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山竹楼那边,青衣小童刚刚在小镇酒楼与朋友吃过了一场送行酒。更多小说 ltxsba.me
粉裙女童坐在小竹椅上嗑瓜子,发现他好像有些意兴阑珊,便问道:“没跟你那个御江水兄弟喝尽兴?还是酒水钱太贵?”
青衣小童一屁股坐在她旁边的竹椅上,双手托着腮帮子:“江湖事,你不懂。”
粉裙女童伸过手,给他倒了些瓜子,青衣小童倒是没拒绝。
之前那个黄庭国御江水,通过青衣小童,顺利得到了一块价值连城的太平无事牌。然后得了黄庭国朝廷礼部许可关牒,离开辖境,过关大骊边境,拜访落魄山。
青衣小童带着那个最要好的江湖兄弟,逛了不少地方,粉裙女童估计这家伙没少在那水面前吹牛皮。
青衣小童嗑完了瓜子,一阵愁闷哀号,一通抓耳挠腮,然后瞬间平静下来,双腿笔直,没个精气,瘫靠在竹椅上,缓缓道:“江河正,分那三六九等,喝酒的时候,我这个兄弟说在来的路上,见着了铁符江那个品秩最高的江,很是羡慕。就想要让我跟大骊朝廷美言几句,将一些支流江河,划入他的御江辖境。”
“那他给你打点关系的仙钱了吗?”
“没呢。”
粉裙女童眼古怪。
青衣小童瞪了她一眼,恼火道:“可不是我这兄弟小气,他自己说了,兄弟之间,谈这些银钱来往,太不像话。我觉得是这个理儿。我现在只是愁该进哪座庙烧哪尊菩萨的香火。你是知道的,魏檗那家伙一直不待见我,上次找他他就一直推托,半点义气和情谊都不讲。咱们家山顶那个长了颗金脑袋的山,说话又不顶用。郡守吴鸢,姓袁的县令,之前我也碰过壁。倒是那个叫许弱的,就是送我们一人一块太平无事牌的剑客,我觉得有戏,只是找不到他啊。”
粉裙女童嗑着瓜子,小声问道:“就算找着了庙,你有那供奉钱吗?”
青衣小童有些底气不足:“那个许弱,不一定跟我收钱的。你看许弱跟咱们老爷关系那么好,好意思收我钱吗?实在不行,我就先欠着,回头跟老爷借钱还给许弱,这总行了吧?”
粉裙女童难得发火,怒道:“你怎么回事?!怎么总惦念着老爷的钱?”
青衣小童嘟囔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有什么稀的,谁还没有个落魄的时候。再说了,咱们这儿不就叫落魄山嘛。得怪老爷,挑了这么座山头,名字取得不吉利。”
粉裙女童更加生气:“这你都能怪到老爷身上?你良心是不是给狗吃了?!”
要是换成其他事情,她敢这么跟他说话,青衣小童早就火冒三丈了,可是今天,青衣小童连生气都不太想,提不起劲儿。
就在此时,最近一年已经极少莅临落魄山的魏檗,出现在道路上,缓缓走来。
青衣小童一个蹦跳起来,飞奔过去,无比谄媚道:“魏大正,今天怎么得空儿来我家做客啊,走路累不累,要不要坐在竹椅上,我给你老人家揉揉肩捶捶腿?”
魏檗伸手按住那个家伙的脑袋:“一边凉快去。”
青衣小童双手抱住魏檗的一只袖子,结果被魏檗拖曳着走向竹楼后边的池塘。
粉裙女童摇摇头,实在是丢尽了自家老爷的脸。
魏檗蹲在池水清澈见底的小塘旁边,那颗金莲种子已经开始抽芽。
青衣小童蹲在一旁:“魏老仙,我跟你商量个事呗?”
