懿带着陈平安他们缓缓行走在河边大路上,大路平整异常,以大块大块的青色条石铺就,倒映其中,容貌清晰。

手持行山杖的裴钱就一直盯着亮如镜面的青石地板,看着里边那个黑炭丫头,龇牙咧嘴,自得其乐。

吴懿先前在楼船上并没有怎么跟陈平安闲聊,所以趁着这个机会,为陈平安大致介绍了紫阳府的历史渊源。

陈平安应对得只能说勉强不失礼,在这类事情上,别说是风雷园刘灞桥,就是李槐,都比他强。

大概是因为开辟出一座水府、炼化有水字印的缘故,踩在上边,陈平安能够察觉到有丝丝缕缕的水运精华蕴藏在脚下的青色巨石当中。

陈平安环顾四周,心中了然。世间蛟龙之属,必然近水修行,就算是大道根本看似更加近山的蛟龙后裔,只要结了金丹,依旧需要乖乖离开山头,走江化蛟、走渎化龙,一样离不开个“水”字。

想必整座紫阳府历代修士,打破脑袋都猜不出为何这位开山鼻祖,要选择此地建造府邸开枝散叶。

紫阳府位居黄庭国头等仙家之列,却不似寻常仙家洞府建造在山巅,而是放在了一条视野开阔的秀美河水之畔。由山林溪涧汇聚而成的河水名为铁券河,是黄庭国第三大江白鹄江的上游,算是浩浩荡荡白鹄江的源头之水,而白鹄江仅次于寒食江和御江,故而有黄庭国正统江水正获得敕封,得以塑金身、建祠庙,帮助黄庭国洪氏历代皇帝坐镇八百里水运。

要知道,浩然天下诸国,分封山水祇一事,是关系到山河社稷的重中之重,也能够决定一个皇帝龙椅坐得稳不稳,因为名额有限,其中五岳祇,属于先到先得,往往交由开国皇帝抉择,一般说来后世帝王君主,不会轻易更换,因为牵扯太广,极为伤筋动骨。所有隶属于江河正的江、河以及河伯、河婆,与五岳之下的大小山、末流土地公婆,一样由不得坐龙椅的历代皇帝4意挥霍,再昏庸无道的君主,都不愿意在这件事上儿戏,再小人盈朝的庙堂,也不敢由着皇帝陛下乱来。

每当国库丰盈,能够换成足够的仙钱时,通过某座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的许可,由君子现身,口含天宪,亲临那处山水,为一国“指点江山”,那么这个朝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为自家山河,多造就出一位正统祇,反哺国运、稳固气运。这就叫太平盛世之气象,必定会被文武百官恭贺,举国同庆,皇帝往往会龙颜大悦,大赦牢狱,因为这注定会在史书上被誉为中兴之主、英明之君。只是这种山下的风光行径,一贯被山上修士讥笑为“百姓棺材添一层,皇帝龙椅加木头”,嗤之以鼻。

至于为何各国境内,经常会是淫祠林立、屡禁不绝的处境,真是朝廷孱弱,无力根除?其实很大程度上,其中许多朝廷默认的淫祠,是得不到儒家书院承认,无法请出一位君子开金口,各国朝廷对于这类香火鼎盛的淫祠,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有些朝廷,还会背着书院源源不断暗中资助淫祠仙钱,偷偷怂恿地方上的文人骚客,带头去烧香,以便当地百姓跟风而至,蜂拥相随。

铁券河亦有一个正统河,正是先前那个来去匆匆的卑微老者。数百年来这个金身供奉在积香庙的河,一直是紫阳府的牵线傀儡,紫阳府下五境修士的历练之一,往往都是这个被同僚笑话为“死道友不死贫道,贫道帮你捡腰包”的铁券河,派遣河水精怪去送死。那些可怜喽啰,几乎等于伸长了脖子给那些练气士雏儿砍杀而已,运气好的,才能逃过一劫。一来二去,铁券河自然孕育而出的精怪,便不够砍了,就得这个河自己掏钱增加水运精华,碰上收成不好的年份,还得携带礼物登门拜访,求着紫阳府的仙老爷们,往河里砸下些仙钱,增补水运灵气,加速水鬼、精怪的生长,免得耽搁了紫阳府内门弟子的历练。听上去很跌价,差不多可以被说成是苟延残喘,实则不知道多少黄庭国江河祇,对此艳羡不已。

道理很简单,铁券河不过是河,其金身牢固程度,不逊色于白鹄江这黄庭国第三大江水正。靠什么?自然是靠着每年从紫阳府牙齿缝里抠出来的那点残羹冷炙,年复一年的积攒,加上借助于金身所在积香庙的香火熏陶。

