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刃的尸体被暂时安置在他的住处。楚言与秋槿进来的时候,零零散散有几个人围着。秋槿使个眼色,让那些仆从退下了。
楚言却还怔在外面,盯着这间四处漏风的破败柴房。他从未来过这地方,更不知自己的九重殿内还有这种地方。直到秋槿提醒他这里便是墨刃的住处时,他竟差点忍不住狠狠质问偏殿的管事,这种地方怎是人能住的。
可他到底还是忍住了。毕竟人都死了,还说什么呢?
楚言推开木门,秋槿在旁侧将灯笼往高了一抬,隐藏在黑暗中的墨刃的尸身便被这束光芒照得清晰起来。
楚言迈步走过去,弯腰伸手,揭了白布细细打量。
许多往事已经模糊了,可他依稀地记得,昔年的墨刃很是清秀好看的。青葱年纪的冷冽少年,黑色劲装下的身子清瘦高挑而内蕴着力量,背负一把黑色长剑,与人动武时锋芒毕露,却只在他楚言面前恭谨温顺。
然而现在冰冷地横在眼前的人,苍白消瘦,残破不堪,身体上处处是伤疤,十分丑陋。
楚言伸手抚上墨刃的脸,很冷,冷得他缩了一下手。
这时,楚言才真正意识到,墨刃死了。
如果说白华陪了他十年,那么墨刃则是陪了他快二十年了罢。
是孩提时的自己亲眼相中了他,赐他佩剑,予他名姓,将他从暗堂中带出来放在身边,要他做自己最锋利的一把剑。
怎能料到末路竟是这个样子,他的剑……就这么折断了,没了。
很怪,这个人刚刚还倒在自己面前虚弱地喘息着,听着自己说出无情的话。恍惚间几个时辰过去,就变得动也不动了。
明明之前,就是罚他在雪地里跪上三天三夜也没事的……怎么就这么安静地死了呢?
楚言感觉胸口有些难受。他站起身想走,忽然院子外传来喧哗声,门被粗暴地推开了。
“大哥!!”一个蓝衣青年,发髻散乱,泪流满面地闯了进来。他好像没有看到殿主在此,上前来拦的一众侍卫全部被他粗暴地打翻在地。
蓝衣青年失地往前走了几步,突然状若疯癫地扑在墨刃的尸身上大哭起来。
秋槿的脸色变了,这青年是九重殿的第二护法影雨,年幼时曾被墨刃看中了天赋,带在身边教了一年多,墨刃于他乃是亦兄亦师亦友的存在。
如今见影雨这副样子,秋槿唯恐他惹怒了殿主再落得个不敬大罪,急急呵斥一声:“二护法你好大胆,面见殿主居然不行礼,该当何罪!?”
影雨恍若未闻,只是撕心裂肺地嚎啕。楚言皱起了眉头,挥手道:“算了。”
于是这里只剩下影雨一声声泣音。他俯身跪在墨刃身旁,失地流着泪抽噎,“大哥……大哥你醒醒啊,什么弑主什么罪……我不信!我不信,大哥不会的……”
他颤抖着去捧墨刃已经有些僵硬的手,字字泣血,“大哥……你睁眼看看小雨好不好,求你说句话啊……你是不是烦小雨了?”
“要不……要不你看看殿主好不好?我知道大哥不会弑主的,你好起来,小雨带你去求殿主,小雨陪着大哥……”
最后,青年仰起青筋暴起的脖颈,呜咽道:“为什么啊,为什么会这样啊……”
秋槿已经不忍心再听。楚言心中烦躁更甚,抬脚便走,背后依旧传来影雨的声音。
“大哥,你,你身子好冷。”影雨梦呓一般轻轻说着,好像是怕吵到墨刃一般,“你是不是很冷……你说话啊,你说你冷啊……大哥,你为什么一直什么都不说……”
楚言的脚步渐渐加快,脸色也越来越冷,秋槿几乎跟不上他的步子。
忽然,楚言毫无征兆地站住了。
他看向外面的纷纷大雪。秋槿抬头的时候,竟然看到楚言的嘴唇在发抖。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然而下一刻,她的手腕被楚言紧紧攥住。
“孤最后对墨刃说的话,是什么来着?”
楚言的声音有些发虚,他看着秋槿的眼如同一个迷惑的普通孩童,又带着一丝热切的期盼,好像溺水的人望着咫尺间的救命稻草。
“说啊,”秋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楚言扯了扯她,急切地催促道,“他最后听到的,孤对他说的话,是什么?”
