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秀才欣喜点头,笑呵呵道:“如此最好。”
一瞬间,那座剑阵的剑气愈发浓烈磅礴,那股不可匹敌的剑势简直拥有割裂天地大道的迹象。
相传,上古剑仙众多,豪杰辈出,敢不向三教祖师低头,4意纵横各大天下,以止境剑术、至境剑道、无敌剑灵仗剑人间。
高大女子扯了扯嘴角:“请文圣破阵!这么说,是不是客气一些了?”
老秀才一跺脚,气呼呼道:“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古人诚不欺我!”
高大女子拧转那枝不知何处摘来的雪白荷叶,杀机重重。虽然她脸上笑意犹在,可怎么看都寒意森森:“打不过就骂人,你找削?”
原先遍布于十里之外的圆形剑阵瞬间收拢,变成只围困住河畔山崖这点地方。与此同时,剑气愈发凌厉惊人,剑气凝聚而成的剑阵墙壁让天地间无形流转的虚无大道都被迫显现出来,黑白两色激烈碰撞,火光四溅,最终一起归于混沌虚无。
老秀才缩了缩脖子,灵光乍现,立即有了底气,大声道:“打架可以,但是咱俩能不能换一个打法?你放心,我这个要求能够顺带捎上陈平安,保证合情合理,合你心愿!”
高大女子沉默不语,突然看到老秀才在可劲儿给自己使眼色。
她犹豫片刻,点头道:“可以。”
客栈内,井口上,陈平安双指并拢作剑,指向井底。
第一缕剑气造就的虹光在老水井内渐渐淡去大半,不再是那般让人完全无法直视的耀眼刺目。借着光亮,陈平安依稀可见这一缕“极小”的剑气在离开气府窍穴后凝聚实质,如同一场暴雨,疯狂砸在一块“地面”上,而这块承受暴雨撞击轰砸的地面好像是一块圆镜的镜面。
陈平安当然不会知道,那叫雷部司印镜,来历不凡,大有渊源!
在上古一位职掌雷法的天帝陨落后,雷部诸随之趁势而起,瓜分掉了万法之祖的雷霆权势,各自掌握一部分雷霆威势。再往后,就更加处境不堪,除了司职报春的那位雷部祇之外,其余众多灵早已沦为山水河之类的存在,要么受三教圣人约束敕令,不得跨出“雷池”,要么经常被类似风雪庙、真武山之流的兵家势力,或是一些道家宗门,以雷法符箓、请之术将其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而这面雷部司印镜的主人曾是雷部正之一,虽然屡遭劫难,从镜面到内里早已破败不堪,里头的雷电光华几乎消磨殆尽,但绝不是中五境修士能够打破的。
古井内的白衣少年,身形已经被镇压向下一丈多,仍是用双手和肩膀死死抵住镜子底部。被剑气冲撞,镜面震动不已,不断崩开碎裂,但是很快又被镜子内蕴含的残余雷电自动修复为完整原貌。
剑气攻伐如铁骑凿阵,镜面抵御如步卒死守。
两者相互消磨,就看谁更早气势衰竭。
崔东山咬紧牙关,满脸鲜血,模糊了那张俊美容颜。此时已经没有多余力气撂狠话,他只能在心中默念:“熬过这一场剑气暴雨,我上去后一定百倍奉还!一定可以的,剑雨气势由盛转衰,我只要再坚持一会儿,陈平安你等着!”
虽然井底少年心气不减,可这般浑身浴血的模样,实在是凄凉了一些。
哪怕是叛出师门的惨淡岁月,一路游历,离开中土洲,去往南边那个大洲,最终选择落脚于疆域最小的东宝瓶洲,昔年的文圣首徒崔瀺,远游不知几个千万里了,一路上何尝不是逍遥自在,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有谁能让他如此狼狈?
