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下!”皇帝怒喝。
羽林卫望着那刀刃,不得不后退了两步。
皇帝的呼吸丝毫未乱,眼眸灼视着贤妃,问:“谁人给你的刀?宫里不许藏私刃,你从来不碰刀剑匕首这些东西,告诉朕,哪里得来的?这个人居心叵测,朕要撕碎了他!”
贤妃含着泪笑了,手腕微微的抖:“你怎知臣妾没有藏佩刀?”
皇帝道:“你的节鞭出自你爹之手,你家兵器朕识得,你怎会用旁的,若是有,也该是你爹亲手锻造出来的,你看看这把刀,虽有你家的钤印,这刃分明是市井出来的。”
贤妃怔了一下,他竟如此了解!
心下酸的翻江倒海,几乎站不稳,哽噎地问:“你会怎么处置我家的人?”
皇帝避开了她的直视,漠然道:“这不是你后宫妇人该知道的。”
贤妃将刀刃逼近,颈下已微微有了痛觉,羽林卫立刻前进一步,她崩溃地喊:“说!你说啊!”
皇帝只好回答,语声冷的毫无温度:“邢胤焜四人处以极刑,阖族成年男丁全部斩首于市,十八岁以下男丁与成年女眷流徙边关服苦役,十五岁以下女眷没入教坊司为奴。”
贤妃全身抖若筛糠:“你好狠......”
仰目向天,泪水奔涌若小溪,用力地摇着头:“爹,女儿不中用,下不了手,我舍不得......我舍不得啊......”话音一落,只听的白刃穿透甲胄,刺破血肉的声音,那把刀已吞入了贤妃胸口,鲜红的一脉突兀地顺着刀柄急流,皇帝的龙袍上开出了一大片细碎的小花。
“贤妃!”
温热的黏腻顺着甲胄汩汩涌流,织锦斑斓的氍毹上晕渲玷染,流失了身体的支撑,一双强劲的手臂揽住了身躯,衣衫婆娑间有淡淡的芝兰香,他终于肯抱她了!
“还不快叫御医!!!”
他的眼中湿润了,是泪光吗?你真的,肯为我掉泪吗?我是在做梦吗?
他的怀抱如此真实。
够了,足够了。
她想起自己还有未说完的话,于是对他说:“皇上,你不喜欢嬿嬿,为什么不放嬿嬿走?为什么要把嬿嬿困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后宫?嬿嬿不喜欢东宫,不喜欢皇宫,可是你在这里,我也只好在这里,为什么,你不要嬿嬿做你的女人呢?你知道嬿嬿有多想做你的女人,多想生一个你的孩子,多想,你能在那么多人之中回顾我一眼,哪怕就一眼,我要的不多。”
他眼中的湿润化成了泪,挂在脸颊上。“我不讨厌你,真的,当初四个人一起入东宫,我最不讨厌的就是你,我知道只有你是真挚的,对我没有图谋。”
“真的吗?只是因为我是藩镇的女儿,所以你才不要我?”
“嗯。”
“真可笑,我竟做了政治场上的祭品。”
“回銮的路上我就想,等过几年这件事过去了,等你心情平复了,便同你在一起,给你应有的一切。”
她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开心地笑了,嘴角弯弯甜甜,眼角的清泪湿濡了袍袖,余留体温的血浸透了里衣。“可是,我不会给你了,皇上,我爹说做人要活得有风骨,便是嬿嬿以后还在,也不会给你了。”
“我要你记得,有一个叫‘邢嬿嬿’的女子,她死在了昌明殿,死在了你的怀里,我永不许你忘了我......”
太后和宸妃得了消息急急赶到,羽林卫已退出内殿,宫人和内侍监跪了一地,走进去,皇帝背朝殿门坐在血忽淋拉的氍毹上,双臂紧紧抱着戎装的女子,怀中的人双目紧闭,面上像宣旨一样,白的煞人,已知是咽气了。
太后捻着佛珠,阖目念:“阿弥陀佛,冤孽,冤孽......”
宸妃上前:“陛下,让臣妾安置邢妹妹罢。”
“出去!”
