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记起一事,突然补充道:“还是别喊我齐爷爷了,喊我齐前辈就行,否则感觉像是在占老大剑仙的便宜,这可使不得。”
话音刚落,两人脚下的城墙下方,发出一阵闷响。
估计是隐官大人摔到了地上,引发震动。
老人笑着提醒道:“虽然有老大剑仙帮忙盯着,隐官大人也在,但是你还是要小心一些。兵无常法,妖族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展开下一轮攻势。好了,你继续忙吧。”
不见老人移动脚步,他就出现在了十数丈外的城头上,就这样蜻蜓点水,老人的身影转瞬之间就消失不见。
陈平安跳下城头,转身返回茅屋那边。他突然听到南方大地上响起一阵阵难以言喻的声响,不是刺破耳膜的那种难受,而是动静不大却让人恶心的那种,他赶紧走到墙头,举目望去。
在一望无垠的城外峡谷中,出现了一个大妖。陈平安站在城头上看那个东西,就像一个人低头看着不远处泥地里的一条蚯蚓。
陈平安完全可以想象,那条蚯蚓的真实体形,一定极其恐怖。
然后陈平安就看到城头这边,先前那位隐官大人坠落的方向,炸开了一团巨大的雪白光芒,如一粒珠子滚向那个大妖。
峡谷内,尘土飞扬,打得翻天覆地。
约莫一炷香后,隐官大人返回城头,站在离陈平安不远处,使劲张大嘴巴,伸出双指摇了摇一颗牙齿,最后好像不舍得将其拔下来,只是朝走马道吐了一口血水。有些生气的她大摇大摆地走在城头上,城头走马道给她踩得一步一震。
在城头结茅守城的老剑仙不知不觉来到陈平安身边,笑着解释道:“对她而言,没打死对方,就是自己输了,所以比较恼火。这时候谁都不要管她,否则会很麻烦。以前也就阿良乐意跟她唠叨唠叨,喜欢火上浇油,雪上加霜,反正经得起她的揍。如今阿良离开了剑气长城,估计她有点无聊吧。其实对面那头不太走运的大妖,只是象征性过来露一面而已。”
老剑仙带着陈平安一起走向茅屋,突然说道:“因为某些原因,你是一个例外,所以我跟你也多唠叨一些。”
陈平安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这天夜幕降临后,陈平安离开曹慈建造的那间小茅屋,坐在了北边的城头上喝酒,眺望着那座巨大的灯火通明的城池,望向宁姚家的方向。
他的左边肩头忽然给人一拍,他向左望去,宁姚已经坐在了他的右手边。
她这次走上城头,拿来了一些吃食,放在茅屋那边,她还将一坛酒提到城头。陈平安递过养剑葫芦,宁姚将酒倒入其中。
酒坛空了后,被宁姚随手丢向城外,摔落在地也没有发出声响,毕竟是小小酒坛,不是先前那个隐官大人。
宁姚喝了口酒,开始发呆。陈平安便陪着她一起发呆。
宁姚轻声道:“讲不讲道理,其实跟一个人活得好不好,没半点关系。”宁姚伸出手臂,指向城池,“那边,有些人资质太好,所以只要他在规矩之内滥杀无辜,谁都拿他没办法。到了城头以南的战场上,这种人依然是响当当的大英雄,剑气冲霄,以无敌之姿凿开妖族大军,便是记恨他的人,都不得不承认,有他没他,大不一样。”宁姚摇晃酒壶,“我走过浩然天下很多地方,见过各色人。有些人只是投了个好胎,就一辈子荣华富贵,衣食无忧,每天只是在那里埋怨人生无趣,发牢骚,说自己太苦了。”她将养剑葫芦还给陈平安,“狗屁倒灶,挺没劲的,是不是?”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还好吧。别人怎么活,各有各的道理吧,不合我们心意,未必就是错的。”陈平安喝了口酒,“有烦心事?”