要知道,成为大骊国师之前的游士崔瀺,曾经有句难登大雅之堂的口头禅,只凭喜好斩妖除魔一番之后,就会来一句:“弹指间灰飞烟灭,真是蝼蚁都不如。”
扛着镜子的崔东山身形继续下坠,只是幅度逐渐变小。
镜子还能支撑下去,可是镜子外围不断有剑气流泻直下。被持续不断的剑气浸透,少年的身躯已经摇摇欲坠。他只得心念一动,从袖中滑出一张压箱底的保命符箓。此符珍藏多年,此时用出,少年心疼到脸庞都有些狰狞。
金色符箓先是粘在白衣袖口之上,然后瞬间融化。很快,那一袭白衣的表面就流淌满金色符文,细听之下,竟有佛门梵音袅袅响起,白衣如水纹滚动,衬托得他宝相庄严。
若说金粉、朱砂是画符最主要的材料,那么,另一些可遇不可求的材料一旦制成符箓,符箓蕴含的种种效果就会妙不可言。比如崔东山这一张,就是以一位西方佛国金身罗汉的金色鲜血作为最主要的画符材料,而且这位得道高僧差点就形成了菩萨果位,因此血液呈现出金色,浇注在金粉之中,在符箓之上书写《金刚经》经文,即可化为一张佛法无穷的金刚护身符,便是陆地剑仙的倾力一击都能够抵挡下来。
这让崔东山如何能够不心疼?
祭出这张价值连城的保命符后,少年心中略作计算,便轻松算出剑气至多让镜面崩碎,而镜子本身不会损坏,以后只要每逢雷雨之夜去往电闪雷鸣的云海之中接引雷电进入镜面,过不了几年,这面雷部司印镜就可以恢复如初。
如此一来,崔东山心中大定,略微歪斜手臂,胡乱擦拭了一下脸上鲜血:“耻大辱,差点坏了我这副身躯金枝玉叶的根本!”
他闭上眼睛,开始默默蓄势。
这道剑气将散未散的某个关键瞬间,就是他杀上井口的时机。
他当然不会等待剑气全部散尽,一旦被上面的陈平安发现自己没死,那泥瓶巷的泥腿子说不定还真有后续的阴招险招。
毕竟,此时的自己,无论是修为还是身躯,都经不起任何一点意外“推敲”了。
真是大道泥泞,崎岖难行!
少年心中大恨。
当初小镇之行,是国师崔瀺自认为的收官之战,因为涉及证道契机,他不惜魂对半剥离,寄居于另外一副身躯,以少年形象大大方方离开大骊京城。
原来以为哪怕断不掉文圣先生、师弟齐静春这一脉文运,也能够以泥瓶巷少年作为观想对象,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砥砺心性,补齐最欠缺的心境,从而帮助自己一鼓作气破开十境,便有望重新返回十二境巅峰修为。甚至可借助大骊推广自己的学识,只要自己的事功学问能够遍及半洲版图,甚至一洲之地的儒家门生皆是我崔瀺之弟子,裨益之丰,无法想象。
在当时看来,不管如何计算,崔瀺都能够立于不败之地,无非是获利大小的区别。
但是如何都没有想到,齐静春真正选中的嫡传弟子,不是送出春字印的赵繇,不是送出仅剩书籍的宋集薪,甚至不是林守一这些少年读书种子,而是那个名叫李宝瓶的小姑娘,是一个女子!女子如何继承文脉?女先生,女夫子?就不怕沦为天下人的笑柄?不怕被儒家学宫书院里的那些老人视为头号异端?
更没有想到,齐静春代师收徒,将他崔瀺和齐静春两人的恩师——文圣的遗物,转赠给了少年陈平安。
如此一来,不但文脉没有断绝,薪火相传到了李宝瓶这一代,而且使得原本欺师灭祖叛出师门的崔瀺,重新因为陈平安,再次与文圣绑在一起。
这使得误以为胜券在握的崔瀺心境瞬间彻底破碎,加上无形中的文运牵引,一跌就跌到了第五境修为。所幸之后跟杨老头达成盟约,习得一门失传已久的道秘术,补全了崔瀺本身钻研的一桩秘术漏洞,得以快速温养魂魄,修为才如枯木逢春,开始回流上涨。但这种秘法存在一个致命缺点:积攒而成的修为是“假象”,用完一次就会被打回原形。除非一口气突破十境,跻身上五境之后,就可以“假作真时真亦假”。虚实不定,真假混淆,便是另外一番天地。
到达秋芦客栈的时候,崔东山的“假象”境界其实已经重新临近第九境,这才有机会以兵家“请”的手段请出一尊儒家圣人的金身法相,这才让寒食江吓得肝胆欲裂。境界是假的,手段是真的。否则以寒食江统率北地水运数百年的阅历和城府,怎么可能被崔东山驯服得像条溪涧小鲇?