魏檗凝视着那颗极其珍贵的种子,毕竟是道家掌教陆沉在这座天下的“遗物”之一。这也是水国国祚断绝那么久,却依旧藕断丝连、气数未尽的根源所在,更是他魏檗盯上了铁符江那个江河正杨花的理由。作为水国仅存的祇余孽,在当年那场浩劫中,魏檗能够逃出生天,苟延残喘,直到一举成为大骊王朝的北岳正,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当然,魏檗自己的隐忍,也至关重要,人不自救天不救。
魏檗语气淡漠,一句话直接打消了青衣小童的那点侥幸心:“那御江水,把你当傻子,你就把傻子当得这么开心?”
青衣小童愤懑起身,走出几步后,转头见魏檗背对着自己,就在原地对着那个碍眼背影一通乱拳脚踢,这才赶紧跑远。
魏檗最后离开落魄山之前,对坐在竹椅上的两个小家伙笑道:“你们老爷,很快就会回来了。”
魏檗扬长而去。
粉裙女童无比雀跃,只是不知为何,转头发现本该跟她一样惊喜高兴的青衣小童,怔怔地坐在竹椅上,色恍惚。
她轻声问道:“怎么了?”
青衣小童喃喃道:“你已经那么傻了,结果我还被魏檗说成了傻子,你说咱们老爷这次见到了我们,会不会很失望啊。”
粉裙女童气呼呼地站起身,不再理睬这个把好心当作驴肝肺的家伙,她去提了一桶水拿了抹布,开始仔仔细细擦拭竹楼。
青衣小童弯着腰,托着腮帮子,他曾经无比憧憬过一幅画面,那就是御江水兄弟来落魄山做客的时候,他能够理直气壮地坐在一旁喝酒,看着陈平安与自己兄弟,相见恨晚,称兄道弟,推杯换盏。那样的话,他会很自豪。酒宴散去后,他就可以在跟陈平安一起返回落魄山的时候,与他吹嘘自己当年的江湖事迹,在御江那边是何等风光。可是现在发现好像有点难。
青衣小童有些失落,低头看见地上的瓜子壳,好像还有几颗瓜子,百无聊赖的青衣小童便捡起,吃了起来,好像滋味比平时更好一些?
正在擦拭竹楼阶梯的粉裙女童凑巧撞见了这一幕,惊讶问道:“你已经穷到这份儿上了吗?该不会是将所有家底,都送给你的御江水兄弟了吧?”
青衣小童心情已经好转不少,朝她翻了个白眼:“我又不傻,媳妇本都不知道留一点?我可不想成为老崔这样的老光棍!‘年少不知钱珍贵,老来乖乖打光棍’这个道理,等到咱们老爷回家后,我也要说上一说的,省得他还是喜欢当那散财童子……”
砰的一声,青衣小童整个人飞向崖外。
粉裙女童已经见怪不怪,并不担心他的安危。
一条青色长蛇蓦然现身,腾云驾雾,然后沿着峭壁攀岩而上,恢复青衣小童的模样,大摇大摆走向竹楼:“忠言逆耳啊,难怪自古忠臣良将难善终……”
又是砰的一声,青衣小童再次倒飞出去。
他第二次返回山顶后,看到一个着儒衫却光脚的老者站在竹楼二楼,青衣小童立即嚷嚷道:“老崔,这次我可什么都没有说了啊!”
