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二挠挠头,道:“跟灰尘铺子有关,于是也就跟我们范家有关了。”
陈平安静待下文。
范二这次仰头狠狠灌了一口酒,擦了擦嘴,轻声道:“你走后没多久,铺子里一位姑娘,给方家一个嫡系子孙糟蹋,死了。”
陈平安默不作声。
范二缓缓道:“听闻消息后,我们范家管着祠堂族谱的一个长辈,赶紧亲自去跟郑先生说明情况。连同我爹在内,都在祠堂等着灰尘药铺带回来的消息。当时那个长辈回到祠堂的时候,色轻松,说郑先生好像没有太当回事,我爹便信了。可是我大娘那会儿就在私底下提醒过我爹,事情没这么简单,要我爹多上心,帮着郑先生抽丝剥茧,看看是不是背后有人捣鬼,真要有人针对范家或是郑先生,前者,必须早作谋划,后者,不可袖手旁观。可是我爹不愿意小题大做,说如今苻家之外的四大姓开始结盟,范家若是在这个时候出头,很容易会被视为苻家的马前卒,说不定就要引来四大姓的敌视,甚至直接当个软柿子捏,所以不可轻举妄动。我去找我爹说了一次,然后就被禁足在祠堂整整一个月。床底下一直没机会用上的那袋子泥土,我尝过了,你真是骗人的,哪里能当饭吃。”
陈平安见范二还要喝酒,就伸手抢过了酒葫芦,道:“这都几口了?借酒浇愁就是句屁话,别信。”
范二点点头,伸手揉了揉脸颊,道:“我几次想要偷跑出祠堂,都被拦了回去。一个月后,我听说灰尘铺子那边没有任何动静,这如何能信?我就亲自跑了一趟铺子,郑先生当时就坐在门口抽着旱烟,见着了我还笑嘻嘻打招呼。我那时候也是傻,与郑先生扯东扯西后,见郑先生好像真没有将那件‘小事’放在心上,我离开的时候,其实是有些生气的。”
范二惨然道:“我知道很多人眼中,就算是那个我很敬重的爹,那就是一件小事,千真万确的小事。老龙城嘛,有什么是银子无法解决的事情?甚至所有人给出的理由,我都挑不出半点毛病,可是我心底,就没觉得那是一件小事啊。”
陈平安说道:“范二,你是对的,那本来就不是一件小事。”
范二憋了这么久,终于有个人亲口对他说,那不是一件小事,这个曾经在灰尘药铺里眼清澈得让陈平安都羡慕的年轻人,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对陈平安挤出一个笑脸。
陈平安取回了酒葫芦,却没有喝。事实上在登上天阙峰渡船后,他就喝得极少了,只偶尔会跟魏羡、卢白象小酌几杯。他问道:“后来呢?”
范二笑容多了些,道:“后来郑先生果然没有让我失望,有这样一个传道人,是我范二这辈子最大的荣幸!”范二随即有些黯然,道:“只是在郑先生对方家发难之后,我就被拘束在家族内,一步不得离开大门。只能通过断断续续的消息,来了解郑先生的所作所为。”
范二眼再次明亮起来,继续说道:“听人说,郑先生了解了事情的原原本本之后,去年立夏那一天,大白天!去了方家府邸门前,一拳打烂了大门,径直而入,只说了一句‘金丹之下滚远点’。方家起先勃然大怒,两位龙门境供奉修士率先露面,被郑先生两拳撂倒,昏死过去。随后一位刚好驻守府邸的七境武夫,大踏步走出,说要领教一二,郑先生一拳撂倒,当场打死!在那之后,那个罪魁祸首被方家话事人带了出来,说只要留他一条性命,其余任凭郑先生处置,断手断脚,方家绝不阻拦。当时方家话事人身边还有那位金丹老剑修,正是方家的定海针。我那郑先生,看也不看那方家话事人和那个小王八蛋,只是对金丹老剑修勾了勾手指,最后……还是一拳将其撂倒!”
范二一伸手,嚷道:“酒来!”说得豪气。
陈平安只得递过酒葫芦。
范二大口喝酒,抹了一把嘴道:“方家可没有元婴大佬,那金丹老剑修不愿认输,又祭出了本命飞剑,竟是直接被郑先生打碎了!可怪的是,郑先生没有当场杀了那个小王八蛋,而是直接去了苻家,点名要那苻东海出来挨他一拳。直到那一刻,老龙城才明白,是苻畦长子苻东海精心安排的这场意外。苻东海比那真正为恶的王八蛋,自然更该死,可胆气,比姓方的确实要大上许多,真让人开了大门,出去挨了郑先生一拳,靠着一块祖传的老龙布雨佩,保住了性命,给一位陌生脸孔的老嬷嬷救了回去。”
陈平安点头道:“应该是那位云林姜氏的教习嬷嬷。”
苻东海此举,一箭双雕,既可以离间郑大风和范家的关系,又有希望将范氏推出去,逼着范家与抱团结盟的四大姓率先开战。
只是苻东海大概如何都没有想到,郑大风身边有一尊出自骊珠洞天杨老头“小庙”的赵姓阴,精通摄魂拷魄、隐匿潜伏等诸多秘事,顺藤摸瓜,找出了他这个隐藏极好的幕后主使。
范二有些感伤,不再喝酒,只是捧着酒葫芦,轻声道:“当时苻家正是在老龙城最如日中天的时候,先是家主苻畦从别洲购买了一件半仙兵,又有云林姜氏嫡女嫁入家族,哪怕苻家不要面子,愿意息事宁人,可姜氏怎么可能让嫡女刚刚出嫁,就沦为一洲笑谈?所以那位元婴老妪就出现了,硬生生救下了半死不活的苻东海,只是没有亲自出手,跟郑先生说有本事就打完了苻家男人再来跟她交手。”
范二背靠车壁,双手抱住后脑勺,道:“事后听我爹说,那姜氏老妪的元婴境界,很圆满,距离上五境恐怕只差些许,手持一件半仙兵的城主苻畦,极有可能只能与她斗个旗鼓相当。”他望向陈平安,继续道:“我一开始总以为郑先生是七境武夫的可能性更大,后来觉得说不定是八境武夫,只是那一战后,才知道是九境止境大宗师。苻家很快就请出了登龙台的楚阳,就是那个被誉为老龙城金丹第一人的修士,比那方家的金丹老剑修还要善于厮杀,据说苻家门外,郑先生终于不再是一拳撂倒对手。”
范二伸出一只手,竖起三根手指,道:“一拳打退楚阳,两拳重伤楚阳,不承想楚阳竟然因祸得福,顺利跻身了元婴境,可还是被郑先生第三拳撂倒!”