井底处,从井口倒下来的暴雨剑气犹然咄咄逼人,剑光被镜面撞得四处飞溅。
崔东山几乎已经双脚踩在井底水道的底部,井水及与大江相通的城中地下水早已被剑气蒸发殆尽。
崔东山在心中开始倒数。
他不想杀陈平安,千真万确,至少暂时是如此。
因为他更像是在拔河,希望将少年拉扯到自己的大道之上。至少短期之内,他不但不会祸害陈平安,反而会尽可能帮助陈平安增长修为,最多就是悄然改变陈平安的心性,春风化雨,潜移默化,最终让他成为自己的同道中人。万一陈平安运气不错,将来有希望继承自己的衣钵,自己也不会拒绝。
但是崔东山是真的想杀李宝瓶。因为这个小女孩以后一旦成长起来,遭受的骂名、排挤越多,他的大道修为就会越受到影响,因为他毕竟与陈平安犹有牵连。这不论是对追求尽善尽美的国师崔瀺还是崔东山而言,都是绝对无法忍受的事情。
崔东山觉得这根本就是一场无妄之灾:我哪怕再像一个居心叵测的坏人,可若是要杀你陈平安,何苦来哉一路装孙子?分明于你是无害的。
你陈平安凭什么因为一点猜测,就要对我痛下杀手?
凭什么你自己觉得我会对三个孩子包藏祸心,就可以出手杀人,丝毫不拖泥带水?
那齐静春一向推崇君子,为何被齐静春看重的你偏偏如此不讲道理?你小子算什么正人君子?老头子又凭什么让我跟你学做人?我崔瀺曾是文圣首徒,曾经传授齐静春学问,论在儒家道统之中的地位,我崔瀺高出贤人君子何止一筹?而你陈平安如此凭心做事,老头子的眼光真是一如既往的糟糕啊。
齐静春帮你挑来挑去,还不是等于帮你挑了第二个我?
双脚触及石板的崔东山继续在心中倒数,伺机而动,心胸间同时涌起一阵快意:
哈哈,如此更好,这意味着我脱离困境后,慢慢折磨你之余,至少会让你陈平安留着一条性命,这样你以后跟随我走那条大道,会走得更加自然顺畅。这么说来,你小子的运气不算太差。
再者,那个死老头子在我身上种下的文字禁锢,只针对你陈平安一人,不许我对你有任何歹念,否则就要受那鞭笞诛心之苦。除此之外,倒是不曾约束其他行径。这与老头子的学问勉强算是一脉相承的,讲究事事追本溯源。正本清源之后,方可在道德文章、为人处世上开枝散叶。
将来我崔瀺要你亲眼看着齐静春的嫡传,那个叫李宝瓶的小姑娘是如何死在你面前的,并且要你晓得何谓大道之争,她又是为何而死的!
时机已到!崔东山抵住镜子的双臂早已血肉模糊,深可见骨,只是毫不在意:“剑气如虹是吧?瀑布倒挂是吧?给老子起开!”