紫阳府修士,历来不喜外人打搅修道,许多慕名而来的达官显贵,只能在距离紫阳府两百里外的积香庙停步。停步之后,自然要烧香敬,还有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都需要铁券河帮忙跟紫阳府通气。因为紫阳府生财有道,从三境修士,一直到龙门境修士,每次被邀请出门“游历”,都会有个大致价位,但是紫阳府修士一向眼高于顶,寻常的世俗权贵便是有钱,这些仙也未必肯见,这就需要与紫阳府关系熟稔的铁券河积香庙,帮着牵线搭桥。在此期间,铁券河绝对不敢从中渔利,一枚铜钱都不会赚。只是每次外边的将相公卿和达官显贵,给钱去供奉孝敬紫阳府仙,后者出山摆平,事成之后,一笔与紫阳府无关的香火钱,自然而然就送到了积香庙。

临近紫阳府府邸,府门外是一座白玉广场,已经浩浩荡荡站满了恭候老祖归来的紫阳府众人。紫阳府分内门、外门,内门修士是开山老祖吴懿这一脉嫡传弟子,以及历代紫阳府府主与他们的门生弟子,加上各个高寿的龙门境老供奉,以及执掌各事的观海境实权修士。外门则相对驳杂,除了资质一般的练气士,还有投靠紫阳府的山泽野修、纯粹武夫,以及世世代代为紫阳府效命的奴婢杂役等,泥沙俱下的外门,人数自然要远远多于潜心修道的练气士。

将近千人在广场上,所有人按照各自身份地位站立,位置不可有丝毫差错。

大概是免得陈平安误以为自己在给他们下马威,吴懿微笑解释道:“我已经在紫阳府百余年没露面了,早年对外宣称是拣选了一块洞天福地闭关修行。实在是厌烦那些避之不及的人情往来,干脆就躲起来不见任何人。”

当吴懿从青石道路步入白玉广场边缘时,所有人不约而同地跪地磕头,异口同声高呼“恭贺老祖出关”。

落在裴钱耳朵里,就跟打雷似的。这么个阵仗,这么大排场,看得裴钱两眼放光。

吴懿一抬手,看得裴钱啧啧称,明明是低头跪在地上的那千余人,这会儿就跟脑袋上长眼睛一般,哗啦啦站起身。

吴懿径直前行,陈平安故意落后一个身形,以免分摊了紫阳府老祖宗的风采,不承想吴懿也跟着停步,以心湖涟漪告知陈平安,言语中带着一丝真诚笑意:“陈公子不必如此客气,你是紫阳府百年难遇的贵客,我这块小地盘,位于乡野之地,远离圣贤,可该有的待客之道,还是要有的,所以陈公子只管与我并肩同行。”

吴懿生性倨傲,是黄庭国以桀骜不驯著称的地仙,原本去见陈平安就是捏着鼻子行事,既然陈平安言语举止处处得体,并未因为仗着与父亲、绣虎和魏檗相熟,在她面前作威作福,也就让吴懿心里舒服不少,才有这番心湖言语。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吴真君是百年来首次返回仙府,若是平时,我也就斗胆跟着并肩而行了,今天万万不可,还望吴真君先行一步,我们紧跟便是。”

吴懿笑了笑,不再坚持,独自先行。倒是个知晓分寸的年轻人,不过就是过于刻板迂腐了些,跟个学塾夫子差不多,不反感,却也不讨她的喜。

随着吴懿前行,广场上的人海立即分出一条道路来。

只有陆陆续续五六人,有资格来到吴懿身后,在紫阳府地位越尊崇,位置就越靠前,比如来到陈平安右手边的中年修士,便是现任紫阳府府主,是个金丹境地仙,而与裴钱、朱敛和石柔差不多身位的两个修士,是比紫阳府府主辈分更高的龙门境老修士,一个掌管赏罚,一个管钱,所以紫阳府府主从来都是虚设,并无实权,无非是个跟黄庭国朝廷与其他山头洞府打交道的门面人物。不过历代紫阳府府主,总计七人,只有一人是靠资质天赋自己跻身的陆地仙,其余六人,像当下这人,都是靠着紫阳府的仙钱,硬堆出来的境界,真实战力,要远远逊色于大宗门里边的金丹境地仙,尤其是杀出一条血路的野修地仙。

紫阳府的实际情况,当然不止如此。还有几个前任府主,或是吴懿早年收取的弟子,后世的紫阳府师祖,正在闭关;也有一些迟暮修士,大道无望,一颗金丹,已经被光阴流水冲刷得腐朽不堪,只能靠着躲在紫阳府灵气充沛的几座府邸,如病榻俗子以人参吊命,隐世不出。

紫阳府所有人都在揣测那个背竹箱年轻人的身份。难道是洞灵老祖在外边新收的弟子?那么会不会是下一任府主人选?

吴懿带着陈平安步入紫阳府,直接去了居中的那座紫气宫,交代府主晚上要大摆宴席,为贵客接风洗尘。

进了紫气宫,吴懿便让所有人先去剑叱堂候着,她说要亲自为陈公子安排下榻处所。

贵客?一行人面面相觑。难道是大骊那边某位元婴境地仙的嫡传弟子,或是大骊袁曹之流的上柱国豪阀子弟?