陈平安喝了口酒。
范二突然眼眶有些湿润,道:“我们范家祠堂当晚就吵翻了天。我爹就算心里头后悔,仍是觉得到了这般田地,再去跟郑先生赔礼道歉,已经于事无补。但许多家里长辈翻来覆去,都说‘事已至此’四个字,纷纷劝说我爹不如干脆就铁了心依附苻家。既然苻家如此势大,那就顺水推舟,只要打散了其余四大姓的结盟,范家即便元气大伤,可无须百年休养生息,老龙城第二大姓,就是囊中之物了。大娘和我亲娘,还有我姐范峻茂,都没资格进入祠堂。而我范二不管说什么,都没用。看我喋喋不休,我爹大概是气急眼了,就问我到底谁是这个家的家主,我能说什么?”
陈平安问道:“最后你们范氏祠堂得出的结论是什么?狠下心,舍了自寻死路的郑大风不管,投靠阴了你们一把的苻家,向四大姓发难?”
范二眼茫然,道:“本该如此的,可是后来突然又变卦了,我爹传话给所有人,说是再议。没有人知道其中缘由,我去问大娘和娘亲,她们都说不清楚我爹的想法。”
范二继续道:“楚阳被三拳打败了后,就返回登龙台养伤,没有对郑先生纠缠不休。可是苻家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了这么大一个面子,岂能罢休?于是在苻东海和首席供奉楚阳之后,走出了第三人——手持一件苻家祖传半仙兵的元婴老祖苻扬。因为发生在苻家门口,又有半仙兵现世,苻家练气士联手遮蔽了战场,只知道郑先生走出来的时候,满身血污,他独自行走在大街上,抬起手臂,朝背后苻家竖起了一根小拇指。”
范二轻声道:“就在那一天,孙家背信弃义,竟然临阵倒戈,投靠了苻家。不成气候的方家,联络侯家,选择推举丁家为主,而丁家的主心骨,明显是那位来历通天的桐叶宗嫡系子弟。事实上,很快桐叶宗就来了一艘渡船,人不多,下船的就两个。可是在那之后,以丁家为首的三姓结盟,反而比孙家在的时候还要胸有成竹。”
桐叶宗,桐叶洲的山上第一家,与姜尚真所在的玉圭宗,一北一南位于桐叶洲两端,而桐叶宗的实力明显要更胜一筹。
按照姜尚真的说法,当初三人阻截追杀扶乩宗大妖,如果不是左右那一剑,肯定是三人之中的那位桐叶宗祖师,凭借镇山之宝取走大妖性命。
陈平安对于老龙城的云诡波谲,心中大致有个脉络了。
郑大风那一记谁都没想到的“无理手”,牵一发而动全身,极大加快了老龙城的形势变化,使得各大姓,说得好听一点,叫浮出水面,说得难听,就是原形毕露。
郑大风,满城皆敌,为了一个在药铺打杂的少女。
陈平安最后喝了一口酒。
范二苦笑道:“苻家当然不会就此罢休,家主苻畦亲自出马,跟郑先生有了一场半年之约,就在今年初冬,双方在登龙台那边交手。只是就在大战之前,那位在丁家深居简出的桐叶宗子弟,亲自去了趟灰尘药铺,内幕如何,外人不得而知,不管初衷是拉拢还是威胁,总之郑先生又与那人大打出手了一场,就在灰尘药铺外边的街道上。有人说是郑先生以一敌三,有人说是捉对厮杀,总之郑先生又受了重伤。于是苻畦放出话给灰尘药铺,大战延后到年末,登龙台公平一战,直到分出生死!没几天了啊……”
范二抱膝而坐,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掀开帘子看了看外面,即将进入老龙城外城大门,陈平安别好养剑葫芦,对范二说道:“大致情况,我知道了。放我们下来,这会儿,我去你们范家很不合适。”
范二恼羞成怒,正要拒绝,陈平安笑道:“别犯傻啊,吃泥土充饥这种傻事,做一次就差不多了。朋友没你这么当的,落个你不孝我不义的,没劲。”陈平安伸出手掌,轻轻拍了拍胸口,道:“范二还是不是郑大风的徒弟,在这里摆着呢。范二是不是陈平安的朋友,也在这里。”
不等范二说什么,陈平安已经起身弯腰去掀帘子了,喊道:“停车。”
范二刚要跟着起身,陈平安已经弯腰走出,放下帘子前笑道:“千万别送啊,我就是去灰尘药铺那边坐一会儿,不是你想的那样。天底下这么乱,处处都有不平事,我陈平安可管不过来。就是想着与郑大风见一面——那个你嘴里口口声声‘一拳撂倒’的郑先生。”
范二瞪眼道:“别忘了那瓷器,还有约好了要一起去正儿八经喝花酒的……”
陈平安已经跳下马车。
范二躺在车厢里发着呆,喝了酒,见了最好的朋友,可范二心里还是觉得不痛快。
陈平安下了车,裴钱和四人也只好跟着离开车厢。
目送范家车队率先入城后,裴钱小心翼翼问道:“咋了,那家伙舍不得花钱,不乐意给咱们免费吃住的地儿?看着不像是这种人啊。”
陈平安笑道:“瞎说什么呢,我们先去找另外一个人。”
交钱过了外城门,想进内城还是需要交钱。这笔钱,灰尘药铺怎么都该帮着出吧?