又给打得坠入山崖。
粉裙女童已经在二楼擦拭栏杆,有些疑惑不解。
崔姓老人微笑道:“皮痒欠揍长记性。”
粉裙女童无法反驳,便不再为青衣小童求情了。
落魄山山路上,青衣小童骂骂咧咧一路飞奔上山。
中土洲附近的那座海外孤岛上,儒衫男子这天又拒绝了一个访客,让亚圣一脉的一位学宫大祭酒吃了闭门羹。
若是之前,儒衫男子哪怕不愿意“开门”,到底还是会露个面,而这一次直接就是见都不见了。
那位学宫大祭酒只得失望而去,内心深处难免还有些惴惴。不知为何,这次那个读书人如此不近人情。
儒衫男子一直站在当年赵繇居住的茅屋内,书山有路。
他站在其中一处,正在翻看一本随手抽出的儒家书籍,撰写这部书籍的儒家圣人,文脉已断,因为年纪轻轻,就毫无征兆地死于光阴长河之中,而弟子又未能够真正掌握文脉精髓,不过百年,文运香火就此断绝。
他放下书本,走出茅屋,来到山顶,继续远观沧海。当年赵繇是怎么来的这里?是因为一缕残余魂魄的庇护。
不然连一位龙虎山外姓大天师和一位学宫大祭酒,都要先叩门才能进入,赵繇怎么可能随波逐流,就那么巧合地到达这里。
他收回视线,望向崖畔,当初赵繇就是在那里,想要一步跨出。他当然无所谓。只是当时有个双鬓霜白的中年儒士齐静春,对自己使了个眼色,他这才开口劝下了赵繇。
赵繇离开海岛后,他与那个将赵繇送到这里的齐静春,有过一次对话。
他问:“既然如此在意,为何不现身见他?”
齐静春答道:“赵繇年纪还小,见到我,他只会更加愧疚。有些心结,需要他自己去解开,走过更远的路,迟早会想通的。”
他问道:“那你齐静春就不怕赵繇至死,都不知道你的想法?赵繇资质不错,在中土洲开宗立派不难。你将自身本命字剥离出那些文运气数,只以最纯粹的天地浩然气藏在木龙镇纸之中,等着赵繇心境枯木逢春犹再发的那一天,可你就不怕赵繇为别的文脉甚至是道家作嫁衣裳?”
齐静春答道:“没关系,我这个学生能够活着就好。继不继承我的文脉,相较于赵繇能够一辈子安稳求学问道,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他感慨道:“齐静春,你可惜了。”
齐静春当时只是笑而不语。
此时此刻,这个曾经一剑劈开黄河洞天的中土读书人,觉得人生知己,又少一人。
宝瓶洲云霞山,已经独自占据一峰府邸的蔡金简,今日在蒲团上独坐修道,睁眼后,起身走到视野开阔的观景台。
修道路上一路高歌猛进、性情随之越发冷清的蔡仙子,似乎想起了一些事情,泛起笑意。
当年有一个她最钦慕敬重的读书人,在交给她第一幅光阴长河画卷的时候,做了件让她只觉得翻天覆地的事情。
那位在她心目中学究天人、毫无瑕疵的齐先生,竟然像一个学生请教先生一样,诚心问她:“如果将这幅画卷送往剑气长城,会不会画蛇添足?反而不美?”
蔡金简至今还清清楚楚记得自己当时的那份心情,简直就跟元婴境修士渡劫差不多,五雷轰顶。
齐先生见她流露出那般呆滞色后,笑道:“世间男女之事,我委实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是也。”
蔡金简板着脸,使劲绷着。
齐静春无奈道:“想笑就笑吧。”
蔡金简最后也没有笑出来,内心深处,反而有些伤心,痴痴地看着那位齐先生,回过后,蔡金简给出了自己的答案:“若是不喜欢,做这些,未必有用。是不是画蛇添足,就不重要了。若是原本就有些喜欢,看了这些,说不定会更加喜欢。”
那个时候,听过了蔡金简的言语后,齐先生好像肩上的担子轻了许多,一下子就笑了。
齐先生当时的笑容,让蔡金简觉得,原来这个男人,学问再高,仍在人间。
蔡金简趴在栏杆上,笑得眯起了眼,明明在远眺,可观景台外的壮观景色,都不在她眼中。
偷偷喜欢这么一个男人,哪怕明知道他不会喜欢自己,蔡金简都觉得是一件最美好的事情。
修行路上,以后不管百年千年,蔡金简都愿意在四下无人的安静寂寥时刻,想一想他。
宝瓶洲中部,一个与朱荧王朝南方边境接壤处的仙家渡口。
柳清山买了一大壶酒,坐在河边,一大口接着一大口地喝着酒。
柳伯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只是没有想到比想象的更快一些。
先是一场与练气士的冲突,这还是小事一桩,然后是一个更大的噩耗,关于青鸾国的那场闹剧。
她夺过柳清山手中的酒壶,沉声道:“我几乎没读过书,说不出大道理,你又是读书人,所以未必听我的,但是不管如何,我希望你必须知道一件事!”