吴懿果然亲自将陈平安他们安顿下来后,这才去了紫阳府大佬齐聚的剑叱堂。她坐在一张紫檀打造而成的主位龙椅上,开始让在座各位禀报事务,例如紫阳府这百年间的仙钱收支,门中一些俊彦弟子的修行进展,府上一些老人的状况,基本上她都只是在听,不予点评,若非如此,也不可能消失百年,当个甩手掌柜,更不会明明在世,依旧挑选一个个傀儡府主。

其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老祖宗不爱听这些琐事,大家一本正经的汇报,只是走个过场而已。吴懿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无聊态,身体歪斜,单手托腮帮子,偶尔点点头。

大体上,紫阳府可以用“蒸蒸日上”四个字来形容。这就差不多了。吴懿懒得去计较那些修行之外的蝇营狗苟。

之所以建造紫阳府,成为开山鼻祖,当年还是她临时起意,实在太过无聊使然。

再者,蛟龙之属的诸多遗种,多喜好开府炫耀,以及收藏四处搜刮而来的宝物。

黄庭国算是古蜀国分裂前的旧版图之一,与昔年莫名其妙就仿佛一夜覆灭崩塌的水国,都是蛟龙之属梦寐以求的风水宝地,因为水运浓厚。再者上古剑仙,喜好来此斩杀蛟龙,相互厮杀当中多有陨落,故而法宝众多,虽然绝大多数都被水国之流的强大王朝搜集在国库内,成为一件件传承有序的国之重器,之后辗转,不过是从一个老朽王朝传到另一个新兴王朝的皇帝手中,可仍有许多遗落珍宝,被她父亲不动声色地收入囊中。

她是最知道父亲家底有多么雄厚的。自己身上那件核雕小舟的法宝,不过是父亲当年随手赏赐、作为她跻身洞府境的小礼物而已。她父亲收藏之丰,可以说是宝瓶洲北方所有地仙修士当中最夸张的一个。南方老龙城苻家,说不定略胜一筹,不过那是整个苻氏家族积攒了两千多年的底蕴,而她父亲,是仅凭一己之力。所以吴懿对于这个她从来看不懂其内心想法的父亲,是既恨又怕又尊敬,恨在表面,怕在骨子里,尊敬在内心最深处。想必那个弟弟也是相似心态。

吴懿抬起头,原来是有人问到紫阳府应该如何招待那位陈公子。

吴懿想了想:“你们不用插手此事,该做什么,我自会吩咐下去。”

吴懿的安排很有趣,将陈平安四人放在了一座完全等同于藏宝阁的六层高楼内。每一层都摆满了这位洞灵真君与紫阳府历代修士的藏宝。

吴懿离去前,只说最上边两层楼,希望不要随便登临,底下四层,可以任意逛荡。

由于这栋楼占地颇广,除了第一层,之后上边每一层都有屋舍床榻、书房,其中三楼甚至还有一座演武厅,摆放了三具身高一丈的机关傀儡,所以陈平安四人不用担心空有琳琅满目的天材地宝,而无歇脚处。

光是一楼,就看得裴钱恨不得多生出一双眼珠子。

这趟紫阳府游历,让裴钱大开眼界,雀跃不已。以前总觉得除了姚近之赠送的多宝盒,将来再置办一两只多宝架,就已经是自己那颗小脑袋的想象力极致了,如今进了名为紫气宫的这栋藏宝楼,才知道真正的有钱人,原来可以如此有钱!

不过如今已经不用陈平安提醒,裴钱也不会擅自去触摸那些怪怪的古物珍宝。她打算今晚不睡觉了,一定要把这四层的数百件宝贝全部看完,不然一定会抱憾终生。

由着裴钱和一样心动不已的石柔在一楼“赏景”,陈平安和朱敛站在四楼,俯瞰半座紫阳府。

陈平安笑道:“以前跟人聊起过,以后我心目中的山头该是怎么个样子,现在看来,那会儿还是个穷光蛋的瞎琢磨,紫阳府才是个鲜活例子。”

又赶紧补了一句:“其实当时我也不穷了。”

朱敛问道:“少爷,这位洞灵真君,好像不是一般的金丹境地仙?”

陈平安点头道:“相当于大半个元婴境修士吧。”

终究是在人家的山头蹭吃蹭喝,陈平安就没有与朱敛细说其中玄机。

朱敛心里有数。

吴懿身在紫阳府,必然有仙家阵法,相当于一座小天地,几乎可以视为元婴境战力。

朱敛玩笑道:“若是有山泽野修将这栋楼一扫而空,岂不是发大财了。听说宝瓶洲是有一位玉璞境野修的。”

陈平安从咫尺物取出一壶酒,递给朱敛,摇头道:“儒家书院的存在,对于所有地仙,尤其是上五境修士的震慑力,太大了。未必事事顾得过来,可一旦儒家书院出手,盯上了某个人,就意味着天大地大,同样无处可躲,所以无形中压制了许多大修士的冲突。”

朱敛喝了口酒,笑道:“为何浩然天下,对我们纯粹武夫的约束反而不大?就因为八境、九境武夫太少?听说一名武夫打死了皇帝君主,儒家书院是不一定派人追剿的。”