宁姚点点头:“有人想要买我家的斩龙台,我不愿意卖,人家便出了天价,讲道理,讲大义,讲世交情分,什么都讲,讲得我有点烦。”
陈平安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言语,只是轻轻握住了宁姚的一只手。
宁姚没来由笑了起来:“但是只要一想到你小时候过着苦哈哈的日子,饿着肚子,在泥瓶巷里偷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就觉得其实这些都没什么。”
陈平安笑着望向远方,清风拂面,不再像最早那样刮骨锥心了,就像家乡山林中的微风,他柔声道:“这样啊。”
一夜无话,最后宁姚靠着陈平安的肩头,怡然酣睡到天明。陈平安纹丝不动,安静守夜。
他曾经见过一句很动人的诗句,在家乡仙坟的一座泥塑像上,不知是谁刻上去的:“自童年起,我便独自一人,照顾着历代星辰。”
明月依旧隐去,太阳照常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宁姚难得睡得如此踏实,她醒来后抹了抹嘴,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干脆直接御剑下了城头,往北边城池潇洒而去。
陈平安返回茅屋吃了顿早餐,然后就开始从左到右地沿着北边的城头走桩练拳。他对这一带早已熟门熟路,可以一路闭着眼睛,宁姚说今天可能不会来城头看他,所以陈平安带上了些吃食,打算走得远一点。
之前大概是靠近老剑仙的修行之地,剑修稀少,陈平安只见到了姓齐的老人,和那位隐官大人。陈平安这天一直往右手边练拳行去,就看到了更多的剑修,老幼男女皆有,既有来此汲取剑意、砥砺剑道的年轻一辈,他们往往独自练习剑术,或是沉默悟道,也有按例巡查城头、成群结队的剑修,他们见到了背负剑匣却打拳的陈平安,无一例外,都没有和他打招呼,人人眼漠然。
陈平安这才对齐姓老人那句话有了些感触,剑修在这里,不愿意麻烦别人,更不愿给自己找麻烦。
正午时分,陈平安坐在城头吃着宁姚送来的肉脯和点心,细嚼慢咽。远处有一拨少年少女前行,他们一共二十余人,出剑凌厉且整齐,身姿矫健,剑招刁钻而简捷,剑意偏向杀伐、阴沉。有一位独臂中年剑修脚步轻灵地追随着方阵,在旁指指点点。这应该是同一个姓氏的年轻子弟在此修行。
陈平安没敢多看,免得被当作偷师别家祖传剑技的冒失鬼。
那名独臂剑修看了眼正在进餐的陈平安,想了想,做了一个手势,年轻剑修们欢呼一声,迅速停下修行,三三两两席地而坐。有一群远远跟在剑阵后方的男女,立即摘下包裹,给这些少年少女拿出午餐,态恭敬。
宁姚说过,剑气长城这边等级森严,极其讲究家族传承和实打实的战功。比如那个隐官大人。“隐官”并非姓名,而是一个历史悠久,却没人能说出一个所以然的怪官职,总之隐官头衔世代承袭。隐官在剑气长城执掌督军、定罪、行刑等事,历任隐官中有很多碌碌无为者,就像剑气长城北边的影子,往往沦为城中大族的应声虫,但是这一代隐官大人,大不一样。
她是公认的剑气长城第四把手。十三之争,第二个出战的,就是这个脾气暴躁的“小姑娘”,对方那名战力卓绝的大妖,直接认输退出,气得她独自在战场上乱砸乱捶了整整一刻钟。剑气长城的剑修和妖族就这样看着她发泄怒火,双方都早已习以为常。
在听宁姚大致讲过十三之争的首尾后,陈平安除了记住双方阵营的巅峰战力,更记住了那个“一家之学,半壁江山”的阴阳家陆氏。
双方只在最后一刻才水落石出的出战次序,可能是另一场悄无声息却暗流涌动的大战。
这位隐官大人,为人族开了一个好头,只是剑气长城这边中盘崩溃,几乎溃不成军,所幸阿良横空出世,收了一个好尾。
陈平安吃完午饭后,就起身继续打拳,往前而走,其间他又见到了那位姓齐的老人,不过这次老人身边跟着一个面容俊美的中年男子。齐姓老人气势内敛,而男子气势鼎盛,瞧着便像是压过了老人一头。
陈平安没有上前搭话,只是停下走桩,微微低头,抱拳致意。
老人笑着点头致意,亦是没有跟这个外乡少年寒暄客套。
之后陈平安遇到了两个坐在城头喝酒的青壮剑修,以及一个站在城头上持剑不动的独臂少女,剑极大。
陈平安看见他们后就默默跳下城头,绕过他们,等他们离得远了,再跳上城头继续走桩。
黄昏时,陈平安还看到了几个从南边城下飞掠而起的剑修,他们越过走马道,御剑向北。
陈平安看了眼天色,潦草地吃了顿晚饭,转身返回。直到深夜他才回到小茅屋,结果一推门,借着明亮的月色,陈平安就看到了那个隐官大人,正在偷吃他的食物。陈平安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羊角辫“小姑娘”缓缓转过头,腮帮鼓鼓的,一点都没有做贼被抓的觉悟,反而一脸责备和警惕地望向陈平安,像是在问你谁啊,来我家做甚?
这不是入室行窃的小偷,根本就是下山打秋风的土匪啊。
陈平安只好默默退出茅屋,掩上房门。他怕一言不合,就给这位战功彪炳、性情乖张的隐官大人,一剑戳个稀巴烂。
陈平安去往茅屋后边的北城头,坐着喝酒。他突然听到身后一阵拍掌声响,转过头,看到隐官大人收起手掌,指了指茅屋那边,随后扬长而去。
是提醒我可以回去收拾残局了?