柳伯这个师刀房女冠,一手持酒壶,一手按住腰间佩刀獍,色间锋芒毕露:“天底下又蠢又坏的人,极其之多,跟他们读过多少书根本没有关系。遇见一点点好的人和事,就恨得牙痒痒,要么占有,要么毁掉。今后这类人,你愿意与他们说你的道理,只管说,只是最后如果说不通了,我来讲。”
柳清山只是一直摇头,使劲摇头:“这些我都想得明白,我只想知道,为何大哥要那么做。为人子的道理,我想跟我最敬重的大哥说,怎么办?我知道自己方方面面都不如大哥,我就只想回家,跟他讲这个,可以吗?”
柳伯破天荒摇头,事事都顺着柳清山的她,唯独在这件事上没有迁就柳清山:“别去讲这个。你还是忍着受着吧。”
柳清山喃喃道:“为什么?”
柳伯说道:“这件事情,缘由和道理,我都不清楚,我也不愿意为了开解你,而乱说一气。但是我知道你大哥,当下只会比你更痛苦。你要是觉得去他伤口上撒盐,你就痛快了,你就去,我不拦着,但是我会看轻了你。原来你柳清山就是这么个窝囊废,心眼儿比个娘们还小!”
柳清山一脸呆滞。
柳伯有些忐忑,直截了当问道:“我是不是说重了?”
柳清山呆呆地看了她半天,蓦然发笑,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胡乱抹了抹:“还好。”
柳伯这才将酒壶还给柳清山:“这会儿可以喝了。”
柳清山也不客气,接过了酒壶,大口灌下,一直喝到趴在河边呕吐。
柳伯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如果还想喝,我再去给你买。”
柳清山轻轻摇头。
最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柳伯背着柳清山走在大街上。
青鸾国一座县城外的道路上,大雨过后,泥泞不堪,积水成潭。
一辆车夫是个县衙老人的马车放慢速度,片刻之后,又加快车速赶往县城。
与柳县令一同坐在车厢内的王毅甫,瞥了眼那个正在闭目养的柳清风。
王毅甫是国师崔瀺秘密派遣进入青鸾国的两人之一,如今名义上是县尉,其实是作为柳清风身边的武秘书郎,防止一些刺杀。以此可见,崔瀺对于这么一个小国的小小县令,是何等器重。
王毅甫知道,马车身后的道路上,有几个妇孺蹒跚而行。
王毅甫也闭上眼睛。他这个卢氏王朝的亡国大将,终于开始有些期待这个青鸾国文官,以后在那大骊朝廷,可以走到什么高位。
朱荧王朝北方边境,乱象横生。
一条山路上,有几个小门派的谱牒仙师,隐瞒身份,假扮成山泽野修,早早盯上了一支往南逃难的官宦车队,马苦玄刚好遇上。其中一个练气士正拽着一个衣裳华美的妇人的头发,将她从车厢内拖曳而出,说是要尝一尝郡守夫人的滋味。马苦玄一开始没想插手,想继续走自己的路,结果被一个练气士拦阻,马苦玄便两拳打死了一个,还有一个仅剩半条命,最后一人仓皇逃窜,马苦玄没有理睬。
剩下半条命的那个可怜的练气士,被马苦玄一脚踩住胸口,马苦玄微笑道:“坏人是这么当的吗?当了坏人,好歹得有点眼力吧,这还要我来教你?”
马苦玄一脚踩穿那人胸膛,然后继续赶路。
不承想那个衣衫不整的妇人的亲人当中,有一个倍感羞辱的少年,愤而质问马苦玄为何不杀了最后一人,这不是养虎遗患吗?