陈平安轻声道:“这里边涉及很多被尘封的远古内幕,崔东山不太愿意讲这些,我自己也不太感兴趣。以前在龙泉郡家乡,我第一次出门远游的时候,窑务督造官和后来新设的县令,就已经是最大的官了,总觉得跟皇帝什么的,离得太远。后来一个大骊皇宫的娘娘,也就是宋集薪的亲生母亲,派人杀过我,我心里边一直记着这笔账,上次跟泥瓶巷邻居宋集薪在山崖书院见面,也与他聊开了。但是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哪怕现在看着宋集薪,还是无法想象,他是一位大骊皇子。高煊还好些,毕竟第一次碰头,就穿得鲜亮,身边还有扈从。可宋集薪,怎么看都是当年那个吊儿郎当的家伙嘛。”

朱敛提起酒壶,跟陈平安手里的养剑葫轻轻碰了一下,陈平安摘下养剑葫一直没动,这会儿才喝上第一口酒。

朱敛感慨道:“万一哪天宋集薪当上了大骊皇帝,少爷岂不是更加无法想象?”

陈平安点头道:“肯定的。”

两人沉默片刻。陈平安突然说道:“崔东山有过一个很有意思的说法,他说三教圣人都在试图换一种方式,让注定势不可当的那条光阴长河的流速,慢上一些。”

朱敛来了兴致,好问道:“怎么个减慢?”

陈平安趴在栏杆上,拍了拍栏杆:“仙家山头是一物。”

朱敛一头雾水。

陈平安继续道:“人间城池是一物。”

陈平安缓缓道:“战争,又是一物。”

陈平安最后道:“能够让人心沉浸其中的百家学问,好像也是。”

朱敛听得头大:“崔东山说得道道,老奴算是更迷糊了。”

陈平安喝着酒,笑道:“我一样不懂。”

朱敛轻声问道:“那么少爷想要懂得这些玄之又玄的大道吗?”

陈平安想了想,摇头道:“如果可以不懂,就不懂好了。”

朱敛嗯了一声:“少爷已经懂得够多了,确实不必事事探究,都想着去追本溯源。”

陈平安转头道:“朱敛,你这见缝插针拍马屁的习惯,能不能改改?”

朱敛举起手臂,晃了晃手中酒壶,哈哈笑道:“为什么要改?改了,能有酒喝?”

陈平安笑道:“倒也是。”

朱敛试探性问道:“之前少爷说要一个人去北俱芦洲历练,真不能带上老奴?身边没个烧火做饭的厨子,也没个没事就溜须拍马的扈从,多没劲?”

陈平安点头道:“你就老老实实留在落魄山吧,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在武道上更上一层楼。那个崔姓老人的喂拳法子,既然适合我,当然更适合你。以后如果你可以跻身山巅境,那么裴钱第一次游历江湖,哪怕走得再远,甚至是跟李槐去了别洲游玩,只要有你暗中护送,我就可以很放心了。”

朱敛只得放弃说服陈平安改变主意的想法。

陈平安问道:“朱敛,能不能说说你年轻时候的事情?”

朱敛破天荒有些赧颜:“无数糊涂账,无数风流债,说这些,我怕少爷会没了喝酒的兴致。”

陈平安跳上栏杆坐着:“说说看,其实你送给裴钱的那几本江湖演义小说,我都偷偷看过好几遍了,我觉得写得都很好。不过毕竟是书斋文人想象中的江湖,不够实在,相信没有你口述的亲身经历有趣。”

朱敛也跳上栏杆坐下,咧嘴而笑:“好啊,容老奴娓娓道来。少爷你是不晓得当年老奴是何等年少风流,在那江湖上,有多少仙子女侠,仰慕得那叫一个死去活来,痴心不改。”

结果越是听到后来,朱敛发现自家少爷的嫌弃眼越是明显,最后陈平安拍了拍朱敛肩膀,也没多说什么,跳下栏杆就走了。这让朱敛有些受伤。自家少爷其他都好,唯独在男女情爱一事上,委实是太正人君子,太不同道中人了!

朱敛应该不知道,走入楼内的陈平安,一直在心中碎碎念:“你有宁姑娘了,你有宁姑娘了,胆敢胡思乱想,花花肠子,会被宁姑娘二话不说打死的……难道想一想也不成?不成的不成的,你只要见着了宁姑娘,在她那边哪里藏得住,一下子就会被看穿,还不是要被打个半死,你敢还手吗?”

一艘装饰素雅的两层楼船,由江水汹涌的白鹄江驶入河面平缓的铁券河河道。

船头站着一个容貌冷艳的宫装女子,身边还有一个贴身婢女和三个年龄悬殊、相貌迥异的男子。

一个老者苦笑道:“夫人,咱们这趟拜访紫阳府,未必讨喜啊。”

老者与其余两人,都是这位夫人的府上客人,双方相识已久,而且大家性情相合,君子之交淡如水,便是一些联盟,也都是除魔卫道。例如当初根据夫人提供的密报,他们在蜈蚣岭追捕那个为祸百年的狐魅,便是例子,与那紫阳府和积香庙无异于商贾往来的甘若醴,是截然不同的氛围。

那位夫人眉眼间有着淡淡的忧愁,唯有一声叹息。

她身边的妙龄婢女,与她相伴百年之久,虽是水鬼阴物之身,早年含冤溺死,但是受香火恩泽,因祸得福,得以踏上修行之路。

婢女算是这位夫人的体己人,所以在这种场合,还是说得上话,轻声道:“形势所迫。寒食江和御江已经得了大骊宋氏颁发的太平无事牌,唯独我们白鹄江,被冷落至此,这还不算什么,无非是与大骊朝廷不打交道便是了,只是夫人这趟入京,听陛下的言下之意,白鹄江说不定还有大难在后边,我们休想洁身自好。”

老者疑惑道:“大难?”