陈平安一阵头大,为小心起见,他还是坐在原地,等到她走远了,才回茅屋看了一遍,宁姚带来的吃食,已经所剩无几。
陈平安叹息一声,收拾完这间乱七八糟的屋子后,重返城头,开始练习郑大风赠送的《剑术正经》。他依然虚握长剑,手中并无真正的长剑,主要是练习开篇的雪崩式和镇头。
宁姚今天没有来到城头探望陈平安。陈平安便在后半夜返回茅屋躺下,安然入睡。
第二天清晨,陈平安刚走出茅屋,就看到那位隐官大人大踏步而来,身后带着几个少年少女。她径直走入屋子后,很快就怒气冲冲地走出茅屋,瞪大眼珠,使劲做出凶恶煞的模样。她兴许是在责问为何茅屋今天没有东西可偷吧。她身后那几个气质不俗的少年少女,都有些幸灾乐祸。
陈平安脸色尴尬,只好装傻扮痴。
如果她不是隐官大人,陈平安真的想要捏一捏她的脸颊。
隐官大人这次是真的有点生气,她脚下的剑气长城轰然一震,身穿一袭宽松大黑袍子的她掠向高空,转瞬即逝。
宁姚在下午来到剑气长城,听陈平安诉说经历后,笑着说:“不用担心,那位隐官大人就是这样的脾气,吃过她苦头的剑修不计其数,但她其实是个很好对付的顺毛驴,喜欢听人说好话,送她漂亮东西,一概全收。但是她吃干抹净或收下东西后,撑死露个笑脸,从不念旧情。如果惹上了隐官大人,也有办法,剑气长城那些个运气不好的,就会在她出手之前果断开始装死,她会觉得出手打死这种废物,脏了她的手,往往一笔勾销,而且她也不太记仇,也有可能是她根本记不住那些人。”宁姚记起一事,“听朋友提起过,隐官大人跟小茅屋里的人关系不错,破天荒地青眼相加,曾经有人看到姓曹的将隐官大人放在脖子上,然后他一路打拳,行走在城头,当时有个路人差点吓破了胆。”
陈平安感慨曹慈真是厉害。
宁姚笑道:“以前不熟,我最近多打听了一些曹慈的事情,得出一个结论,跟曹慈走在同一条道路上的纯粹武夫,其实挺惨的,尤其是所谓的武道天才。”宁姚接过陈平安的酒壶,喝了口酒,脸色红润,“一座天下的练气士,很难有公认的同境第一,因为本命飞剑、法宝仙兵这些东西,其实不算身外物,很多生死大战,一锤定音的恰好就是这些东西,所以机遇福缘会改变很多既定事实。武夫不一样,不太依仗这些,甚至反感这些,因此会有拳无第二的说法,输就是输,赢就是赢。”
陈平安点点头,他曾经在泥瓶巷见到的大骊藩王宋长镜,之后在竹楼出拳的崔姓老人,以及艰难破境后登天而行的郑大风,都与山上仙截然不同,那种“我争第一,谁与争锋”的宗师气势极为显著。
宁姚将酒壶递还给陈平安:“我的结论其实只说了一半,你觉得曹慈很厉害,可是我觉得你更厉害。”
陈平安咧嘴傻笑,能够让心爱的姑娘认为自己厉害,那就真的是厉害。
宁姚认真道:“因为同一个时代的武夫,肯定没有几个人能够与曹慈交手,没有几个人能够真正领教曹慈的那种‘无敌’气焰。你不但跟他交过手,而且一打就是三场,全输之后,你在跟他的心境之战中却能够不输,这真的很难得。”宁姚咳嗽一声,坐直身体,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这很难得,要保持,再接再厉。”
陈平安原本还在郑重其事地想着宁姚的话,突然发现宁姚眼中的促狭,便知道她是在模仿那个曹慈,故意捉弄自己,陈平安笑得合不拢嘴,连酒都顾不上喝了,对宁姚说道:“你学他一点都不像。”
宁姚翻白眼道:“你学他就像?”
陈平安摇头道:“我不学他,我也不用学他。”
宁姚啧啧出声,不知道是欣赏还是打趣。
陈平安呵呵一笑。
宁姚何等聪慧,立马就知道这家伙是在学自己在鹳雀客栈时的模样,她直接捶了陈平安肩头一拳:“喝你的酒!”