可是就在崔东山自以为得逞的前一刻,就只有这么一点毫厘之差,双脚扎根,稳稳站在井口上的草鞋少年终于蓄势完毕,但其魂摇荡,五脏六腑无一处不痛入骨髓,所以只能轻轻颤声道:“走。”
第二道瀑布倾泻而下。
你大爷的陈平安,老子就被你害死在这里了。
这是崔东山当时唯一的念头。
陈平安在井口摇摇欲坠。
在这之前。
陈平安今夜第二次坐在凉亭里,当时他和做噩梦惊醒的李宝瓶在凉亭对坐,有一缕无缘无故的清风吹拂小凉亭。
他记起一事,有些心酸,同时跟李宝瓶一起闭上眼睛,仔细聆听檐下铁马风铃声,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齐先生,如果檐下风铃的声响是偶数,这事就放一放,忍着那个姓崔的;可如果是数,我就出手了。”
叮咚,叮咚,叮叮咚。
第七声之后,再无声响。
于是在李宝瓶离开凉亭后,少年站到了井口边沿上。
更早的时候,在陈平安离开小镇之前。
那次在杨老头的提醒下,陈平安拿着雨伞离开杨家铺子,去追那位登门拜访杨老头并送给他两方山水印的学塾先生。
一大一小走在小街上。
“君子可欺之以方。这句话,你可以说给杨老前辈他们听。”
“以后遇事不决,可问春风。嗯,这句话,你只要留在心头就好了,以后说不定用得着。但是我希望用不着。”
说完这句话后,双鬓霜白的读书人难得不像在学塾传授学问时那么古板严肃,眨了眨眼,望向少年,和煦笑着。
在陈平安带着李宝瓶一起离开小镇时。
某位青衫儒士的最后一点魂魄在去过了天外天某座大洞天之后回到人间,与草鞋少年和红棉袄小姑娘并肩而行了一段距离便停下了脚步,望着那位师弟和自己弟子的背影,不再相送。
读书人最后默默挥手作别之时,随着他轻轻挥袖,有一股春风萦绕少年四周,悄无声息,久久不散。
井中。
连同那面雷部司印镜一起,崔东山被狠狠砸回井底,整个人蜷缩在一起,躺在干燥至极的青石地板上,尽量躲在镜面底下。
虽然竭尽全力在作最后的垂死挣扎,可其实他心底已经万念俱灰了。
镜子剧震不已,带给下面的白衣少年巨大的冲撞力,以及剑气流淌过镜面后的剑气“水流”带给少年身躯的巨大灼烧感,都让他开始意识模糊。
就在闭眼的瞬间,老秀才烙印在他魂之上的禁锢竟然消失不见了。
白衣少年精一振,如树木久旱逢甘霖后焕发出勃勃生机。崔东山哪里还敢留有余力,此时不拼命更待何时:“哈哈,天助我也!老头子,你竟然也会出现这种纰漏!老不死的你也会有弄巧成拙的一天,真真正正是天助我崔瀺,天无绝人之路!”
只见一个个充满浩然正气的金色大字被满脸痛苦扭曲的崔东山一点点从魂之中剥离而出。这种让人意念无处可躲的痛楚,可比千刀万剐还要来得恐怖。
可是崔东山头脑愈发清明,“圣人教诲,以文载道”,他驾驭那些暂时无主的金字去撞击那道剑气瀑布。
金字与剑气相互撞击,竟然没有半点声势可言。但越是如此沉默,越是让人惊骇窒息。
不再是任何气力、威势之争的范畴了,而只是另一种形式的大道之争。
这条瀑布,终究是一缕“极小”剑气罢了。而那些金字,也只是被人临时借用而已。
两者僵持不下,最后竟然像是要凑巧打出一个势均力敌的局面。
好似两军对垒,落得一个两败俱伤,皆是全军覆没。
崔东山在察觉到机遇之后,不再束手待毙,而是开始小心翼翼坐起身,然后一点一点蹲起,最后总算是弯腰站立起来了。
他向一侧挪步,镜面瞬间歪斜,将最后的剑气全部倒向井口内壁另一侧,之后干脆随手丢了那面古镜,双脚点地,整个人冲天而起,然后身形瞬间消失不见,只有愤恨至极的阴沉嗓音不断回荡在古井之内:“你现在就算有第三道剑气也来不及了!”
陈平安站在井口,双手剑炉立桩,在最后一道剑气离去之后,就准备以拳法迎敌。
那部《撼山谱》,曾在开篇序文里头清清楚楚开宗明义:“后世习我撼山拳之人,哪怕迎敌三教祖师,切记,我辈拳法可以弱,争胜之势可以输,唯独一身拳意绝不可退!”