婢女亦是愁绪满怀,言语也有些低沉:“陛下还有所暗示,御江水那厮,虽已得了一块太平无事牌,犹不知足,竟然恬不知耻,主动跑去了骊珠洞天的披云山,好像通过一桩隐秘关系,得以在北岳正魏檗面前搬弄唇舌,极有可能大骊朝廷会对咱们白鹄江动手,已经封山的灵韵派,就是前车之鉴。陛下对此亦是无可奈何,只能由着大骊蛮子胡作非为。”

老者无奈道:“那个家伙的厚颜无耻,确实是出了名的。”

一个高大汉子双臂环胸,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铁券河,虽然前年顺利从五境巅峰成功跻身六境武夫,可如今一团糟的国事,让这个原本打算跻身六境后就去投身边军行伍的热血汉子有些心灰意冷。

大骊蛮子的马蹄4意踩踏在黄庭国版图上,从来不需要跟当今陛下通气打招呼。更让汉子无法接受的事情是朝野上下,从文武百官到乡野百姓,再到江湖和山上,几乎少有义愤填膺的人物,一个个投机钻营,削尖了脑袋,想要依附那拨驻扎在黄庭国内的大骊官员,大骊宋氏的七品官竟是比黄庭国的二品中枢大员,还要威风!说话还要管用!

而真正让汉子最终放弃去边军的,是一个在黄庭国京城流传开来的消息。

当年他与朋友追杀那个狐魅,却被后者在蜈蚣岭设下陷阱,只是最后那个本该现身与她联手的姘头熊罴大妖,不知为何,非但没有露面,反而对那个擅长歹毒双修之法的狐魅姘头见死不救。这才使得他们众人合力,成功擒拿了那个自封青芽夫人的作祟狐魅,在黄庭国朝廷那边立下一桩大功。后来那个狐魅被秘术束缚禁锢,失去了大半通,关押在朝廷专门用来镇压山泽野修和妖魅精怪的大牢。

当时汉子与朋友们,在白鹄江水府邸好好喝了顿快意酒。

但是很快就有小道消息传遍京城,那个本该被剥皮抽筋、以儆效尤的狐魅,被皇帝陛下收入了后宫,金屋藏娇。

汉子听后心中愤懑不已。

这次与两个修士朋友联袂登门江府,站在船头的那位白鹄江水娘娘,也明明白白告诉了他们真相。传闻不假。

国难当头,君王倒是快活得很?

江娘娘在入京觐见皇帝之时,那个狐魅的的确确就站在皇帝身侧,只是变得低眉顺眼,好在她身上被供奉修士设下的禁忌,洪氏皇帝还没有傻到帮她全部去除。

当时那幕场景,让这位曾经与洪氏先祖皇帝有过一段露水姻缘的江娘娘有些皱眉头,印象中当今皇帝并无好色的名声。

只是时过境迁,对方终究是一国之主,她不好多说什么。再者,作为一江正,在漫长的岁月里,高居台,透过那百年复百年的袅袅香火,早已看遍众生百态,对于这些世俗荒诞事,早已见怪不怪。

想来是现任皇帝心中压力太大,毕竟大骊宋氏虽然承认了黄庭国的藩属地位,可天晓得会不会突然有一天,就冒出个姓宋的年轻皇室,让他从龙椅上滚蛋?既然如此,何以解忧?大概只有床笫之乐了。

水娘娘其实知道那个武夫孙登先的积郁心情。只是有些话,她说不得。因为一旦说出口,所谓的君子之交,以前积攒下来的香火情,就会烟消云散。

大势所趋,黄庭国洪氏皇帝不转投大骊蛮子,难道真要为了所谓脸面,大动干戈,以卵击石,然后惹恼了大骊宋氏,毫无悬念地被大骊边关铁骑轻松碾压而过?到时候皇帝陛下沦为阶下囚不说,黄庭国百姓有多少人要遭受战火劫难?几十万?还是几百万?天翻地覆,山河变色,满目疮痍,黄庭国没有谁能够独善其身。那些无辜百姓的立世之本,哪有太多的讲究,不过是求个一年到头的衣食无忧。天寒可加衣,饿时能加餐,已是难得的安稳岁月。

这趟执意要拜访紫阳府,还拉上他们三人,水娘娘何尝不知道孙登先心中不痛快?可她不得不来。甚至还需要三人帮忙压阵护卫,以免被那个性情难测的紫阳府老祖宗,干脆就将她拘押在那边。多出三人,其实无补于事,可到底能够让紫阳府稍稍多出一两分忌惮吧。