马苦玄便一拳打死了那少年,这才穿过噤若寒蝉的车队,只是撂下一句:“蠢人犯蠢,比坏人更该死。”
远去之后,那位真武山兵家修士现身,皱眉道:“那个无知少年,罪不至死。”
马苦玄笑道:“本来所有人都要死的,难道不该感谢我难得行侠仗义一次?”
那个妇人趴在儿子的尸体上号啕大哭,对那个草菅人命的年轻疯子充满了仇恨以及畏惧。
距离大骊京城最近的那座仙家门派长春宫戒备森严。
皇子宋和与他娘亲站在山顶上,笑问道:“皇叔这是要篡位?”
宋和很快就自己摇起了头,道:“可是需要这么麻烦吗?直接弄出一桩刺杀不就行了?大隋的死士,卢氏王朝的余孽,不都可以?娘亲,我估计这会儿,别说大骊边军,就算朝堂上,也有不少人在撺掇着皇叔登基吧。向着我和娘亲的,多是些文官,不顶用。”
那个失去了所有权势的大骊妇人,微笑道:“和儿,别这么小觑你皇叔。人家心大着呢,瞧不上一张龙椅。”
宋和不太相信。
瞧不瞧得上是一回事,世俗王朝,谁还会嫌弃龙椅硌屁股?
妇人安慰道:“大骊朝野,民心可用。”
宋和转过头:“民心?娘亲,你不是一直说那些都是愚昧无知的蝼蚁吗?”
妇人掩嘴娇笑:“这种话,我们母子谈心无妨,可是在别的场合,切记,知道了就知道了,却不可说破。以后等你当了君临一洲的九五至尊,也要学会装傻。跟你那个英明武的皇叔是如此,跟满朝文武也是如此。”
宋和问道:“那么跟山上人呢?”
妇人竟是有些犹豫。
宋和说道:“我其实一直想不明白,父皇为何一直要跟那些仙较劲,换成我是练气士,尤其是境界高了,谁乐意被一个人间君主束手束脚?如果以后我真当了皇帝,改变既定国策,你说会不会有更多的仙家势力向我投诚,一个个围绕在我那张龙椅四周?说不定我就可以凭借这个,逐渐制衡国师与皇叔?”
身材矮小却极其玲珑动人的宫装妇人,叹了口气:“和儿,这种傻话,以后不要再说了,最好想也不要想。”
宋和哦了一声:“行吧,听娘亲的便是。”
妇人嫣然一笑。
这一点和儿最讨喜,乖巧听话,故而母子事事同心。
至于另外那个,她刻意不让自己去多想。
龙泉剑宗。
阮秀站在自己院子里,吃着从骑龙巷买来的糕点。
院子里边,鸡崽儿长成了老母鸡,又孵出一窝鸡崽儿,老母鸡和鸡崽儿越来越多。
那条成精开窍的土狗,有了占山为王的迹象,在西边大山里四处撒野,所幸曾经吃过苦头,不敢太过放4,在市井间见着了人,它就乖乖地夹着尾巴。
阮秀吃完糕点,收起绣帕,拍拍手,一掠而起。她来到那座不知何人刻出“天开秀”四个大字的峭壁,从峭壁之巅,向下行走而去。走到峭壁底下,又原路返回。
这一天陈平安带着李宝瓶和裴钱去大隋京城游逛。
崔东山站在自己书房内,瞥了眼那些随便堆放的仙家卷轴,又看了看那几本陈平安从藏书楼借来的书籍。
书桌上还有陈平安的刻刀和几片竹简,是为了方便摘抄那些书上的文字,都没有收起来。
崔东山有些开心。李宝瓶、裴钱和李槐将这里当作自己的地盘,陈平安何尝不是有这么个迹象?