与此同时,雅静小院内,李宝瓶在屋内再度惊醒,不是做噩梦,而是被一把槐木剑给拍醒的。
迷迷糊糊的李宝瓶蓦然瞪大眼睛,之前破窗而入的木剑在空中迅速刻画了一个“齐”字,然后嗖一下飞掠向门口。李宝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下床,靴子也不穿了,赤脚奔跑,打开屋门后,跟着木剑来到小师叔住的屋子。因为陈平安尚未回来,所以门没有闩,被飞剑一下子撞开了,李宝瓶跟着飞剑冲入其中,看到它指了指那只背篓。
李宝瓶在飞剑的指点之下,从背篓里掏出一块印章,打开后发现是那方小师叔只给她偷偷看过一次的“静心得意”印。飞剑这才使劲“点头”,迅猛飞向屋外。
李宝瓶握紧这方先生送给她小师叔的静字印,跟着当初莫名其妙出现在背篓里的槐木剑一路飞奔到凉亭,随后跃出凉亭,跑向小师叔所站的井口。
刹那之间,李宝瓶手中的印章挣脱开她的掌心,迅猛掠向井口,高过她小师叔的脑袋,然后沉闷至极地啪一下。
井口上方,有人歇斯底里:“又来?齐静春你大爷!阴魂不散,你他娘的有完没完?”
就看到一个莫名其妙出现在井口上空的白衣少年,额头上被一方印章重重砸中,整个人倒飞出去,摔在地面上。
一身修为点滴不剩的崔东山在昏死过去的前一刻喃喃道:“齐静春,算你狠,我认输。”
陈平安瞪大眼睛,只见那块“静心得意”印在砸中白衣少年的额头后,先是一个反弹,然后在空中凝滞不动,最后像是被人牵线一般给扯了回去。只不过那边扯线之人的力气小了点,静字印在空中晃晃悠悠,高高低低,速度不快。
陈平安追寻着它的轨迹,看到自己和李宝瓶之间悬停着那柄槐木剑,有一个身高跟尾指差不多的金衣女童四肢趴开躲在飞剑下边,手脚死死箍住木剑。此时,那模样玲珑可爱的金衣女童好不容易爬起来站到了剑身上。它晕头转向,脚步跟醉汉似的晃来晃去,看来这趟御剑飞行的经历,对于它来说算不得如何美好。
那方静字印落在木剑上,有些沉,一下压得剑尾翘起,金衣女童整个人滑向印章,手忙脚乱。
李宝瓶之前同样没有察觉到金衣女童的存在,此时见着了,只觉得有趣,便脚步欢快地飞奔过去,双膝微蹲,双手托住槐木剑首尾两端,近距离凝视着那个试图躲避的小家伙。金衣女童愣了愣,似乎天性十分羞赧,伸手捂住脸庞后,双脚并拢,笔直蹦跳起来,落地后身形竟然没入了槐木剑,就此消逝不见。
陈平安不明就里,不愿在这件事上纠缠不休,沙哑提醒道:“宝瓶,木剑丢给我,印章你先收好。”
李宝瓶立即收起好心,知道当务之急是收拾那个姓崔的家伙,便抓住印章,轻喝一声,向小师叔使劲丢出槐木剑。
只是小姑娘的力道有些掌握不准,槐木剑有些偏离陈平安所站位置。
“转过身去!”陈平安跟李宝瓶吩咐一句,随即脚尖一点,一步跨向老水井的左侧井口,踩在边沿上,精准握住木剑后,继续向前一大步,落地后,对着白衣少年心口就是一剑刺下。
就在此时,陈平安手中的槐木剑露出金衣女童的上半截身子,泫然欲泣,充满了后悔愧疚,对他使劲摇头摆手,仿佛是要阻止陈平安杀人。
可是陈平安从接剑到出剑极其果决,一气呵成,等到金衣女童现身的那一刻,木剑剑尖已经抵住白衣少年的心口。陈平安因为常年烧瓷拉坯的缘故,对于力道的掌控堪称精微,哪怕有心收手,可是从体内气机运转、手臂肌肉伸缩到木剑携带的惯性冲劲,都容不得陈平安改变结局。
背负棉布行囊的老秀才突然横空出世:“还好还好,真是差点就给人阴了一把。”
随着他出现,崔东山像是被人拎住脖子往后一拉,瞬间站定。虽然仍是晕厥状态,却腰杆挺直,站如青松,顺势躲过了陈平安的穿心一剑。
迅速后退的陈平安一手横剑在身前,一手将李宝瓶护在身后。
老秀才看着少年握剑的手法,感到生疏而别扭,大概就像是看山野樵夫握毛笔吧,怎么看怎么不对劲。他感慨道:“就是你啊。”
陈平安如临大敌,丝毫不敢掉以轻心,轻声道:“宝瓶,你等下一有机会就跑,不用管我。”他发现李宝瓶扯了扯自己的袖子,三番两次,心中有些惊,侧身低头望去,“怎么了?”