这位夫人只能寄希望于此次顺利圆满,回头自己的水府自会报答孙登先三人。

驶入铁券河后,几人越来越沉默,当路过那座积香庙的时候,河老者出现在河边,作为下属,他先向江娘娘作揖行礼,只是直腰后所说的言语,可就不太中听了。老者笑眯眯问道:“江夫人可是稀客,不知道此次巡查属下的铁券河,有何指教?若是夫人依旧不愿放过咱们铁券河如今的那个水军统领,属下倒是不敢说半个不字,只是这个统领,如今已是紫阳仙府的挂名修士,难道夫人此次逆流而上,是要去紫阳仙府掰扯掰扯当年那桩恩怨?”

渡船继续前行,江娘娘一言不发。

铁券河不以为意,转头望向那艘继续前行的渡船,不忘火上浇油地使劲挥手,大声嚷嚷道:“告诉夫人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咱们紫阳仙府的洞灵真君老祖,如今就在府上,夫人身为一江正,想必紫阳仙府一定会大开仪门,迎接夫人的大驾光临,继而有幸得见真君真容。夫人慢走啊,回头返回白鹄江,若是得空,一定要来属下的积香庙坐坐。”

等到渡船远去,这个河朝铁券河狠狠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什么玩意儿,装什么清高,一个不明来历的外乡元婴,投杯入水幻化而成的白鹄真身,不过是当年自荐枕席,跟黄庭国皇帝睡了一觉,靠着床上功夫,侥幸当了个江,也配跟咱们真君老祖宗谈买卖?这几百年中,从来不曾给咱们紫阳仙府进贡半枚雪花钱,这会儿晓得亡羊补牢啦?哈哈,可惜咱们紫阳仙府这会儿,是真君老祖宗亲自当家做主,不然你这臭娘们舍得一身皮肉,死皮赖脸地爬上府主的床笫,还真说不定给你弄成了……痛快痛快,爽也爽也……”

河转身大摇大摆走回积香庙。他突然偷偷咽了口唾沫,贼兮兮地笑,不晓得这婆娘脱下那身宫装衣裙后的金身皮囊,摸上一摸,到底是啥个手感和滋味?若是白鹄江遭了难,说不定他还真有机会尝一尝?

紫阳府,剑叱堂。

吴懿已经差不多到了耳根子忍耐的极限,正要让那拨还在滔滔不绝向她邀功讨赏的家伙退下,突然有一个外门管家站在剑叱堂大门后躬身道:“老祖宗,那白鹄江的江,携带重礼登门求见,希望老祖能够赏脸见她一面。”

吴懿嘴角扯起一个弧度,似笑非笑,望向众人,问道:“我前脚刚到,这白鹄江婆娘就后脚跟上了,是积香庙那家伙通风报信?他是想死了?”

在场众人,心知肚明,这是老祖宗生气的征兆。一时间,所有紫阳府位高权重的老仙们,个个惴惴不安。

老祖宗一发火,次次地动山摇,要么是不长眼的外人遭受灭顶之灾,要么是办事不力的一大堆自家人掉一层皮。

一个与铁券河关系不错的紫阳府老修士,赶紧硬着头皮站出来,为那命悬一线的河美言几句:“启禀老祖宗,积香庙河绝对不敢,这家伙道行低贱,万事不行,只有对咱们紫阳府忠心耿耿这件事上,可以说是半点不含糊。所以我斗胆猜测,想必是老祖宗此次驾驭仙舟,远游归来,给那江娘们抬头瞪大一双狗眼,瞧见了老祖宗的绝代风采,就屁颠屁颠赶来跟老祖宗摇尾乞怜了。”

吴懿一根手指轻敲椅把手:“这个说法……倒也说得通。”

所有人顿时如释重负。哪怕是与老修士不太对付的紫阳府老人,也忍不住心中暗赞一句。

倒不是那个老修士仗义,愿意为一个紫阳府的外人说几句公道话,而是他管着紫阳府外门的钱财往来,每年从乖巧懂事的铁券河那边多有额外进账。

这种事,可大可小。一般来说,即便这类鸡毛蒜皮的腌臜事,被洞灵真君这名一心修大道的老祖宗知道了,她也未必愿意动一下眼皮子,张嘴说半句重话。说不定告密之人,与被揭发的可怜虫,都会被她厌烦驱逐,各打五十大棍,一起丢出紫阳府大门,道理很简单——这会让她心情不佳。

老祖宗虽然不爱管紫阳府的世俗事,可每次只要有人招惹到她发火,她势必会挖地三尺,牵出萝卜拔出泥,到时候萝卜和泥土都要遭殃,万劫不复,真真正正是六亲不认。

历史上,好几个龙门境功勋供奉,莫说兢兢业业,就是为紫阳府出生入死都不过分,功劳苦劳都不缺;还有几个老祖宗的嫡传弟子,无一例外都是金丹境地仙的大好资质,可一样是事发后,悉数被老祖宗亲手抓走,再无音讯。

吴懿依旧没有给出自己的意见,随口问道:“你们觉得要不要见她?”