陈平安果真喝了口酒,然后笑道:“哇,今天的酒好像格外好喝。”
宁姚瞥了眼陈平安手里的养剑葫芦,蓦然脸红起来,又给了陈平安一拳,气呼呼道:“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陈平安提着养剑葫芦,一头雾水。
宁姚起身御剑离去,不忘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陈平安眨了眨眼睛,满脸无辜。陈平安挠挠头,继续喝酒,琢磨来琢磨去,就是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不是个好东西了。只不过陈平安倒是感觉宁姚其实没有生气,就是有些……害羞。
陈平安觉得萦绕心扉的这种滋味不坏,好像比喝了美酒还美。
有一个在剑气长城高空御风蹈虚的俊美男子,正是之前齐姓老人身边的那位,无意间撞见了这一幕,他笑了笑:“原来是个不开窍的愣头青。”
陈平安喝过了酒,别好养剑葫芦,起身练习剑炉立桩。
月光入怀,皎皎在肩,一夜安宁。
天微微亮后,陈平安猛然睁眼,发现自己竟然一动不动地立了半夜桩。他有些后怕,这要是一不留掉下城头,人家隐官大人可以毫发无损,而他肯定就是下边墙根的一摊肉泥了。
陈平安做了几个舒展筋骨的动作,跳下城头,回茅屋吃过了宁姚昨夜准备好的早餐,然后继续枯燥无味的走桩,沿着城头走马道往右而去。
一路上,陈平安遇上了一个满脸贱笑却杀气腾腾的少年胖子,老规矩,他跳下城头绕过,再重返城头时,又看到城头上站着一个姿容俊美、略显阴柔的少年,然后看到一个满脸疤痕的黝黑少年,最后看到了那个背负巨剑的独臂少女。只是今天她身边多出了几个年轻女子,这些女子仿佛将宽阔城头当作了郊游地点,一条锦绣绸缎上,摆满了精美的吃食。
当陈平安再次从城头上跳回走马道时,她们便一个个望向他。陈平安与她们远远擦肩而过的时候,她们还在对着他指指点点。
陈平安头皮发麻。
其实为何如此,他一清二楚,前前后后的这些家伙,肯定就是宁姚之前描述过的那些朋友,而且都是并肩作战的生死同伴。
这是陈平安第二次有些埋怨自己脚上的草鞋。第一次是在大隋京城,他怕给李宝瓶、李槐他们丢脸,还专门买了双崭新的靴子,只是他并没有去东山的山崖书院,便跟崔东山离开了京城,穿了一会儿新靴子就将其脱下来,换上了最习惯的草鞋。
陈平安更希望将自己收拾得更好些,哪怕不是曹慈、崔东山那种与人相得益彰的仙气装束,也一定要干净整齐,就像林守一那种,最好带一点书卷气,哪怕是暂时的都好,发髻上再别上一支玉簪子,腰间的养剑葫芦就不用换了,剑匣也不用……
陈平安继续前行,心中哀叹,有些后悔。走着走着,陈平安突然笑了笑,他抬起脚,低头看了眼脚上的草鞋:“老伙计,可不是我嫌弃你啊,你的任劳任怨,我很感激,你看你那几双阵亡在游历途中的同伴,我可是都收好了的,一双也没有扔掉,都在十五的肚子里头养老呢。嗯,书上说这叫颐养天年,哈哈,想要含饴弄孙,就是为难我了……”
自言自语的陈平安没有发现,那些过来看他是何方圣的家伙,如下锅的饺子一般,一个个主动“掉下”了城头,原来是宁姚从城头上空一路御剑而来。胖墩少年、董黑炭和俊美少年纷纷落荒而逃,那些女子则忍着笑意,胡乱收拾起包裹,御剑离开城头。
陈平安转过头,看到宁姚御剑而至,骤然悬停在城头外边的高空,然后缓缓飞掠,与陈平安的走桩速度相当。
宁姚无奈道:“你别管他们。”
陈平安笑着点头。
宁姚御剑在空中划出一个美妙弧度,撂下一句:“我还有事,明天找你。”
陈平安还是在深夜时分回到两栋茅屋附近,这次老剑仙不知为何站在北城头上,像是在遥望那座没有城墙的城池。陈平安快步跑过去,喊了一声陈爷爷。老人收回视线,点了点头,然后伸手指向北方:“就是这么点人,可能还不如浩然天下一座州城的人多,挡住了妖族这么多年,我自己都觉得怪。”
陈平安不知道如何回答,便不说话。
老剑仙转头笑望向陈平安:“陈平安,我们相处得还算不错,对不对?”
陈平安点点头。
老人笑问道:“可是如果我说我跟曹慈处得更好,对他期望更高呢?”