陈平安还记得去往灰尘药铺的路线,只是老龙城实在太大,等他走到灰尘药铺的巷子和街道拐角处,已经是临近黄昏。
带着身后五人进了那条小巷,就看到了一个邋遢汉子坐在店铺门口的小板凳上,学他师父抽着旱烟呢。
郑大风呛了一口,一阵咳嗽,啧啧笑道:“稀客稀客。”
陈平安看着还是吊儿郎当的汉子,也没说什么,瞥了眼空荡荡再无莺声燕语的铺子,一屁股坐在门槛上,问道:“药铺招不招人?”
郑大风没好气道:“没钱雇人了。”
陈平安自顾自说道:“借我四十枚谷雨钱,我就当你药铺的伙计。是借我,不是送。”
郑大风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盯着陈平安,问道:“咋的,涨了境界,换了身行头,就能把谷雨钱当铜钱使唤了?滚滚滚,老子没心情陪你说笑话。”
郑大风突然抬起头,望向背负痴心剑的隋右边,正色道:“不过这位姑娘若是愿意留在咱们铺子,另当别论,管吃管喝管住,至于每月薪水,先欠着!”
隋右边站在巷子中,对于这个邋遢汉子的搭讪,无动于衷,脸上连细微情绪变化都没有。
陈平安对裴钱一挥手,指了指铺子里头,吩咐道:“就住这儿了,放行李去,自己挑屋子。”
手持行山杖的裴钱欢呼一声,先从袖中拿出她那张最喜欢的宝塔镇妖符,贴在自己额头上,然后一溜烟跑进了铺子。先前在老龙城走得累死,她老早就想要拿出这张符箓给自己“增加内功”了,这会儿终于得偿所愿。
魏羡四人一言不发地陆续跨过门槛。
郑大风无奈道:“我的陈大爷啊,你是真不知道老龙城这会儿的光景,还是觉得自己有了些本事,来我这破烂铺子逞英雄?”
陈平安笑呵呵道:“你猜?”
郑大风像是头回认识陈平安,瞧了半天,转过头,继续吞云吐雾,含糊不清道:“行吧,愿意住就住下,老头子在你身上押了不少,应该不会让你这么早死翘翘,大不了让赵老哥盯着你就是了。登龙台那边,反正老赵也插不上手。”
一尊阴出现在巷弄阴暗处,对陈平安说道:“别掺和,我和郑大风都有可能死在登龙台那边。”
陈平安没有立即给出答案,望向郑大风的侧脸,问道:“怎么回事?”
郑大风抽了一口旱烟,吧唧嘴,道:“别把我想得多好,是关系着大道,不得不出手罢了。当初我死活破不开九境瓶颈,你这个狗屁传道人,其实只有后面的一半功劳,先前那一半,是有个小姑娘的一本书,里头有《精诚篇》。当初我从她手上偷了过来,给她发现了,就只好说是暂借,后来被我不小心震碎了。等终于破境了,就想着重新买一本,四十好几文钱,当时心疼,拖了几天,然后就没机会还了。”
郑大风脸色晦暗,被烟雾笼罩,接着道:“当初不过是欠你陈平安五文钱,如今欠了小姑娘那么多钱,你觉得我坐得住?总得做点什么吧?再说了,不是我,她再过个两三年,怎么都可以找个人嫁了,日子穷些,总好过穷日子都没得过。好死不如赖活着,我郑大风自己就是一直这么做的,何况她也算不得‘好死’。老赵好不容易帮着她聚了魂,傻丫头也没说啥,就是求我帮着照顾她爹娘和弟弟,哭着说不怪我呢。”
赵姓阴淡然道:“是说她喜欢你,说这辈子脏了身子,不敢想了,下辈子再有机会遇见你郑大风,还要喜欢你,只是胆子要大一些。”
郑大风蓦然抬头,一股雄浑无匹的罡气充斥着整条巷子。
郑大风沉声道:“滚!”
阴不以为意,缓缓消失。
“接着。”陈平安抛给郑大风一只瓷瓶。
只是郑大风任由瓷瓶在身前划过,滚落在地。
陈平安起身捡起那瓶坐忘丹,站在郑大风身前,伸手递给他,道:“桐叶洲元婴地仙拿来养的丹药,有六颗,你郑大风能吃几颗就吃几颗,要是死在登龙台上,我回头跟杨老头要钱去,没死,就是你欠我的。”
郑大风抬起头,皱眉道:“陈平安,你到底想要做什么?这跟你有屁的关系?”
陈平安始终弯腰递着那只瓷瓶,道:“我这个泥瓶巷的泥腿子,这么辛辛苦苦练拳又练剑,吃了不少苦头,以前是为了吊命,现在,你都说了,我已经人模狗样了,你觉得我图什么?”
郑大风淡然道:“我他娘的咋知道你图什么?我郑大风上次在药铺早跟你说了,我从来跟你陈平安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这件事,是跟我无关,可我也有理由留在这里。”陈平安还是那个姿势,“想听文绉绉一点的,还是泥腿子一点的?”
郑大风不搭理他。
陈平安自顾自说道:“人生在世,何以解忧?唯有酒和钱。人间小不平,花钱买酒可以消之。人间大不平,我还有一剑与一拳。”陈平安咧嘴一笑,“这些是书上学来的,按照我陈平安这个泥腿子的说法,就是老子已经这么不爽了,那就干死他们啊!不然老子练剑练拳是为了好玩啊?”
郑大风愣了半天,大概是怎么都没有把眼前这个年轻人,跟当年陪自己蹲在树墩子旁的黑炭少年,合二为一。最后他抹了把脸,冒出一句:“说话就说话,你喷我一脸唾沫星子做什么?”
郑大风到底还是接过了那瓶坐忘丹。如果陈平安不是充豪气,那么两颗足矣,能够压下伤势,至于祛除病根子,依旧很难,已经不是多吃几颗灵丹妙药的事情了。
裴钱早就在门槛那边探头探脑,听郑大风此言,气坏了,提起手中的行山杖,恨声道:“你这人,怎么不知好歹呢?再这么说,小心我生气了啊……”
郑大风收起了瓷瓶,转头笑嘻嘻道:“吓死我了,这位风华绝代的小女侠,何方人氏啊?”