众人意见不一,有人说这白鹄江胆大包天,仗着与洪氏一脉的那点关系,从来不向我们紫阳府纳贡称臣,既然她敢来紫阳府,不妨随便找个由头,直接将她拿下,关押在紫阳府水牢底下,回头再扶植一个听话的傀儡继任白鹄江,两全其美。也有人反驳,说这个萧鸾夫人,终究是黄庭国屈指可数的一江正,如今黄庭国暗流涌动,咱们紫阳府虽然算是已经上了岸,可近期最好还是行事稳重些,堂堂紫阳府,何必跟一个近邻江怄气,传出去,徒惹笑话。

吴懿烦得很,拍了拍椅把手,对现任府主的金丹境修士说道:“这个萧鸾夫人,可没那么大面子,能够让我去接待她。黄楮,你去见见她,看她到底想要做什么。如果说话不对胃口,或是求人办事,出价太低,就抓起来丢入水牢;如果足够温顺,或是价格公道,那就与她做买卖好了。紫阳府虽说家大业大,可谁乐意跟钱过不去。如果谈得愉快,今晚为陈公子接风洗尘的宴席,可以顺便邀请她,记得她的座位……嗯,就放在最靠近大门口的地方好了。”

紫阳府府主黄楮抱拳领命。

吴懿的视线在所有人身上掠过,玩味笑道:“我不在的时候,你们怎么做,我可以不管,可如今我就在紫阳府,你们谁如果把事情做得私心重了,就是把我当傻子看待。”

一江水萧鸾夫人,艳名远播,黄楮早就对她的美色觊觎已久,况且这个江的双修之法,能够大补修士魂,一旦拘押在水牢中,慢慢磨去棱角,等到哪天老祖离开紫阳府,还不是由着他这个府主为所欲为?原本确有这一丝腌臜想法的府主黄楮,被吴懿这番言语吓得头皮发麻,悚然惊惧,再次低头抱拳道:“黄楮岂敢罔顾老祖宗的栽培之恩,岂敢如此自寻死路?!”

吴懿皮笑肉不笑,没有言语。

黄楮慢慢退出剑叱堂,走出去后,大汗淋漓。其余众人,陆续离开,都有些幸灾乐祸。

吴懿突然一皱眉,伸手拈住破空而来的一抹亮光,是完全无视紫阳府阵法的飞剑传信。

这等惊人手笔,不用想,必然是那个去当什么书院副山长的父亲大人了。

看到信上内容后,吴懿揉了揉眉心,十分头疼,还有不可抑制的愤怒。

她一巴掌拍碎紫檀龙椅的椅把手。自己已经足够客气了,还要怎样盛情款待?!难道要将那个陈平安当老祖宗供奉起来不成?只是一想到父亲的阴沉面容,吴懿脸色阴晴不定,最终喟然长叹,罢了,也就忍一两天的事情。

暮色降临,整座紫气宫灯火辉煌,亮如白昼。

紫阳府今夜大摆宴席,地点位于紫气宫用以款待头等贵客的雪茫堂。

白鹄江萧鸾夫人,带着贴身婢女和孙登先三人,在一个紫阳府年轻女修的带领下,去往雪茫堂宴会。

事情已经谈妥,不知为何,萧鸾夫人总觉得府主黄楮有些拘谨,远远没有以往在各种仙家府邸露面时的那种意气风发。

他们一行的住处,被黄楮安排在紫阳府的偏僻地带,根本不可能会是这座属于吴懿私宅的紫气宫,而且只有一个紫阳府外门弟子中的三境女修负责他们的衣食住行,即便如此,小小三境修士也没个好脸色给一位大江正娘娘,紫阳府店大欺客,那种从骨子里流露出来的居高临下,一览无余。除了萧鸾夫人,婢女和三个大老爷们当时脸色都有些难看,只有萧鸾夫人始终色恬静。接下来发生了一件更过分的事情,让婢女和孙登先直接绷不住脸色,各自冷哼一声。

那名三境女修战战兢兢进了紫气宫大门后,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因为关于紫气宫的传闻,一个个都很让人敬畏,结果只走了一半路程,她指了大致道路后就说接下去让萧鸾夫人他们自己去那雪茫堂,反正座位很好找,就靠着大门。

萧鸾夫人安慰了婢女和孙登先两人几句,见效果不大,只好苦笑着率先前行。结果绕过一座影壁,在一条长廊上,遇到了另外一拨人。

遇到的正是陈平安四人。之前是一个龙门境老修士亲自去请的陈平安,不过陈平安问过了道路,就说不麻烦老前辈带路,自己走去就行,管着紫阳府所有下五境修士生杀大权的老修士本想坚持,只是一想到先前剑叱堂老祖宗的说法,以及自己咀嚼出来的余味,觉得还是顺着这个陈公子为妙,便告罪一声,转头去忙他自己的事情了。

双方刚好在两条廊道交会处碰头,陈平安便率先停步,让萧鸾夫人一行人先走。萧鸾夫人微笑着点头致意,算是谢过这个陌生人的礼数。

一个在紫气宫背负长剑的白衣年轻人?萧鸾夫人也没有多想。她的贴身婢女忍不住多看了陈平安一眼,哟呵,腰间还挂了个朱红色小酒壶呢。瞧着挺像是一个紫阳府上的内门谱牒仙师啊,可为何没有紫阳府修士身上的那种跋扈?