但是今天,崔东山还是有些心情不那么畅快,无缘无故的,更让他无奈。
能做的,他明里暗里都做了,可好像还是很难。他便离开书房,来到绿竹廊道那边盘腿而坐,手心抵住地板,微微一笑:“小家伙,出来吧。”
随着崔东山猛然一抬袖子,一个小家伙被拽了出来,晕头晕脑,摇摇晃晃。
莲花小人儿发现是崔东山后,便想要逃回地下。结果发现不管他怎么蹦跳,都没办法做到,就想要跑出廊道,去院子那边试试看。只是他好似一头撞在墙壁上,跌回廊道。
崔东山哈哈大笑:“小笨蛋。”
莲花小人儿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
崔东山看着他,便想起了自己。
当年求学,陪着个尚未发迹的穷酸老秀才住在那贫穷陋巷,当年的自己虽说算不得什么高人,可其实也已经是个练气士,如果不是老秀才一开始就订立了那么多烦琐规矩,他们师徒二人,何至于混得那么惨?连饭都吃不饱?然后终于有一天,他想要去挣点钱回来,至于会不会被老秀才按照约定逐出师门,顾不上了,活人不能给尿憋死!只是当他拿着一大袋子银子回来后,老秀才面无表情,就说了两句话,一句话是:“从此之后,不再是师徒。”第二句话是:“希望这些银子从哪里来,就送回哪里去,因为这些银子,是你这弟子的不义之财。在那之后,你崔瀺爱坑蒙拐骗还是打家劫舍,我老秀才连开山大弟子都教不好,也就管不着了,没这么大本事。”那个时候,年轻崔瀺,就像现在这个莲花小人儿一样,闷着,低头不说话。可能心态大不一样,但是可怜模样,如出一辙。
崔东山记得那个年轻崔瀺,没有哭闹,没有求着老秀才不要赶他离开师门,也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话是:“银子我可以还回去,但是希望留下一两枚银锭,本来就欠着一笔半年的求学钱,就当是两清了。”第二句话是:“拿着这点银子,去买几支好些的毛笔,一杆杆光秃秃还舍不得丢的笔杆子,就算肚子里有点学问,你又怎么写出文章?”
那天老秀才让年轻崔瀺在家徒四壁的屋子里边等着。
老秀才走出屋子,在陋巷里偷偷唉声叹气一番之后,最后觍着脸跟一个街坊邻居借了些钱,本就看不惯他穷酸样的泼妇,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还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大箩筐的混账话。老秀才也不还嘴,只是赔着笑。老秀才花光了所有钱,去买了半只油纸包裹的烧鸡,大摇大摆回到屋子,再也不提赶崔瀺离开的言语,只是招呼崔瀺坐下吃烧鸡。
两人在那张破烂桌子上相对而坐,年轻崔瀺吃了一会儿,问老秀才为何不吃。
老秀才说:“最近牙疼,吃不了油腻的。”
年轻崔瀺继续低头吃,问那个老秀才:“借了钱,买毛笔了吗?”
老秀才拍了拍肚子,说:“都在这儿呢,跑不掉,晚些写又有什么关系,还可以一口气写更多文章。”
年轻崔瀺其实知道,说着豪言壮语的穷酸老秀才,是在掩饰自己饿得咕咕直叫的肚子。
老秀才最后轻声道:“小瀺,这半只烧鸡,先生也好,你也罢,咱们都只能用钱去买。但是先生肚子里这点不合时宜的学问,你只管拿去,能拿多少就拿多少,不用花钱,当然好像也不太值钱。我们读书人,只要一天不饿死,还是要讲一天道理的。”
其实那一天,才是崔瀺第一次离开文圣一脉,虽然只有不到一个时辰的短暂光阴。
只是后来的师弟左右和齐静春,所有的文圣门生、记名弟子,都不知道这件事。
崔瀺不说,老秀才也不说。
今天,崔东山拿手指敲了敲莲花小人儿的脑袋,微笑道:“与你说点正经事,跟我家先生有关,你要不要听?”