陈平安仍然不知道如何回答。
老人不着急听到答案,只是在看陈平安的眼睛,更是在看陈平安的心境,老人有些唏嘘。
这一次这位阿良嘴中的老大剑仙,甚至运用了剑术通,直指陈平安的魂深处。
原来如此。
原本挺好的一个修道坯子,如果顺风顺水,运气好的话,大概在浩然天下,修出一个地仙是不难的,可惜早早给人摔得稀巴烂,如瓷器碎成了一片片,在长生桥被打断之前,就早早遭受了一场更大的劫难。
心境,心镜。
镜子碎片有大有小,老人见到了最大的几片,上面所承载的画面,景象各异。
说难听点,这是一个类似养蛊的过程,不是弱者俯首朝拜强者,而是彻底没了。少年这么多年应该在竭力拼凑碎瓷片,而且并不自知。
说好听点,就有些高妙了,这算是天行健,自强不息,强者愈强,最终一两片碎片,越来越璀璨夺目,如日月悬空,群星暗淡。
心境之争,与修为高低关系不大,所以极为凶险,练气士有很多的说头和秘法,什么扪心自问,叩心关,什么君子参省乎己,什么破心中魔障。
有些旁门左道和邪门歪道,以诸多下乘的、不入流的观想之法走捷径。总之,其中学问很大,而且很杂,如同山脉起伏,一座座山峰有高有低。
而儒释道,就是三条独立的大脉,这就是所谓的立教称祖。兵家是一条断头山脉,只差一点就成功了。曾经作为四大显学之一的墨家,有点类似兵家。就像大江大河,不管多长多宽,如果最终不能入海,距离成为大渎始终有着一步之遥。
陈平安始终没有给出答案,老剑仙却已经得到答案。
老人微笑道:“先前你跟宁丫头聊到道理的时候,我刚好不小心听了一耳朵,想不想听我唠叨一点过来人的看法?”
陈平安果断点头。
老人笑道:“我可以告诉你一个诀窍,可以既讲道理,又过得还不错,一定不至于将来有一天自己把自己憋死。”
陈平安眼睛发亮:“老前辈你请说!”
老人轻声笑道:“听好了,那就是过成这个样子。你该这么告诉自己……”老人略作停顿,然后继续说道:“我某某某……嗯,比如我说‘我陈清都’,你就得说‘我陈平安’了。”
说到这里,老人自顾自笑了起来,陈平安也跟着笑起来。
老人双手负后,身形佝偻,眼平静,望着那座静谧祥和的城池:“我这辈子处处讲道理,事事讲道理,已经讲了足够多的道理了,我问心无愧,结果你们还是这个鸟样。不好意思,我这一次,不跟你们讲道理了。”
陈平安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老人说话。
老人眯着眼:“当然不讲道理的次数不可以太多,一百年有个一两次,肯定没问题。比如这样。”
老人向北方缓缓伸出一手,剑气长城头顶的巨大夜幕,如黑布被撕裂开来,一瞬间大放光明,最终却只有一条极其纤细却极为璀璨的光线从天而降,砸入城池中的某处,随后地面上有无数的金色光芒炸裂开来,如有上五境的剑仙在这一刻金身崩坏。
陈平安张大嘴巴。
老人呵呵笑道:“喝口酒压压惊。”
陈平安傻乎乎摘下养剑葫芦,将其递给老剑仙。
老人本是打趣身边少年,便没有伸手接过养剑葫芦,他转过身,摇头晃脑地缓缓前行,而后轻轻跳下城头,自言自语道:“傻丫头找了个傻小子,绝配。”
剑气长城某处响起一声叹息,似乎此人并不认可老剑仙的暴起杀人,但是又不愿出面理论。
叹息之人身边,有个苍老嗓音随之响起:“玉璞境而已,何况陈清都出手事出有因,你就忍忍吧。”
叹息之人复叹息。
苍老嗓音无奈而笑,尽量劝解道:“跟陈清都讲你们这套儒家规矩,如鸡同鸭讲,有何意义?再者,你们儒家学说是‘近人之学’,不求成佛,不求长生,脚下大道不高也不远,何必苛求陈清都事事奉行规矩,让他做圣贤完人?你只要勿以圣人标准衡量陈清都,就很简单了。”
那人淡然道:“陈清都的任何一次不讲理,所造成的影响,恐怕凡夫俗子的一万次不讲理都比不上。”
老人笑了:“人家陈清都是剑修,你是儒士,不一样的。”
那位儒士沉默许久,最终喃喃道:“夫子何为者,栖栖一代中。”
劝解无果的老人又是叹息一声。
剑气长城以北的城池中,有人暴喝道:“陈清都!”一束长虹平地而起,裹挟着势不可当的风雷之势,直冲城头。
已经跳下城头的佝偻老人皱了皱眉头,轻轻挥袖,将站在城头上的陈平安扯到自己身后,而他刚好站在陈平安原先站的位置,直面那名气势汹汹的剑修。老人眯着眼道:“怎么?家族子弟中出了妖族奸细,你还有理了?”