李宝瓶脸色僵硬,抬起手臂,指了指陈平安身后,张了张嘴,口型像是在说两个字:“有鬼。”
腹背受敌?陈平安心弦紧绷,等他望去,瞬间满脸呆滞。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确定自己没认错后,背对着老秀才和白衣少年,既不敢明着说什么,以免给人偷听了去,反而害了这位仙姐姐;可又实在着急,欲言又止,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李宝瓶偷偷握住小师叔的袖子,看了眼那个和颜悦色的老秀才,又转头看了眼那个出鬼没的女鬼。
与上次见着的那个嫁衣女鬼不同,今夜这个身穿白衣白鞋,手里提着一枝雪白色的……大荷叶?李宝瓶有些犯嘀咕,外边世道的女鬼都这么清新脱俗吗?想当年,大哥曾经被自己胁迫,不得已说了好些个鲜血淋漓的鬼故事,那里面的红粉骷髅、水鬼河妖等精怪鬼魅,可都是动辄剖人心肝吃人血肉,模样和作态都是极其骇人恐怖的。
哪里会像眼前这位啊,比先前那个嫁衣女鬼还要美丽动人。
她身材高大,却依旧苗条,满头瀑布似的黑亮青丝从身后绕至胸前,用金色丝巾挽了一个结,显得尤为娴静端庄。
李宝瓶只觉得眼前的高大女子真是又高又好看,让她十分羡慕。小姑娘悄悄踮起脚尖,很快又灰心泄气地踩回地面。
高大女子的眼中仿佛只有陈平安,她笑眯眯道:“等下我们要跟人打架,不用怕那个老头子,只会一点挨打功夫而已。”
“放心,这位姐姐不是坏人,是我们自己人!”
陈平安先安慰身边的李宝瓶,重新抬头后,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不是说不能离开小镇吗?万一被各方圣人察觉,你怎么办?”
高大女子抖了抖手腕,手中那枝荷叶轻轻晃荡,语气温和缓慢,有一股让人心安的气度:“你知道有个地方,叫莲花洞天吗?”
陈平安猛然记起宁姚,点头道:“以前有人跟我说起过,那里是道教祖师爷散心的地方,虽然只是三十六小洞天之一,但是那里的荷叶,哪怕最小的一张,荷叶叶面都要比咱们大骊京城还要大。”
高大女子莞尔笑道:“没那么夸张,像我手里这枝荷叶,若是现出它的本相,就是差不多方圆十里多一些的大小。当然,那里最大的荷叶肯定比大骊京城要大许多。这些荷叶能够遮蔽天机,简单说来,就是让三教圣人和百家宗师都没办法发现我的动向。”
她看到陈平安满脸疑惑,微笑解释道:“我们见面那次,当时我手里还没有这件好东西,是齐静春离开人间之前去了趟天外天,找到道祖,跟那个老不死的一番讨价还价,才帮我讨要了这把荷叶伞。至于齐静春付出了什么,我不清楚,毕竟‘静’这个本命字犯了忌讳,在道教的道统内部有很多人对此心怀不满,所以可以肯定,齐静春那趟莲花洞天之行,代价不会小。”
说到这里,便是高大女子的眼也出现一抹恍惚,有些由衷佩服那名儒家门生。
在齐静春从天外天返回人间后,他们有过最后一场闲聊。
“这张荷叶?”
“是我去了趟天外天,从那座莲花洞天摘下来的,能够帮助你离开此地,同时不会惊扰天地大道,不用担心圣人探询。”
“好事是好事,但是你就不怕陈平安有了我在身边,变得4无忌惮,以至于变成你齐静春不喜欢的那种人?”
“陈平安什么心性,我齐静春心知肚明,所以从不担心陈平安仗势欺人,就算你从头到尾都护在他身边,我齐静春都不担心。”
“你就这么看好陈平安?”