小家伙犹豫了很久,点点头。
崔东山缓缓道:“我家先生有座山头,叫落魄山,那边有个池塘,里边有颗金莲种子。那极有可能是你的证道机缘,比如说,成为打破元婴境瓶颈,在宝瓶洲跻身上五境的第一头精魅。到时候,落魄山也会因此而大受裨益,可以通过你,稳固、凝聚大量的灵气和机缘。修行一事,某些关隘,想来是先到先得。晚了,连蹲茅坑的机会都没有。”
莲花小人儿眨眨眼睛,然后抬起手臂,紧握拳头,大概是给自己鼓气?
崔东山却摇头:“但是我要求你一件事。将来的某天,我家先生不在你身边的时候,有人与你说了这些,你又觉得自己特别没出息的时候,觉得应该为我家先生做点什么的时候……”
崔东山沉声道:“不要去做!”
莲花小人儿越发迷糊了。
崔东山指了指自己心口,然后指了指小家伙,笑道:“你是我家先生心中的世外桃源。”
小家伙歪着脑袋,表示自己听不明白。
崔东山转过头,望向高处:“他在你身上,看到了他心目中这个天地最美好的景象,嗯,至少也是之一。怎么说呢,你就像我家先生回头看待自己年少时遭受的所有苦难,开出了一朵花儿。看到了你,先生就会心安。原来天底下,他不是孤单的,也有跟他一样的傻瓜,一模一样。然后运气那么好,你们相遇了。甚至有一天,我家先生因为复杂的世道,这样那样的无可奈何,也会变,那么到了那个时候,如果你还没有变,先生就还能略微心安一些,变得少一些,慢一些。”
崔东山收回视线:“可是如果你按照我说的去做,就会失去一桩天大的机缘。”
莲花小人儿使劲摇头,像是在说没关系。
崔东山笑容灿烂,身体前倾,伸出小拇指:“那咱们拉钩。”
只有一条胳膊的莲花小人儿,便抬起那条胳膊,与崔东山拉钩,双方手指大小悬殊,十分有趣。
崔东山一直弯着腰,微笑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嗯,可以的话,一千年一万年都不变。”
小家伙使劲点头。
崔东山突然凶恶煞道:“你如果哪天反悔了,我就打死你,把你放在砧板上,咔嚓咔嚓,大卸八块,煮汤喝,加上葱蒜,撒上油盐……”
说到一半,崔东山自己乐和起来,做了个鬼脸。似乎还不过瘾,伸出双手,掰开嘴巴,顶住鼻子,做了个怪脸。
莲花小人儿咯咯而笑,干脆躺在地上,手舞足蹈。
崔东山也开怀大笑。
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落魄山就一直有这么一只小精魅。他无忧无虑,天真无邪。陈平安无论未来成就有多高,每次出门远游返回家乡,都会与小家伙独处一段时间,简简单单,说些心里话。
大概是察觉到陈平安的心境有些起伏,茅小冬没有将陈平安喊到书斋,而是挑了一个夜深人静无书声之时,带着陈平安逛起了书院。
随便走随便聊,茅小冬总是这般,无论是为人行事,还是教书育人,恪守一点:我教了你书上的学问,说了自家的道理,书院学生也好,小师弟陈平安也罢,你们先听听看,当作一个建议,未必当真适合你,但是你们至少可以借此开阔视野。
陈平安就与茅小冬这么走过了悬挂三位圣贤像的夫子堂,偶有星星点点烛火光亮的藏书楼,一栋栋或鼾声或梦呓的学舍。最后两人走到了东华山之巅,一起俯瞰大隋京城的夜景。
有钱处,灯火辉煌,连绵成片,仿佛距离这么远都能感受到那边的莺歌燕舞。贫寒处,也有月辉相伴,也有柴米油盐。
陈平安突然说道:“茅山长,我想通了,炼化五件本命物,凑足五行之属,是为了重建长生桥,但是我还是更想好好练拳,反正练拳也是练剑,至于能不能温养出自己的本命飞剑,成为一个剑修,先不去想它。所以接下来,除了那几个有可能适合五行本命物搁放的关键窍穴,我依旧会给予体内那一口纯粹武夫真气最大限度的放养。”