那名剑修悬停在城头以外四五丈处,他是一个须发和衣饰皆是雪白的高大老人,相貌极其威严,哪怕是面对剑气长城资格最老、剑道最高的老前辈,这位老者依旧毫无敬惧之意,满脸怒容质问道:“我董家自有家法家规处置叛徒。退一万步说,隐官尚未判定我孙子的罪行轻重,你陈清都凭什么处置董观瀑?!”老人咄咄逼人,骤然提高嗓音,“你当我董三更死了吗?!”
陈清都满脸讥讽之意:“在董观瀑死在我剑下之前,我确实是当你董三更死了。一个板上钉钉的妖族内应,你董家愣是查了一个月的工夫。你信不信如果换一个姓氏,比如姓陈,一天我都嫌多?”
董姓老人怒气冲天:“一个愿意悔改、将功补过的玉璞境剑仙,难道不比一具尸体更有利于剑气长城?”
陈清都甚至都不屑反驳,他冷笑道:“我一剑之下,竟然还有尸体?难道这个小畜生偷偷摸摸跻身了仙人境?”
自称董三更的高大老人气得眼睛瞪圆,一身剑意汹涌澎湃,如惊涛骇浪拍打城头。
陈清都一挑眉毛:“怎么,要出手?”
董三更一步向前踏出,怒极反笑道:“别人都怕你陈清都,我不怕!出手就出手,有何不可?!”
一个稚气的嗓音在远处城头响起,有些哀怨委屈:“行了,都怪我,是我舍不得董观瀑那么快死,毕竟小董是我最喜欢的几个家伙之一,我现在多喜欢曹慈,当年就有多喜欢董小鼻涕虫,既然现在已经死了……就死了吧。”出声之人,是那个身穿一袭大黑袍子的羊角辫小姑娘,剑气长城这一代的隐官大人。
这一处城头四周,已经遥遥出现了十数名剑气长城的顶尖剑修,或是大姓的家主,或是战力卓绝的剑仙。唯独少了那两位有资格与陈清都平起平坐的圣人。
一个俊美容貌的中年男子厉色道:“董三更,这件事是你做得不对,一开始就错了!这么多年来,你对董观瀑寄予的期望太大了,才会让董观瀑的剑心变得那么极端,执意孤身前往妖族腹地历练,导致了这场祸事。他觉得剑气长城有了个董三更,有了个阿良,还可以多出一个董观瀑,我觉得不是。他年轻气盛,不听就算了,可是你董三更呢?难道你不知其中凶险?”
董三更脸色冷漠:“我董家儿郎,就该有这种野心,我为何要劝他?我巴不得董家子孙一个个都比我董三更剑道更高!”说到这里,董三更嗤笑道:“咱们董家,毕竟不是陈、齐、纳兰这样的家族,没那么多花花肠子。”
董三更这一棍子下去,几乎打死了半座剑气长城。
那俊美男子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齐姓老人此时缓缓开口道:“事已至此,还能如何?大敌当前,我们难道还要闹内讧?”
一位相貌清癯的长衫负剑老者轻轻点头:“不管如何,当下最重要的还是应对妖族的攻势,不可自乱阵脚,白白便宜了南边的那些孽畜。”
老剑仙根本不理睬这两位好心捣糨糊的,更没有息事宁人的意思,他盯着董三更,笑道:“如果立功就可以赎罪,那我今天是不是可以宰了你董三更,然后让隐官撕去几页功劳簿,就当没事了?”
董三更哑口无言。
气氛尴尬,凝滞沉重。
陈平安在老剑仙身后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城头上的剑气,在这些人出现后,便开始有了重量,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董三更突然环顾四周,怒喝道:“看你娘的好戏,凑你娘的热闹,滚滚滚!”
十数位剑气长城的中流砥柱知道,这是董老匹夫在给自己找台阶下了,今天这架打不起来,便纷纷返回北边的城中。
众人纷纷退散,陈平安这才看到原来宁姚也在其中。她缓缓御剑靠近城头,董三更瞥了眼小丫头,没好气道:“宁丫头,莫要学你那废物爹娘,你,我还是很喜欢的。”
宁姚面无表情。董三更也不以为意,转身御风返回城内。
站在城头上的隐官大人,是最没心没肺的那个,一直在偷偷打哈欠,此刻她突然皱着脸,犹豫了一下,张大嘴巴,伸出拇指抵住那颗不安分的牙齿,轻轻晃了晃,最后还是不舍得拔掉,合上嘴巴后,转身嘟嘟囔囔地走向远处。
老剑仙陈清都对于今夜的风波好似见怪不怪,他对宁姚笑了笑,掠下城头,走向那间老茅屋。
陈平安重新跃上城头,与宁姚并肩而立。
宁姚没有太多情绪起伏:“剑气长城一直就这样,好在祖上留下来的一条规矩没怎么变。”
陈平安好地望向宁姚。
宁姚缓缓道:“剑尖朝南。”
简简单单四个字,就让开始学剑的陈平安心摇曳,激荡不已。
陈平安忍不住转头望向南方。宁姚伸手摘下陈平安的养剑葫芦,开始喝酒。
陈平安收回视线,轻声问道:“那个做了叛徒的董观瀑,是不是你说的那种人?曾经是战场上的英雄,在城内则不太讲理?”