裴钱咳嗽一声,立定站好,以行山杖重重拄地,正色道:“听好了,我叫裴钱,是一位落难民间的公主殿下,陈平安是我……师父!我是咱们这一派的开山大弟子!”
陈平安是她爹这种挨揍的话,裴钱在陈平安面前从来不说。
郑大风咽了口唾沫,转头望向陈平安,大概是想问你陈平安这种木头疙瘩,上哪儿找来这么个丫头片子?
陈平安说道:“进屋子谈正事。”
郑大风疑惑道:“不是谈完了吗?”
陈平安气笑道:“我愿意插手此事,又不是一心找死!对手阵营有哪些势力,各自拥有几名金丹、元婴地仙,哪些势力是坐山观虎斗,哪些地仙会下场厮杀,各自身后会不会有伺机而动的上五境修士,我不得了解一下?老龙城的堪舆形势,以及登龙台附近的路线,我不得知道一点?你跟苻家、方家和丁家的三次交手,我难道不要听一听?”
郑大风一阵头疼,掏出瓷瓶,道:“拿回去拿回去,咱们真不是一条道上的,尿不到一壶里去!”
陈平安没理郑大风,径自跨过门槛。
赵姓阴已经出现在铺子里边,微笑道:“我可以与你详细说清楚。”
郑大风哀叹一声,习惯性掏了掏裤裆,拎着板凳返回药铺,跟着陈平安一起回了后院。
在郑大风正屋里,陈平安和赵姓阴相对而坐,裴钱没敢去那坐北朝南的主位放下屁股,只敢坐在背对屋门的长凳上,主位还是留给了郑大风。陈平安还让魏羡、卢白象四人各自拎了椅凳,也坐着旁听。
郑大风落座前,总算还有点主人家的派头,抓了一大把瓜子在小碟里,放在了裴钱面前。裴钱瞥了眼陈平安,跟郑大风不情不愿地道了声谢。然后郑大风给自己拿了两大碟盐水花生和酱牛肉干。
裴钱看了看自己小碟里的瓜子,再看了看对面郑大风的,竟然连碟子都比她大啊,这就有点过分了吧?
裴钱竖起大拇指,不情不愿地道:“你这待客之道,我服气!”
郑大风伸手虚压了两下,笑道:“记在心里,别挂在嘴上。”
裴钱盘腿坐在凳子上,狠狠嗑着瓜子。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芦放在桌上,问道:“能不能喝一点儿?”
郑大风剥了个盐水花生,摇头道:“滴酒不沾,最近喝不了。”
赵姓阴缓缓道:“六天后,节气大寒,在苻家的那座登龙台,郑大风会跟苻畦有一场不死不休的大战,也就是说最后能够活着走下来的人,只有一个。如果郑大风死了,倒也简单了,我们上去帮着收尸就行,没什么危险,苻家既然打杀了一位九境武夫,面子挣够了,乐得大度些,不会再跟一间灰尘铺子过意不去。”
发现陈平安望向自己,阴苦笑道:“当然,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郑大风死在登龙台上,他死了,我就连阴都当不成,何谈庇荫子孙?所以哪怕登龙台到时候布满术法禁制,我仍有法子闯入其中。不过如此作为,无非是让郑大风晚死片刻,到时候你陈平安一旦选择执意出手相助,就会是一场大乱战,不说金丹元婴,恐怕只要是个中五境修士,除了范家,老龙城五大姓都会来踩上一脚。”
陈平安点头道:“这是最糟糕的结果,我已经知道了,再说说最好的情况。”
阴心中略有讶异,这趟倒悬山往返之行,陈平安似乎变了许多,只是阴本就形象缥缈,面容模糊,有没有表情旁人也看不出来。他继续说道:“郑大风三拳打倒老龙城第一金丹修士楚阳后,与手持一件半仙兵的苻家元婴老祖,大战了一场,苻家经营老龙城这么久,府邸那块,早已被打造成类似书院、道观的小洞天福地,所以那场架,打得并不轻松。”
郑大风嗤笑道:“示敌以弱,我要干倒的,从一开始就是老龙城城主苻畦。如果不是我故意压着境界,那个拿把破铁枪瞎晃悠的老家伙,早给我撂倒,再往他老脸上吐口水了。”
陈平安不太相信郑大风的言辞,阴笑着点头道:“郑大风说得不算太扯,他那会儿,确实是不愿意过早暴露真实境界。”
陈平安心中了然,这符合郑大风的性格脾气,换成李槐他爹李二,可能就不会这般藏掖。
事实上在当年的骊珠洞天,除了齐先生和杨老头,以及李宝瓶的哥哥李希圣,恐怕这条老光棍看门人,才是那个学问最大的人物。懂得越多,所求越高,一身拳意反而不如李二纯粹,毕竟欲多则心窄,所以郑大风当初的破境,才如此艰辛,以至需要陈平安和那《精诚篇》,来当他的传道人。
陈平安问道:“是丁家的女婿,那个带着媳妇回娘家的桐叶宗嫡传弟子,害得郑大风受伤这么重?为何会谈崩,以致大打出手?”
郑大风脸色阴沉,撕了一块酱牛肉干丢进嘴里。
赵姓阴笑道:“好家伙,来头还真不小,一到灰尘药铺就开门见山说了一大通,大致意思就两点,一个他叫杜俨,是桐叶宗那位中兴老祖的嫡长孙,再一个他杜俨当年在老龙城遮掩身份四处晃荡的时候,那个姓方的年轻人的祖辈,是他屁股后头的小跟班,到了年轻人这一辈,是独苗,所以希望郑大风卖他一个面子,别让人家断了香火。只要郑大风点头答应,他许诺桐叶宗会站在灰尘药铺这边。”
阴瞥了眼一直偷瞄那只养剑葫芦的郑大风,冷笑道:“九境武夫,就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明知道杜俨身边站着个玉璞境修士,还不当回事,还敢笑话人家上五境修士,竟然乐意给人当狗乱吠。郑大风,现在如何?想不想喝酒啊?想喝就喝嘛,反正你是天下无敌,苻畦不过是十境元婴巅峰,外加至少一把半仙兵,又有登龙台地利而已,还不是照样被咱们郑大爷一拳撂倒?”