“你说呢,他可是我的小师弟啊。”
“你跟陈平安是平辈,然后我认他做主人,所以你齐静春的言下之意是?”
“哈哈,不敢!”
想到这些,高大女子在心中微微叹息。
可惜天地之间少了个齐静春。
天不怕地不怕的李宝瓶破天荒地怯生生说话:“姐姐,你生得真好看。”
高大女子点头笑道:“是的,比你好看多了。”
不但毫不客气,言语还伤人!
李宝瓶有些呆滞无言,陈平安满头冷汗。
在陈平安身后,同样是一场重逢。
老秀才瞪着已经清醒过来的崔东山,少年回瞪过去,心想老子现在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还怕你作甚?
老秀才先望向高大女子,后者点头示意无妨。
老秀才这才望向崔东山,恼羞成怒道:“你崔瀺不是很聪明吗?那现在咱俩来复盘好了。你有没有想过,为何我会突然失去对那些文字的控制,让你能够从魂之中剥离出来,又恰好跟那缕剑气蕴含的道意打了个旗鼓相当,相互消磨殆尽,使得你当时冲出井底,有机会对陈平安使用杀招?你有没有想过,到最后你可能会被陈平安一拳打死,陈平安同时又被你重伤?”
崔东山脸色阴晴不定,最后赌气一般撇撇嘴,故作无所谓道:“无非是儒家某一脉的圣人出手,有什么稀的。就连齐静春都心甘情愿自己走进那个死局,落得一个束手待毙,我崔瀺被算计一次又怎么了。”他越说越火大,伸手指向老秀才,“老头子你还好意思说这些?你最寄予希望的齐静春死了,心性最不坚定的蠢货马瞻也死了,还有那个姓左的,就干脆彻底消失了,我崔瀺一样沦落至此,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你?天底下就你文章写得最好,立意最深,济世最久,行了吧?人家亚圣,听好喽,是亚圣,文庙第三高的那一位,他提倡‘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你厉害啊,偏要说天地君亲师。亚圣说人性本善,好嘛,你又说人性本恶!你大爷的,亚圣怎么招你惹你了?”
崔东山气得跺脚,这个习惯性动作其实与老秀才是一脉相承的。他的手指几乎就要指着老秀才的鼻子了:“更过分的是,人家亚圣年纪比你大不了多少,人家说不定还待在人间好好活着呢,老头子你怎么就这么一根筋呢?你逮着至圣先师或是礼圣老爷去骂架啊,指不定亚圣还会帮着你。你非要跟亚圣唱对台戏,我服气!”
老秀才默不作声,只是轻轻擦拭少年喷他一脸的唾沫。
自家人打擂台,唱反调,小门小户的话,关起门来,吵架红脸根本不算什么。
可要知道,一位亚圣,一位文圣,这场惊动整座儒门和所有学宫书院的“三四之争”太过惊涛骇浪了。两大圣人,尤其是在文庙前两位早已不现世的前提下,几乎可以说,就代表着整个儒家,那个为浩然天下订立规矩的儒家。虽说谈不上出现分崩离析的迹象,但是那几个隔壁邻居的当家人,见微知著,洞见万里,能不偷着乐?
之后,儒家内部出现了一场隐蔽至极的赌约。失败者,愿赌服输,自囚于功德林。
老秀才输了,于是就待在那里等死,任由自己立于文庙的像被一次次挪窝,最后粉身碎骨。
但是当最得意的那名弟子远去别洲,力扛天道,身死道消,老秀才为了破开誓言,不得不跟所有圣人,而不单单是儒家圣人做了一个谁都想不到的约定。毕竟圣人誓约若是可以轻易反悔,那么这座规矩森严的天地恐怕早就面目全非了。
他主动放弃那一副身躯,放弃儒教圣人的诸多通,只以魂游走天地间。
老秀才等到崔东山双手叉腰,低着头气喘吁吁,问道:“骂完了?是不是该我说说道理了?”
崔东山凭着一口恶气直抒胸臆后,想起这个老家伙当年的种种事迹,便有些心虚胆怯了,开始一言不发。
老秀才叹气道:“齐静春的棋术是谁教的?”