宁姚摇头道:“恰恰相反,小董爷爷一直是个不错的人,在剑气长城以北,从来深居简出,不太爱跟人打交道。我小时候偶尔见到他,他虽然不善言辞,但次次都会对我笑,就像自家长辈一样。”
宁姚盘腿而坐,无奈道:“谁都不知道,为什么小董爷爷要投靠妖族,可能是当年那趟以身涉险的历练,出了很大的问题吧。其实离开剑气长城,孤身去往蛮荒天下砥砺剑道的剑修很多,因为在那边,中五境的妖族都以修炼出人族相貌为荣,平日里就跟我们没什么两样,只有在战场上的危急时刻,才会现出真身,凭借强横的先天体魄抵御飞剑。所以剑修只要小心隐蔽,其实不太容易被妖族看破身份。”
人之所以为万灵之首,就在于人之窍穴气府,本身就是世间最玄妙的洞天福地,所以妖族才会孜孜不倦地修炼出人身,之后修行就会事半功倍。落魄山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便是如此。
宁姚继续说道:“当然,一些剑气长城天才剑修,早早就被巅峰大妖暗中记下,再以秘法记录在册,他们就难以行走蛮荒天下。但是那本册子,听说名额有限,上边写下名字的剑修不会太多,往往是我家乡这边战死一个剑仙,再添加一个。照理说,小董爷爷出门远游的时候,不过是寻常的元婴境剑修,不该在册子上,底蕴深厚的董家,又有独门秘术遮掩气机,很难被察觉。”
宁姚没有说一件事。她是那本古怪册子上记录在案的剑修之一,而且是剑气长城历史上被记录在册的年纪最小的剑修。宁姚在十岁之前就已经被记录在册。
历史上那些有此待遇的天之骄子,无一例外,都在三十岁之前,就被阵斩在剑气长城以南的沙场。
妖族对此从来不计代价。
往往一位天之骄子的生死,都会牵扯到一名甚至是数名大妖、剑仙的生死。
妖族觉得城头上有一个陈清都就足够了。万一再多出一个什么宁清都、姚清都,就不是只死一两个上五境大妖的事情了。
剑气长城的无奈之处,则在于这类天之骄子,若是不早早去沙场历练,不在生死之间迅速崛起,而只是养在剑气长城以北,哪怕有数位剑仙精心传授,仍是没有半点可能成长为下一个陈清都、阿良或是董三更。
陈平安突然问道:“我在这里,是不是会害你分心,妨碍你修行?”
宁姚点头,“嗯”了一声,没有否认,而且毫不犹豫,然后她说道:“但是你在这里,我会很开心。在家里斩龙台修行的时候,经常会忍不住想起你,就会发呆,发完呆,就会直接跑来找你,回去后匆匆忙忙处理些家族事务,然后一天好像就这么过去了,睡觉前又想着第二天见你。”
这就是宁姚。
齐静春曾经告诫过对她一见钟情的学塾弟子赵繇,最好不要喜欢上宁姚,因为她是一把无鞘的剑,锋芒毕露,很容易伤及旁人,甚至伤己。宁姚看待这个世界,始终黑白分明,几近无情。
只是如今多出了一个陈平安。
陈平安斩钉截铁道:“最多三天,我就要离开这里,然后去往最像剑气长城的俱芦洲,练拳也练剑,争取以最快的速度跻身武道第七境,有资格参与这边的战事,然后我再来找你!”
宁姚默然,她知道这样是最对的,可她就是不愿意说话,不愿意点这个头。相反,她还会抱怨身边这个家伙,为什么可以这么快就下定决心。
陈平安想喝酒,可是养剑葫芦被宁姚攥得紧紧的,她好像还故意换了一只手拿养剑葫芦,让它离陈平安更远。
宁姚突然说道:“历来妖族攻打剑气长城,都会持续二三十年,给你十年时间跻身第七境,够不够?”宁姚横眉立目,“就十年,不能再多了!”