郑大风翻了个白眼,一只脚踩在长凳上,勾着肩膀,浑然没当回事,就是喝不了酒,确实有些难熬。关键是陈平安这小子不厚道,自己明明说了滴酒不沾,你陈平安也不喝酒,那就拿回去老老实实别在腰间啊,你还揭开葫芦的酒塞算哪门子事?
陈平安点了点头,好地问郑大风道:“范二只跟我说你之前去方家,撂了句话给那个年轻人,是什么?”
郑大风将手中花生壳丢在地上,眼淡漠,道:“要那家伙生不如死。老赵会些邪门歪道的禁忌手段,到时候那小子有得享福了。”
直到这一刻,陈平安才转头,对身后魏羡四人笑道:“忘了介绍,这家伙叫郑大风,是我老乡,九境武夫。看大门的,我跟他做过几文钱的生意,还是念他情的。”
郑大风笑着向四人抱拳,道:“九境而已,见笑见笑。”
陈平安继续道:“我那把飞剑十五,原先主人就是他的师父。他师父在这几十年里头,好像就收了两个徒弟,郑大风九境,他师兄顺顺当当一路进的十境,就跟咱们吃饭喝水没两样。”
裴钱眼睛一亮,这路数适合自己哇!吃饭喝水就上了那啥武道十境,自己每天还读书抄书呢,要是再偷偷喝个酒,还了得?
郑大风伸手抹了把脸,闷闷道:“你大爷啊……”
屋内画卷四人,心境各异。
赵姓阴刺了几句郑大风后,继续说道:“最好的结果,就是郑大风胜了占尽天时地利的苻畦,接下来就看我们如何带着郑大风,一起活着走到这里,从城外登龙台,回到内城这间灰尘药铺!悬,得看天意喽。不过回过头看,云林姜氏的存在,既是最大的危险,而云林姜氏祖上数位大祝积攒下来的豪阀脸面,也算是我们的一线生机所在。毕竟在场面上,连苻家都不敢明着毁约,若是郑大风侥幸活着走下登龙台,没谁敢画蛇添足,为云林姜氏或是苻家强出头。至于私底下,也就是登龙台到铺子之间的这条路上……”赵姓阴说到这里,莫名其妙问道:“那个人真不愿意出手?”
毕竟那个人,是他和郑大风离开骊珠洞天入驻老龙城,最大的原因。
郑大风撇撇嘴,道:“范家那女人在我出手前就挑明了,最多让范家不坑我,再就是使得苻家没办法驾驭老龙城上面的云海,其他的,我郑大风愿意找死,她就亲眼看着我死好了。”
范峻茂的话语,郑大风略有改动。那个之前来铺子喝着酒就跻身了元婴境的范峻茂,那个一剑掷出云海、直接毁掉玉圭宗姜氏元婴供奉一件上品法袍的范峻茂,对郑大风说的完整言语,是“过再多年,还是这副做不成大事的烂泥德性,那我就再看你给人钉死一次好了”。
郑大风当然不会原封不动说给陈平安听,太晦气,也太丢人现眼。
事实上这番话,赵姓阴当初都没办法听到。范峻茂的境界攀升,最后跻身元婴境界,都透着极大古怪。整个老龙城,恐怕除了城主苻畦之外,所有人打破脑袋都想不出为何范家会逆势而行,为何最后没有直接乖乖依附苻家。
在范家,有人说话比范二他爹更管用,甚至比范氏祠堂所有人嗓门加在一起,都要大。不是什么隐世不出的元婴老祖宗,元婴倒是元婴,祖宗就算不上了,是范二同父异母的姐姐,那个名声不显的大家闺秀范峻茂。只是她没有站在郑大风这边,坦言此次只看戏,不蹚浑水,由着郑大风慷慨赴死。
郑大风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
赵姓阴随后详细介绍了老龙城五大姓的金丹、元婴地仙,以及各自的大致通法宝。
比起范二当初在车厢里所说,只是略多出三人而已,而且没有从石头缝里随便蹦出个元婴,算是个不小的好消息。
阴笑道:“老龙城和登龙台堪舆图我今晚就可以找来。”
陈平安当然不会拒绝。
阴瞥了眼郑大风,竟是破天荒爆了粗口,骂道:“娘希匹,换成保护陈平安多好!就算有大战,也不需要事事让我来擦屁股,一场死战那也打得教人心里头舒坦,哪里需要如此想着法子缝缝补补,提心吊胆?”
郑大风斜眼道:“哎哟,陪着老子每天晒太阳的舒坦光景,给忘啦?”
阴冷哼一声。
陈平安又问:“有没有玉璞境大修士躲在幕后?有的话,是几个?”
郑大风笑道:“咱们宝瓶洲,玉璞境很多吗?我给你掰手指算一算?”
郑大风开始跷起一根根手指头,数道:“咱们骊珠洞天,阮邛算一个,大骊宋氏牛气吧,如今吞并了宝瓶洲将近半壁江山,还一样恨不得把那铁匠当菩萨供奉起来,对吧?大隋高氏老祖宗,喜欢当个说书先生,算一个,但是都没敢下场跟我师兄李二对一拳。风雪庙有个魏晋,那是千年一出的剑修天才。真武山肯定有一个,只是从来不愿意露头。诰宗宗主,刚刚跻身仙人境,才得了个天君头衔。观湖书院山主,则未必是上五境。你数一数,一洲之内,这才几个玉璞境?当然北俱芦洲的天君谢实,还有南婆娑洲的剑仙曹曦、墨家游侠许弱,这些不算,归根结底,他们就不算咱们宝瓶洲修士。”
陈平安笑道:“天君谢实和剑仙曹曦怎么就不算了?这两位就是咱们骊珠洞天走出去的,只不过墙里开花墙外香罢了,虽是在别洲闯荡出来的修为和名头,但根子还是咱们老乡。尤其是那个曹曦,祖宅跟我同一条巷子,上次我还在泥瓶巷跟这位老剑仙碰过头。曹曦为人不太厚道,在我家门上动了手脚,不过被墨家游侠许弱看出了端倪,随手破掉了。”
郑大风没得反驳,只好手撕酱牛肉干,狠狠嚼着。
画卷四人从头到尾,尽量让自己色自若,此时已经快要绷不住脸色了。
陈平安的家乡,是不是太邪乎了点?看门的,是个九境武夫?然后有个十境武夫的师兄?那什么泥瓶巷就有个名叫曹曦的剑仙?稍远,是位道家天君的“龙兴之地”?