崔东山立即昂首挺胸:“老子!”
老秀才面无表情,缓缓道:“我曾经跟你们所有人说过,跟人讲理之时,哪怕是吵架,甚至是大道辩论,都要心平气和。”
崔东山立即噤若寒蝉,低声道:“是我……他齐静春下棋没悟性,输给我几次就不肯再下了。”
老秀才又问:“那你的棋术是谁教的?”
崔东山不愿说出答案,老秀才昂首挺胸道:“老子!”
崔东山一肚子委屈,恨得牙痒痒:老头子你懂不懂什么叫以身作则?
老秀才缓了缓口气:“你在教齐静春下棋的时候,棋力跟我相比,谁高谁低?”
崔东山勉强道:“我不如你。”
老秀才问道:“那你知不知道齐静春学会了下棋,很快就赢过了我?”
崔东山愕然,倒是不怀疑老秀才这番言语的真假。
老秀才再问道:“知道齐静春私底下是怎么说的吗?他对我说:‘师兄是真喜欢下棋,胜负心又有点重,我又不愿下棋的时候骗人,如果师兄总输给我,那他以后就要失去一件高兴事了。’”
崔东山梗着脖子说道:“就算是这样,又如何?”
老秀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训斥道:“你就是死鸭子嘴硬。从来知错极快,认错极慢!至于改正,哼哼!”
崔东山怒道:“还不是你教出来的!”
老秀才瞪了他一眼,沉默片刻,惋惜道:“马瞻的背叛,可能比你崔瀺的谋划更加让小齐失望吧。”
崔东山嗤笑道:“马瞻这种人,我都不稀罕说他,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如果说我好歹是为了大道契机,为了香火文脉,那他呢?就为了什么书院山长、学宫之主这么点虚头名利,就舍得同窗之谊,甘心做别人的棋子,也真是该死。老头子,当初你给了齐静春一句临别赠言:‘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这句话广为流传,我是知道的,但是你给了马瞻什么?”
老秀才淡然道:“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可惜了。”
不知是可惜了这句话,还是可惜了马瞻这个人。
崔东山讥讽道:“马瞻带着那些孩子离开小镇后,起先与我的一枚棋子相谈甚欢,颇为坦诚相见,就提到关于离开骊珠洞天还是继续留下一事,他与齐静春出现过一场争执,齐静春最后对他说了一句很怪的话,让马瞻有些惊吓。那句话是:‘君子时诎则诎,时伸则伸也。’马瞻这个蠢货,在齐静春天翻地覆慷慨赴死之后,还顺着私心,做着一院山长的春秋大梦,只有到自己快要死的时候才开了窍,总算确定齐静春当时在学塾,其实早就知道他的所作所为了,只是一直不愿揭穿而已,仍是希望他马瞻能够好好照顾那些孩子。马瞻真是后知后觉,两次被拖延敷衍后,终于知道万事皆休,他这辈子总算唯一一次激起了那么些男儿血性,以失去来生来世作为代价伤了我那枚棋子,才使得那些孩子能够返回小镇,最终多出这么多事情来……”说到最后,白衣少年越来越有气无力。
老秀才唏嘘不已。
骊珠洞天诸多人和事,尤其是齐静春坐镇的最近一甲子,天机被隔绝得更加严密。齐静春、杨老头,以及一些幕后人物纷纷暗中出手,使得这座小洞天变得扑朔迷离,变数极多,就算是老秀才都极难演算推衍,不敢说推演出来的真相就一定是真相。
高大女子的温和嗓音轻轻响起:“聊完了?”
老秀才脸色有点难看,重重叹气,眼角余光瞥见那女子正望向自己,只得磨磨叽叽地摘下背后行囊,掏出一幅卷轴,轻轻解开绑缚卷轴的线绳。
陈平安一头雾水。
高大女子走到他身边,笑道:“等下你可以出剑三次。”
她眯起眼,望向荷叶外的天空,缓缓道:“等下我会恢复真身,你不用怪。”
最后她好像记起一事,歉意道:“忘了说两个字。”
陈平安抬起头。
高大女子收敛起笑意,毕恭毕敬称呼道:“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