陈平安挪动屁股,面对她而坐,笑道:“好的,但是你一定要等我。”
宁姚扭扭捏捏侧过身,与他相对而坐,将养剑葫芦递还给他,这才点头道:“好的。”
陈平安接过酒壶,仰头喝了口酒。
宁姚轻声道:“我有很多毛病。”
陈平安微笑道:“没关系,我喜欢你。”
宁姚眼眶红润。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微微颤抖,轻轻抚在宁姚的脸颊上。
宁姚有些脸红,但是没有拒绝,她只是闭上了眼睛,不敢看他。
就在天地寂寥,仿佛只剩他们两人的时刻,有个不合时宜的咳嗽声轻轻响起。
陈平安赶紧缩回手,借喝酒掩饰自己的尴尬,宁姚则转头望去,狭长双眉上挂满了杀气。那个不速之客,正是老剑仙陈清都,他站在两人不远处,负手而立,满脸笑意:“突然想起一件事,怕回头就给忘了,要赶紧跟陈平安说一下。”
“你们讲就是了。”宁姚拿过酒壶后,面向城池而坐,背对着老剑仙。
陈平安跳下城头,问道:“陈爷爷,什么事情?”
老剑仙笑道:“南边老瞎子的画,好看,西边老秃驴的鸡汤,好喝,中土那个读书人的字,俊俏。这几个人,我都觉得很有意思。但是最有意思的是这些老家伙,一个比一个死不掉。”
宁姚忍不住转头道:“陈爷爷,按照你以前的说法,东海不是还有个臭牛鼻子吗?”
老剑仙点头道:“就是想到了这个家伙,才想跟陈平安说一声。”
宁姚疑惑不解。
老剑仙伸手指了指陈平安:“你的长生桥,修不修,其实意义不大,不如另辟蹊径,去找这个道人。虽然你极有可能会被拒之门外,但是我觉得你既然能走到这里,说不定会是个例外。”
陈平安心弦一震,问道:“陈爷爷,该怎么找这位高人?是去东海吗?好像我们宝瓶洲就在东海之上。”
老剑仙摇头道:“是去东南方的桐叶洲,找一座观道观。”
陈平安愣在当场,有些犹豫,这与他的初衷不太相符,但是既然老剑仙都这么说了,肯定有其深意。
老剑仙说道:“你这槐木剑匣,很有来历,不如借我十年,我可以拿一把剑跟你换,十年之后再换回来便是。这把剑会在你到达桐叶洲后,帮你指明寻找那个东海老道人的大致方向。至于你侥幸找到他之后,人家愿不愿意帮你,就得看你陈平安自己的造化了。”
陈平安点头道:“好!”
陈平安摘下剑匣,取出槐木剑降魔,宁姚问道:“能不能把木剑留给我?我也跟你换一把剑。”
陈平安挠头道:“槐木剑是齐先生送给我的,不能转送给你,但是你可以将它留在身边。还有,你不用给我剑,剑气长城这么缺剑,而我暂时也用不着剑。”
宁姚招招手,陈平安便将槐木剑轻轻抛给她,然后将剑匣递给老剑仙。
那张原本放置在剑匣内的符箓,早已在进入倒悬山之前,就被陈平安放入飞剑十五之中,否则那个枯骨女鬼恐怕早就在剑气长城灰飞烟灭了。
当老人手指触及槐木剑匣的一瞬间,它就凭空消失了。
老剑仙一手负后,一手双指并拢在身前迅速一抹,老人和陈平安之间,露出一把带鞘长剑的真容。
老剑仙以眼示意陈平安接住长剑。陈平安伸出双手接住坠落的长剑,他本以为可以轻松接住这把剑,结果一个踉跄,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老剑仙色淡然:“剑名‘长气’,剑鞘与剑身不过七斤重,剑气却重达八十斤。负剑之人,可以日夜淬炼魂。”
陈平安没了剑匣,暂时没办法背负这把长气,只好捧剑而立。
老剑仙打量了一眼陈平安,点头道:“总算有点剑修的样子了。”
宁姚猛然转头望向南方。
老人笑了笑:“现在知道为何打搅你们两个了吧。”
宁姚眼凌厉,刹那间御剑升空。
老人转头对陈平安说道:“赶紧跟宁丫头告个别,我送你回倒悬山。”
陈平安抱剑而立,仰起头,望向宁姚,但是一时间却说不出一个字。
宁姚也低头望去,随后赶紧将养剑葫芦丢给陈平安。
老人笑道:“儿女情长,倒是不输剑气。那就这样吧,一肚子情情爱爱,留在下次见面再说。”
老人屈指轻弹,刚刚接住养剑葫芦的陈平安向后倒去。
下一刻,陈平安站定后,就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城头,而在倒悬山孤峰山脚的广场上了。
这边唯有大日高悬,没有那座天下三月悬空的异象。
坐在拴马桩上的抱剑汉子,看着持剑拎葫芦的呆滞少年。
离别而已,却让陈平安都忘了自己有酒可以浇愁。
剑气长城的南方城头上,一个羊角辫小姑娘坐在边缘,晃动双脚,自言自语道:“我想变成一棵树,开心时,在秋天开花;伤心时,在春天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