郑大风想要找回场子,道:“可是宝瓶洲才几个十境武夫?就两个,李二、宋长镜,接下来,就轮到我了吧?教你拳法的那个,总不会也是十境吧?”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坦诚道:“待在我家的这位,应该也是十境。”
郑大风揉了把脸,愤愤道:“老子当初也差点直接从八境巅峰直奔十境去了,好不好!”
陈平安笑问道:“那你这会儿再跑几步给我来个十境看看,岂不是就万事大吉了?我都不用去登龙台,待在灰尘药铺,给郑大风你做一大桌子庆功宴的饭菜,如何?”
郑大风吃瘪,跻身十境若是简单,李二为何要离开骊珠洞天?
纯粹武夫的九十之别,与剑修的十二十三之差,有些相似。
至于传说中的武道十一境,与剑修十四境,想一想就行了。这两个门槛,比起寻常练气士的五和六、十和十一这两条鸿沟天堑,更加难以想象。
自认已经心比天高的郑大风,都不敢奢望那虚无缥缈的武境。
断头路,何谓断头?跟着杨老头这位骊珠洞天历任圣人都要先拜山头的“君”这么多年,郑大风知道一些内幕。
赵姓阴心情大为舒畅,果然还是需要陈平安这个传道人,才能让郑大风难受。
陈平安望向对面那尊阴,问道:“按照前辈的说法,这间灰尘药铺有玄机?”
阴笑道:“此地并非是郑大风随便跟范家讨要的寻常地方,是君安排的,一旦开启阵法,我在此地,可以发挥出玉璞境的修为。”
郑大风叹气道:“那也是以折损阴德作为代价提升境界的下乘手段,撑不了太久。”
阴脸色如常,道:“真当我随你走这趟老龙城,就是每天陪着你晒太阳看月亮,等着哪位仙子御风从你头顶掠过?只要撑过了一个月,形势兴许就有变化了。”
“明白了。”陈平安笑道,“那现在开始算一算我们这边的实力。”
郑大风吃着盐水花生,环顾四周,问道:“你说有哪些?不都在这间屋子里头了?”
裴钱指了指自己,开心笑道:“我也算?可我距离练成绝世剑术还差一个‘明天’哩。”黑炭似的小丫头,难得还有些难为情。
郑大风一本正经道:“裴小女侠,你其实才是我们的顶梁柱、主心骨,不可妄自菲薄!”
裴钱笑纳了,伸手推了推空碟子,吩咐道:“再来些瓜子。”
郑大风还真起身去偏房抓了一大把瓜子,丢在裴钱面前的小碟子里。兴许是碟子不大的缘故,显得那把瓜子分量十足,极有诚意,于是裴钱看这家伙,就稍稍顺眼了些。
陈平安终于喝上了第一口酒,放下养剑葫芦后,飞剑十五掠出,然后陈平安又取出郑大风赠送的那块咫尺物玉牌,微笑道:“老龙城不是很多人觉得有钱就了不起吗?我如今钱没几个了,可我多少还是攒下了些家当的。我身上这件法袍,名为金醴,是上古仙人遗物,郑大风,你能不能穿?还有一条用蛟龙沟元婴老蛟龙须制成的缚妖索,你能不能用?”
郑大风摇头道:“等你跻身了武道炼三境,就会知道这些所谓的仙家外物,只会束手束脚。你穿可以保命,我穿了,只会越发送死。”
陈平安点点头,拿出一大摞已经画好的符箓,介绍道:“阳气挑灯符应该用不着,登龙台既然类似苻家打造出来的洞天福地,破障符未必没机会,还有这宝塔镇妖符……斩锁符,专制蛟龙之属。至于这张我一个朋友亲笔书写的镇剑符,品秩极高,元婴剑修的本命飞剑,都能够厌胜片刻……”
陈平安仅仅是取出那叠符箓,对面赵姓阴就已经微微察觉到一股压迫感,尤其是那张青色材质的镇剑符,虽说是专门针对地仙剑修,但仍让他觉得如芒在背。
郑大风震惊道:“陈平安,你这趟倒悬山之行,就每天忙着打家劫舍?”
陈平安没搭理郑大风,继续拿出一件件东西,接连将三只瓷瓶一一展示:“桐叶洲埋河水妖的不成熟金丹,蛟龙沟那条老蛟的元婴金丹,还有一颗……十二境大妖的金丹!”
郑大风转头望向赵姓阴,指了指最后那只半臂高的大瓷瓶,问道:“你信吗?”
赵姓阴摇头又点头,道:“一般人我不信,陈平安说了,我就信……一半吧。”
陈平安问道:“有哪些东西,可以救急吗?”
郑大风说了句“让我缓缓”,就陷入沉思。
赵姓阴问道:“早知道你有这么多家当,就不该让你陈平安进这屋子,何必呢?”又重复一次:“何必呢?”
陈平安色平静道:“你可以当我是在跟药铺那位杨君,做一笔大买卖,要么输个底朝天,要么赚个撑死人。”
阴只是摇头不语,显然不信这种说辞。
陈平安转头,致歉道:“你们怎么说?”