茅小冬点头道:“这么打算,我觉得可行,至于最后结果是好是坏,先且莫问收获,但问耕耘而已。”
陈平安嗯了一声。
茅小冬其实没有把话说透,自己之所以认可陈平安此举,在于陈平安只开辟五座府邸,将其余版图双手奉送给武夫纯粹真气,其实不是一条绝路。
人身本就是一个小天地,其实也有洞天福地之说,金丹之下,所有窍穴府邸,任你经营打磨得再好,不过是福地范畴,结成了金丹,方可初步领略到洞天靖庐的玄妙,某部道家典籍早有明言,泄露了天机:“山中洞室,通达上天,贯通诸山,遥相呼应,天地同气,合而为一。”
“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这句话之所以能够风靡天下,被所有练气士奉为圭臬,自然有其根脚渊源。
茅小冬不说,是因为陈平安只要步步前行,迟早都能走到那一步;说早了,蓦然蹦出个美好愿景,反而有可能动摇陈平安当下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心境。
传道授业,从来不易,岂可不慎之又慎。雕琢美玉,更是要刀刀去芜存菁,务必不伤其筋骨气,何其难也,怎敢不推敲复推敲?
退一步说,陈平安对待那个叫裴钱的小姑娘,不一样是如此?只不过陈平安暂时未必自知罢了。
茅小冬轻声道:“关于先生提出的人性本恶,我们这些门下弟子,早年各有所悟。有些人随着先生沉寂,自己否定了自己,改弦易调;有些踟蹰不前,自我怀疑;有些以此沽名钓誉,标榜自己的特立独行,号称要逆大流,绝不同流合污,继承我们先生的文脉。凡此种种,人心多变,我们这一支几乎已经断绝的文脉,内部便已是众生百态的纷乱景象。试想一下,礼圣、亚圣各自文脉,真真正正的门生遍天下,又是怎样的复杂。”
陈平安肩膀被茅小冬轻轻拍了一巴掌:“任重而道远啊。”
陈平安苦笑道:“肩膀就两只。”
茅小冬哈哈笑道:“我这叫看人挑担不吃力,岸上观潮嫌水小。”
陈平安会心一笑,前半句是家乡老话。
今天晚上,裴钱和李槐两人躲在小院外,两人约好了一起蒙上黑巾,假扮杀手,偷偷摸摸去“刺杀”喜欢睡绿竹廊道的崔东山。那么多江湖演义小说,可不能白读,要学以致用!
裴钱大大方方借了一把竹剑给李槐。
两人在李槐学舍那边一番商量,觉得绝对不能走院门,而是翻墙而入,不这样显不出高手风范和江湖险恶。
刘观和马濂想要加入,为裴钱这位公主殿下担任马前卒,只可惜被裴钱义正词严地果断拒绝了,说他们只算初出茅庐的少侠,学艺不精,杀不得大魔头,只能送死。
两人来到小院墙外的寂静小道,还是之前拿杆飞脊的路数,裴钱先跃上墙头,然后就将手中那根立下大功的行山杖,丢给眼巴巴站在下边的李槐。
李槐跃上墙头倒是没有出现纰漏,裴钱投以赞赏的眼光,李槐挺起胸膛,学某人捋了捋头发。只是两人落地的时候,裴钱如猫儿无声无息,李槐却直不愣登发出了不小的动静。
裴钱怒道:“李槐,你怎么回事,这么大声响,敲锣打鼓啊?那叫沙场打仗,不叫深入龙潭虎穴秘密刺杀大魔头。重来!”
李槐自知理亏,没有还嘴,小声问道:“那我们怎么离开院子去外边?”
裴钱瞪眼道:“走大门,反正这次已经失败了。”
两人从那本就没有闩上的院门离开,重新来到院墙外的小道。
躺在廊道那边的崔东山翻了个白眼。
裴钱手持行山杖,念叨了一句开场白:“我是一个铁血残酷的江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