“表哥”
“滚出去!”威严的怒斥。
宸妃后脊打了个冷颤,慌忙伏地磕个头,搀着太后出来。
夜幕笼罩了下来,灯烛潋滟。
他依旧抱着僵冷了的女子。
依旧为她垂泪,第一次,为一个女子。
他想起大婚的第四夜,轮到和她圆房,到玉衡殿,她的脸蛋红的像涂了厚厚的胭脂,隔着老远都能感觉到发烧发热,十六岁的小女儿,容貌并不出色,低着头不停绞手指,眉间有着习武人的英气,紧张的呼吸顿滞,与他说话,声如蚊呐。
他以为应该是一个性子坚韧的姑娘,不像淑妃她们,矫揉造作。
那次她闯了祸,不过说了两句重话,便哭的娃娃似的,揉着眼睛,咧着嘴,可不是娃娃么,他以为只是哭个样子给他瞧的,转头走了,谁料想第二天下人说良娣哭了一夜,眼泡肿的像胡桃,都睁不开了。
他想,怎会有这么爱哭的女子。
有时候他会生了恍惚,明明就是所求所想的那般,却不知为何酝酿不出爱慕的念头,总不自觉地,拿她当作个长不大的小妹妹看。
对不起,是我误了你的一生。
初见你时,我就知道,你不适合生存在这里,我们都是命运的棋子,身不由己,这里是我的宿命,我的樊笼,我的坟墓。
我知道,我不会再遇到像你这般真挚赤诚的女子了,天子,注定的孤家寡人。
他就这样抱了她一夜,到了第二日上朝的时刻才松开。
贤妃成了第一个葬进妃陵的。
***
又是飘着小雪的天。
南城门外,护送的守备军列战两道,马车长队迤逦而入,出了城郭,进了南直门,街市渐渐熙攘起来,马咽车阗,行人如织,叫卖声沸鼎。
温氏掀起窗眼布帘,几个女儿用纨扇半遮面,凝目望去,九衢三市繁华连亘,碧瓦飞甍鳞次栉比,层见错出的吊幌和灯笼,远处檐牙翘角幢幢,近处楼宇商铺参差。
静妍叹道:“果然是皇城帝都,天子脚下,街道都比咱们那儿宽了两倍。”
毓娟兴奋道:“听说这中京城有三市九十八坊,咱们怕是走断了腿,也逛不完啊。”
温氏也叹,不同于淮扬城的富庶丰饶,京城的繁华带了一层庄重华懋的意味,三城层环,星罗棋布,坊市形制划一,渠水纵横,四通八达,街边的小贩也是井然有序,巡逻的兵卫铿锵而过,行人口中呵出阵阵热汽,这时节贩皮毛的胡商尤其多。
定柔握着一个暖手炉,头发已绾成了个繤儿,簪着一支素钗。
这一路走走停停,竟耽搁了四个来月,自己的生辰和及笄礼都在路上过了,白天马车颠簸,夜里睡觉都感觉在晃,忘了平地而履的样子。
妙真观,离她隔了千里。
新宅子在东市的英博街,毗邻大内禁苑,周围多是达官显贵的宅邸,大门提着御笔亲赐的“敕造靖国公府”的门匾。
老管事和两个妇人已在侧门等候,操着淮扬口音:“夫人一路辛劳了,大少奶奶已辟出了云葭小筑和山月小筑给夫人和几位姑娘。”
“大少奶奶?”温氏已听出了老管事的语气和从前不同。
“是,王氏姨娘被大少爷扶正了,现下管着庶务。”
步入仪门,几个女儿先行上了软轿,温氏险些被门槛扳倒,眼前黑了一瞬,扶着墙,一阵天旋地转,似迎头挨了一棒,完了,自己经营了半生全泡汤了,被别人抢了先!
“老爷呢?”
“老爷时常不在家,近两日到西山松竹观闭关修行了。”
温氏感觉脚下站不稳,心口一阵紧似一阵抽痛:“康儿和十二十三呢?”
“三位大少爷入了京就被吏部安排了官职,各自上任了,大少爷荫封了伯爵,在工部兼了员外郎,二少爷去了康县,四少爷去了蔚县,皆做守备军提辖,二位小少爷在家,每日有三个夫子来授课。”
温氏咬着牙根,拼命忍着喉中翻涌的酸涩。
康儿如此优秀,竟做了个还不如针眼儿大的武吏,连品阶都没有。
定柔和姐妹两个沿着垂花门观摩,一路白壁丹槛,脚下平平整整铺满了青石板,镌着团福纹,建在水上的游廊台榭,连着小桥流水,假山成林,池中结着一层薄薄的冰。京城是寸土寸金的地方,自然与淮扬节度府不同,分院不是独门独立的厢房小院,而是画阁朱楼。曲径幽通,处处透着精致典雅,十五仍然嗜睡,被提前送进房歇息了,怪这里的月洞门竟是葫芦形的,想这原来的主人也是道家人。
静妍和毓娟自然还要与母亲住在一起,定柔只好自己去了云葭小筑。
月洞门石砌小匾上“云葭小筑”四个字也是正正方方的颜柳体,两旁墙壁雕着诗句:“清幽一梦谁人度,蒹葭在云伊在露。”
她心下“咦”了一下,好眼熟的诗。
后面几句应该是:几度蔷薇几度春,荏苒一刹百相同,千年万年皆光阴,无我有他也太平。
她忽然生出一丝欢喜,却不敢确定。
雪下了满园,映的窗子发白,晚饭在山月小筑,丫鬟和婆子忙进忙出,都操着中原口音,一句话听个半句懂,箱笼行礼得拾掇好几天。
温氏还在抹泪,毓娟和静妍也是一脸忧愁。
“真倒霉,以后还得仰人鼻息,爹也是,太太死了,也不扶正了娘。”毓娟不忿。
温氏捏着帕子拭泪:“明天开始我不能在家坐以待毙了,得出去跑跑,结识一些官眷,也好广拓些门路,你两个弟弟要是能进国子监读书就好了。”
静妍撇嘴:“娘你可真敢想,国子监是什么地方,那出来的都是宰辅、大学士根苗,不用科第就能入仕,我爹出面还有几分希望,您一个妇人,还是妾室,怕没这么大脸面。”
温氏瞪了一记白眼,道:“我就不信了,有钱能使鬼推磨,康儿的前程怕就这样了,骏儿和骁儿我得给他们铺好了路,将来咱娘们能指靠的就他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