魏羡淡然道:“么(没)得法子,还能咋样。”
隋右边横剑在膝,眼熠熠,道:“我除了一颗青虎宫坐忘丹,还多要一对火龙丹和布雨丹。”
朱敛呵呵笑道:“杀那山上仙,快哉快哉。”
“如果我说话管用,自然是希望立即离开老龙城,只是既然已经决定留下……”卢白象最为务实,“那么我也要一对火龙丹和布雨丹。拿到老龙城堪舆图后,我可以帮着谋划具体路线。”
陈平安对四人一抱拳:“谢了!”
转过头,问郑大风道:“你觉得他们四人的武道境界,服下丹药之后,短时间还能不能提升?”
郑大风点头道:“一个七境金身境,三个六境巅峰,人人都是真正意义上的纯粹武夫,我都不知道你从哪里招徕的这些家伙。金身境稳固境界一事不难,其余三人,想要在这几天破境,还是很难,但是磨一磨,肯定能再将六境巅峰的高度顺势拔高一截。只要这次他们能活下来,对于以后的武道修行,大有裨益。毕竟巅峰不过是‘无瑕’,距离能够争夺那‘最强’二字,还差得老远。这两天我可以给他们四人喂拳,我这九境武夫的拳意,他们能吃进肚子多少,各凭本事。”
画卷四人面无表情。
郑大风一挑眉,陈平安身边这四名扈从,架子真不小啊,不过四人有各自的气魄,是真不俗气。
纯粹武夫,各有各的纯粹法门。魏羡是沙场万人敌,深陷敌阵,四面八方皆铁甲,凿阵而已。卢白象是才情惊艳,除了武道之外,琴棋书画,事事都要做那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隋右边是一心追求剑道极致,做那千古未有的飞升壮举。朱敛和颜悦色的面皮下面,就藏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任你们天下武夫加在一起,敌不过我朱敛一人双拳。
郑大风对于自己接下来的喂拳,有些期待。
陈平安色凝重起来,问道:“我想要炼化一件本命物,灰尘药铺这边如今能不能找人购买?而且必须保证不在天材地宝上面动手脚。如果成了,我等于多出一条命。”
赵姓阴转头望向郑大风。
郑大风想了想,道:“我得问一个人,如果她点头,就可以。”郑大风突然笑问道:“我信她,你信我吗?”
陈平安回了一句:“我信你师父。”
郑大风再次吃瘪无言。
阴起身笑道:“我去多找几幅堪舆图。”
陈平安转头对裴钱说道:“你跟隋右边睡一间屋子,魏羡三人挤一挤,我可以在前面的药铺打地铺。不过如果材料能够收集齐整——”
不等陈平安说完,裴钱大义凛然道:“那我就跟仙姐姐去打地铺!”
隋右边四人并无异议。
这些琐碎,大战在即,终究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了。
夜幕降临,陈平安端了条长凳子,隋右边和魏羡三人分别在两间屋子服下丹药后,走到院子里。
郑大风一手负后,一手放在腹部,微笑道:“面对同境修士,十丈之内,纯粹武夫务求一拳而已。你们四人,我虽不知根脚来历,却也可以暂时当四名七境练气士来看待。你们只管一起上,咱们节省时间。”
无一人向前。
郑大风无奈道:“怎么,不把我这个九境武夫当盘菜?嫌弃四人联手围殴一人,跌份儿?”
裴钱搬了条小板凳坐在陈平安脚边。
郑大风转头望向陈平安,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示意郑大风只管尽情出拳。
“既然你们这么客气,那我就不客气了。”
郑大风脚尖一拧,身形不见。
砰的一声,四拳几乎同时递出。
站在两侧屋檐下台阶顶部的隋右边、魏羡、卢白象和朱敛,分别向后退出去一步到三步不等。
郑大风啧啧道:“底子打得不错啊,陈平安,你到底上哪找来的这些扈从和婢女?我也想要几个,尤其是像这位姐姐这般模样的……”
隋右边率先出剑了。朱敛身形佝偻,一跃而去。魏羡和卢白象几乎同时向两侧挪步散开,随时策应院中隋右边和朱敛两人。
根本无须言语,即已心有灵犀,这就是藕花福地四位天下第一该有的境界。
陈平安轻声道:“有兴趣的话,可以仔细看看。”
裴钱抬起手,满满的瓜子,陈平安摇摇头,她这才收回手,嗑着瓜子摇头道:“不感兴趣,跟……师父你差远了。”
私底下喊爹,当着陈平安的面就喊师父,裴钱觉得自己真是读书读开窍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
陈平安说道:“你错了,如果只是比拼武道境界的高低,我其实暂时还不如他们四人。我如今才武道五境,不过接连几场大战苦战死战,我的五境底子打得……很好,所以随时可以破开六境瓶颈。”
能够让陈平安觉得他自己在某件事上做得很好,强过崔姓老人说陈平安某一境武道底子打得“还不错”了。
裴钱扬起脑袋,笑容灿烂道:“师父你反正是最厉害的。”
院中四人,在郑大风手底下吃足了苦头,这还是郑大风故意将境界压在八境远游境的状态下,不然更没法打,喂拳就成了欺负人。
武道修为不比练气士境界,武夫一境之差,天壤之别。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教陈平安练拳的崔姓老人,宝瓶洲唯一一位十境巅峰的纯粹武夫,当年在竹楼外,就轻轻松松以五境之拳,打死了那个想要拜师学艺的六境武人。
可这样的例外,也差不多是孤例了。
陈平安想起了剑气长城那个在墙头走桩,一身拳意硬生生压过城头近身剑意的白衣少年,曹慈。
陈平安很想知道,如今两人同样是五境,自己会不会依旧毫无悬念地连输曹慈三场。
陈平安轻轻抛开杂乱思绪,盯着院中的对战,对裴钱说道:“那次进入清境山地界前,咱们经过那座郡城,我其实忘了跟你说声对不起。”
裴钱嗑着瓜子,抬起头,疑惑道:“是说那个烙饼的事情吗?为啥跟我说对不起?”