走在最后边的孙登先惆怅郁闷得很,便没有注意陈平安这拨人。突然,他听到有人喊道:“大侠?!”

孙登先没理会,继续前行。

可那人继续说道:“大侠!蜈蚣岭,破庙前,我们见过的。”

孙登先愣了一下,停下脚步,转头望去,看着那个满脸灿烂笑容的白衣年轻人:“你是?”

陈平安快步走到孙登先跟前,笑道:“大侠还记不记得,破庙那边,我当时带着两个小家伙,一个青衣,一个粉裙。你们降妖除魔之后,大侠你还好心提醒我要注意来着,说不是所有山上人,都不介意有人身边带着成精的妖物。”

孙登先恍然大悟,爽朗大笑:“好嘛,原来是你来着!”

陈平安挠挠头,有些难为情:“这两年我个子蹿得快,又换了一身行头,大侠认不出来,也正常。”

孙登先一巴掌重重拍在陈平安肩膀上:“好小子,不错不错!都混出大名堂了,能够在紫气宫吃饭喝酒了!等会儿,估计咱们座位离得不会太远,到时候我们好好喝两杯。”

陈平安只是乐呵,点头说“好”。

当年在蜈蚣岭,孙登先持有一把符器银色小刀,与人一起追剿捉拿一个狐魅化身的美妇人,还与一拨游历江湖的官宦子弟差点起冲突,最终还是制服了那个心狠手辣的狐魅,狐魅好像自称青芽夫人。

对于那场萍水相逢,陈平安记忆尤其深刻。甚至可以说,陈平安对于江湖的模糊印象,以及何谓侠士,何为降妖除魔,如何真正看待险恶的江湖,都源于那场偶遇和旁观。

竟然能够在这紫阳府再次遇到那个出手干脆利落的汉子,陈平安觉得是大大的意外之喜。

只是陈平安全顾着高兴了,裴钱却瞪大了眼睛。那不知道哪根葱的黄庭国六境武夫,竟然敢将那么重一巴掌拍在陈平安肩膀上。这一幕看得朱敛微笑不已,石柔更是眼皮子打战,她心想要是崔东山在这里,估计这个不长眼的江湖莽夫,八成是死定了。

孙登先前边的萧鸾夫人等人也听到了后方动静,纷纷停步,孙登先向他们笑着介绍陈平安,开怀大笑道:“这个小兄弟,就是我与你们提起过一嘴的那个少年郎,年纪轻轻,拳意相当不俗,胆子更是大,当年不过三四境武道修为,就敢带着两个小妖行走江湖,不过比起那帮官宦子弟的绣花枕头,这位少侠,江湖经验可就要老到多了……”

仪态雍容、姿色出彩的萧鸾夫人,虽然脸上再次泛起笑意,可她身边的婢女,已经用眼示意孙登先不要再磨蹭了,赶紧去往雪茫堂赴宴,免得节外生枝。

一个老者轻声提醒道:“小孙,你们可以边走边聊。”

孙登先有些悻悻然,好在陈平安笑道:“赴宴要紧,大侠姓孙?我姓陈名平安,孙大侠就直接喊我陈平安好了。”

孙登先本就是生性豪迈的江湖游侠,也不客气:“行,就喊你陈平安。”

萧鸾夫人等人继续赶路,孙登先便留在最后与陈平安热络闲聊起来。

廊道尽头,有训斥声骤然响起:“你们怎么回事?难道要我们老祖和府主等你们落座才开席?萧鸾夫人,你真是好大的架子!”说话的是一个火急火燎拐入廊道尽头的紫阳府内门管事,他色倨傲无比,根本不将一位江水正放在眼中。

那管事训斥之后,黑着脸转身就走:“赶紧跟上,真是婆婆妈妈!”

萧鸾夫人在那管事转身后,眯起眼,轻轻吐出一口气,色恢复正常。

孙登先小声骂了一声娘。

陈平安没有说话。

紫阳府所有中五境修士已经齐聚于雪茫堂。

萧鸾夫人走到大堂门槛外,放缓了脚步,因为她已经有了如芒在背的感觉。

那个管事就站在大门口,使劲瞪着白鹄江水娘娘,压低嗓音道:“还不快进去坐下!”

萧鸾夫人面无表情,跨过门槛,身后是婢女和那两个江湖朋友,管事对待白鹄江还乐意刺几句,对于之后那些狗屁不是的玩意儿,就只有冷笑不已了。

只是当他看到与一人关系亲近的孙登先后,这个管事一下子笑容僵硬,额头瞬间沁出汗水。

孙登先有些疑惑,百思不得其解,只管大踏步跨过门槛。

稍稍慢一步走入雪茫堂的陈平安,色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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