秋槿有些莫名其妙,急忙开始回想。
然后她的脸色倏地变得惨白惨白。
“扔……”
只一个字,她便再也说不下去了。秋槿呆愣地捂着嘴,满是无法置信的色。
忽然间,大滴的泪珠从一直努力保持镇静的侍女眼中流出来。
扔出去吧。
这就是墨刃一生中听到的,他的主子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楚言踉跄地后退几步,忽然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里。
身后,秋槿压抑不住的哭声传来,在耳畔缭绕不去。
……
楚言又回到了墨刃的院子。
影雨已经不在了。十分安静,一个人也没有。楚言脚步不稳地撞开门进来,喘息不止。
他再次看到了墨刃惨白的脸,枯槁的黑发,瘦弱的身上满满的伤疤。
想来很怪,楚言好像从来没有说过不要墨刃,即使再烦心,再厌恶,甚至在墨刃刺杀白华时有过恨意,也从来没有想过彻底“不要”他——把这人逐出九重殿去。
明明知道这对于墨刃来说是最重的惩罚,也从没用这个去威胁过他。
在楚言心里,他可以狠狠地骂他,打他,轻贱他,默许他人也轻贱他……但是不能不要他,不能。
这好像是一个底线,亦或是最后一根承载着千钧重量的细丝,末端系着已经支离破碎的两人的旧情谊。爱重没了,信任没了,可无论再怎么变,楚言还是墨刃认的主人,墨刃还是楚言择的利剑,唯有这个不会改变。
而今天,他说了什么?
他是不是说不要他了?
是不是说扔了他了?
楚言呆愣地看着墨刃的尸体,他忽然感到慌乱:“孤……孤其实,不是……”不是真想不要你的……
没有回答,当然没有回答。
不大的院子里,只有楚言无措的声音。他眼恍惚,忽然干涩地低笑了笑,嗓音莫名地颤抖起来,“孤,孤是说笑的,啊?以前的时候……很久以前的时候,你我不也常开玩笑的吗?你,你不会……不会是当真了吧?”
他才不会信的,楚言心想。自己的气话,墨刃又不是第一次听了,怎会辨别不出来呢?他不是一向最懂他这个主子的吗?
可是……可是……那时自己说的那么绝情,他、他又被伤的意识不清……若是,他真的当真了呢?
若是他当真了呢?
以墨刃的性子,或许真的就当真了呢?
楚言又去摸墨刃的手,冷而僵硬着。他想起影雨的哭喊,你是不是很冷。
他一定很冷,还很痛,很累,很难过……难过到即使是墨刃也受不住了,然后就这么安静地死去了。
我该不会是后悔了吧,楚言将摸过墨刃指节的手,放在自己开始绞痛的胸口上,忽然想。
暗潮似的焦虑感漫上来,他不敢继续想下去了。他怕一旦继续去想,他会发现自己错了,一直都错了。
楚言头痛欲裂,他摇晃着站起来,寻觅什么似的四顾着。他渴求有一个人,能祛除他的这种不安,令他冷静下来。
周围有的是一片深夜的黑暗,还有横在眼前的尸体。秋槿不在,四位影子护法不在。然而大脑一片混乱的楚言依然在凭着一种多年来的习惯寻找着一个人,那个不管何时都沉默地陪伴在他身边的人。
他相信就算他犯了再大的错,那人也只会如往常一般,无奈地摇头苦笑一下,然后把一切烂摊子都收拾好……
那人,是谁?楚言低低着皱起眉,单手扶上了一侧太阳穴,感到一阵阵眩晕,脑中一片天旋地转。
马上——没错,就是下一刻,楚言马上就要想起来,这个一直不离不弃地陪伴在他身边的人是谁了。
忽然,一双柔若无骨的手臂,环住了楚言的腰。
“楚大哥,你果然在这里……”
轻柔的声音,沁人的清香,令楚言几乎炸开的焦躁的心情忽然间归于平静。
白华一手执着楚言的手,一手将白布轻柔地盖在墨刃的身体上,遮去了那张苍白的脸。
他抿着浅红的唇,柔软道:“楚大哥是念旧的人,华儿早猜到,这个人死了楚大哥心里会过不去呢。华儿担心楚大哥难受,所以擅自进来了,楚大哥不会怪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