当时裴钱拉着她的半个朋友老魏去买吃的,陈平安和卢白象三人在逛书铺。等到陈平安找到裴钱的时候,发现这丫头正大口大口啃着一张烙饼,有位衣饰华贵的妇人正在指指点点,对着黑炭小丫头破口大骂,妇人身边还有个一脸鼻涕眼泪的孩子。妇人骂得不算太粗鄙,大概是出身书香门第的缘故,只是一个劲说裴钱这野丫头没家教,怎么可以如此蛮横无理,爹娘也不管管之类的。
陈平安第一印象就是裴钱又闯祸了,就板着脸走过去。
他很怕裴钱在自己身边,非但没有学会书上的道理,却反而与自己还有朱敛四人相处久了,沾惹上了一身跋扈气息。所以走到裴钱身边后,第一句话的语气就很重,虽然没有直接训斥,可到底是偏向妇人小孩那边些。
裴钱也委实是怕极了陈平安,二话不说就把剩下半张大饼递向那妇人,说她不要了,送给那孩子好了。
妇人勃然大怒,越发生气,觉得受到了羞辱,把陈平安当作裴钱的家族长辈,一并教训了一通。大概是见陈平安的穿着打扮,像是殷实门户里走出的有钱子弟,妇人收敛了些许,骂得含蓄了许多。
等到魏羡出面说了几句,陈平安才明白其中缘由,竟是裴钱买到了铺子最后一张烙饼,刚好有个孩子过来,实在嘴馋,就要裴钱把饼给他。
裴钱哪里肯,就摇头晃脑啃了起来,故意嚷嚷着哎哟好吃真好吃,孩子立即气哭了,妇人便开始骂人。裴钱倒是全然不在乎,只是开开心心吃饼,妇人越骂,裴钱就越吃得欢,而魏羡就在旁边看着,只要那妇人不动手,他就不插手。
陈平安得知真相后,就牵着裴钱的手,要妇人给裴钱道歉。妇人气疯了,叫嚣着要让陈平安出不了郡城。陈平安就让她试试看。
妇人让陈平安走着瞧,然后就气咻咻带着孩子走了。
结果就没有了然后,等了一时半刻,陈平安见没有下文了,就带着一行人离开了那座郡城。
此时,陈平安摸了摸裴钱的脑袋,道:“应该跟你说声对不起的。”
裴钱就了怪了,连瓜子也不嗑了,离开小板凳坐在陈平安身边的长凳上,忐忑不安道:“老魏说天底下就数断头饭最好吃了,爹,你该不会是又想把我丢下不管了吧?所以先用这些话骗我?”
一时间竟然直接喊了爹,裴钱更加手忙脚乱,丢了瓜子,伸手死死攥住陈平安的袖口。陈平安一记爆栗敲下去,裴钱立即破涕为笑。
得嘞,没事了。
裴钱松了手,双手撑在长凳上,脚丫一晃一晃地,道:“恁大点事,师父你还跟我道歉,真是吓死我啦。用老魏的家乡土话讲,屁大点事,那就是毛毛雨,洗个头都嫌不够啊。”
陈平安同样双手撑在长凳上,笑道:“还记得上次我们登上天阙峰山顶吗?是不是觉得我很怪?”
裴钱使劲点头:“记得很清楚哩,你当时做了件怪事,站得笔直笔直的,还扶了扶头顶的玉簪子,可不就是书上讲的正衣冠嘛。青虎宫那些个家伙,你又不认识,又不是啥了不起的大人物,为啥要这么做呢?我想了很久,都没能想明白,后来就不去想了。”
陈平安眼恍惚,抬头望向远方,轻声道:“早些年,在家乡小镇的大门口,我当时就站在郑大风身边,隔着一道木栅栏大门,第一次遇见了外乡的仙,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那些人看我的眼,他们的态……我从小就眼力好,记性也不错,所以一直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
陈平安停顿许久,轻声笑道:“所以我练拳以后,就一直想,以后我如果自己也成了山上人,就一定不可以变成那些人,不可以高高在上,用看蝼蚁的眼光,看待别人,看待我们这个人间。”
这可能是陈平安第一次这么认认真真,跟眼前这个黑炭小丫头说着书本之外的道理——属于陈平安自己的道理。
陈平安蹲下身,捡起那些瓜子,放在自己手心,然后伸向裴钱那边,看似随意道:“我们每个人的坐姿、言行、信奉的道理……怎么说呢,就像是在告诉这个世界,你读过多少书,知道多少道理,受过多少苦难,记住了多少父母无声的教诲。所以我不希望别人看到我的时候,会觉得原来陈平安的爹娘,还有陈平安打心底敬佩的那些人,最后就只教出了这么个人。”
陈平安对裴钱笑道:“现在不懂没关系,年纪小嘛,我像你这么大岁数……”陈平安哑然,有点说不下去了。
笑了笑,陈平安将所有瓜子交到裴钱手上,自言自语道:“齐先生的先生说得对,小小年纪要有朝气,我做不到,过了岁数了嘛,所以我就希望你可以做到,山崖书院的小宝瓶,藕花福地的曹晴朗,都可以做到。一个肩上有杨柳依依,一个肩上有草长莺飞,一个肩上有清风明月,多好,一想到这个,我就会开心,很开心。”
裴钱“哇”了一声,嘿嘿笑道:“爹,像你这样的好人,我上哪儿找第二个去哦。”然后小女孩也开始忧愁起来,“前不久吧,在渡船上干瞪眼,没办法去渡口那边玩耍,我就偷偷有了个想法,想着哪天我长大了,练成了绝世剑术,就会跟爹你开口,说:‘爹,给我一匹马呗,我要去闯荡江湖啦!’不过我后来又一想,估计马有点贵,爹你未必乐意送给我,那就驴也行,骡子也行啊!外面的江湖在等我呢!嗷嗷叫着等我呢!”
小女孩唉声叹气起来,又道:“现在我又不想去江湖玩了,么(没)得意思,全是坏人,要不就是不太好的人。”
陈平安也晃着双脚,笑道:“可你不就是在江湖里遇上我的?对吧?”
一大一小,一起晃荡着双腿,裴钱想了半天,轻轻说道:“可我不想遇到别人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