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最后生下十五的时候,她得了月子病,成日的发烧,时而昏迷,时而抽搐,他像是怕极了,守在床畔不肯离开一步,每一口汤药都让人细细查验,唯恐有人借此害了她,当她终于退烧的时候,抱她在怀,握着手说:“别撇下我和孩儿们,以后也不要再喝那些坐胎药,你不能再拿命这样拼,够了,你为我生了三个男丁,五个女儿,足够我慕容氏流芳后世,你的心意我领受了,你是唯一对我有情有义的,我想跟你携手余生,白头相伴。”
携手余生,白头相伴,多美好的词汇。
其实产下双生子后她被老太君抬举为妾室中第一位如夫人,名字入了家谱,将来身后可入祖坟,牌位也可以进了祠堂,供在旁边的小桌上,地位稳固,再不曾喝过坐胎汤药,以至于现在一闻到药味便犯呕,十五纯属意外。
有簌簌风吹来,拂过庭前的木槿花,带着清淡若无的花香,夏天的风让人感觉不到一丝凉爽,温氏回过,忍不住像个小女儿般露出吃醋的表情,唇边一对小涡儿微现:“妾身与那女子相比,在老爷心中孰重孰轻?”
慕容槐“哧”一笑,道:“你多想了,我缅怀的是那段年少时光,她的模样我早几十年就忘记了,她自与你比不得,在我心中云泥之别,只不过那时年轻,见识少,才陷了进去,后来才知,她原是配不上我的,字不识得几个,容貌也不甚出众,我众多的女人,她算不得什么。”
温氏听懂了:“她,离开了吗?”
慕容槐笑意不变:“嫁给别人了,嫌我穷,多可笑,只差了半年,朝廷的敕封就来了,一个倒夜香的穷小子眨眼变成了万户侯。”
温氏也觉得那女子可笑,不过这也无可厚非,换成是她也会取舍。“那女子,后来可悔了?”
慕容槐道:“也许吧,我上京谢恩的时候,走了三个月,回来听母亲说她母女二人在宅子门口闹了,她母亲是个歌妓,说我对她女儿始乱终弃,还想把肚里的孽种栽给我。”说到此处自嘲地笑了笑,“我惜她爱她,不忍她无媒无聘跟了我,才没有沾她,却原来她骨子里是那般下贱的,我回来第二天她一个人来了,被母亲的人阻在门口,要死要活要见我,被她们泼了一身泔水,才走了。”
他清楚地记得,离开邑县就任淮扬那天,骑着金镳玉辔的高头大马,头戴乌纱冠,穿着绛袍玉带,前街鸣锣开道,仪仗军擎着藩旗,持着掉刀,整个县城的男女老少倾巢而出,两旁壅塞的水泄不通,母亲身穿诰命服,围着霞帔,坐在后头十六人抬的大轿子里,现是整个河东品阶最高的命妇,官员见了都得跪拜,俨然最高贵的女人。另有一个八人抬的小轿坐着一个女子,是新收的通房,从京里回来母亲便安排了一个模样出众的丫鬟来伏侍他,生的艳若桃李,姿容胜之数倍,还通些文墨,他便懂得了如何做男人,去过京城,领略了膏粱之地的锦绣繁华,歌台舞榭的纸醉金迷,才明白等着他的是什么。他已定了亲,婚礼就在年底,是显赫千年的世家大族太原郭氏的嫡女,郭氏一门需要在新朝立足,而他需要势力巩固,母亲在众多求亲者中权衡再三,选择了郭氏,他略一思忖,欣然答应,已养成了凡事在心中度量个来回,利弊得失,母亲说他这才是长大了,沉稳了。那一二月邑县最沸腾的事情,便是与慕容家结亲,河东一省大凡适龄名媛皆以嫁他为荣,每日门庭若市,甚至有官媒当众打起来的。风华正茂的少侯爷,穿上锦袍,愈发整个人风度翩翩,在京师便有许多达官显宦有意缔姻,皆被他以未禀家慈婉拒,嫁给他,便可和母亲一样荫封正二品郡夫人,授以诰册,钤以印鉴,享朝廷俸禄。
......就在那人墙夹道中,忽然看到了她,在人群中拼力挣扎,后面有人在推搡,颤颤巍巍,不知为何披头散发,瘦的完全变了相,纸人一般,眼泪涟涟地哭喊着,人声鼎沸中一声声“槐郎”,如细碎无力的风吹过湖水,再拂不起涟漪,惊鸿一瞥,到底心念乱了两拍,马蹄继续向前,从此再没见过,四十多年岁月里,至德二年奉旨北上平叛路过一次邑县,没进县城,至德七年在雁门关镇守了两年,离邑县百十里,却不曾回去,只有至德十年迁祖坟,看了一眼老屋,此后再不曾出过淮南,将来百年后,他也会葬在淮扬,邑县已成游子不归的梦。
槐郎,槐郎,岁月如梭,后来他有了很多很多女人,莫衷一致的美貌,环肥燕瘦,温香玉软,渐渐地,她的模样变成了记忆中一团浑浊的光晕,在后来那团光晕也混沌了,只记得她是一个叫“万娆娆”的女子,曾经的两情缱绻,曾经的耻辱仇恨,全都释怀了,淡了,忘了,他却不许有女子再唤他槐郎,凡是唤过槐郎的女子都被他发落了,温氏第一次进府那夜,唤了一句槐郎,被他扬手打了一个巴掌,打出了血,这世间槐郎已死。
唯一怪的是,他对长着一对笑涡儿的女子有着莫名的衷爱。
他懂得,莺莺燕燕,不过是为着他身后的荣贵,因他是节帅大人,他亦不在乎,人生既如此,人性既如此。
他亦再不曾有过那般炽烈的心跳,年轻时也试图找寻过,哪怕是片刻,一度以为爱极了桃华,闭月羞花,冰肌玉骨,是他余生见过最美的女子,让人一见就心荡漾,但每每狂热过后,心底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空落,就像什么东西被剜走了。
他终于明白,有些东西,失去了再不能追寻,他坦然了,将这视为持重。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不过,一场残梦,而已。
如今,时光已老,苍颜白发,他说:“算来她也是个老妪婆了。其实我也想过,若当年她真的选择了我,跟我私奔,等到敕封,苦尽甘来,凭我后来的声望,也不可能专注一致对她,男人,不能总活在儿女情长里,时间会变,心境会变。”
温氏忽觉着眼眶针刺似的疼了起来,酸涩的难以自抑,觉得莫名其妙,为一个毫无相干的人。
慕容槐摸了摸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今天乔玉郎说了那些话,我险些就动容了,他可比那姓卢的赤诚的多,与我当年说的多像,连发的毒誓都相似,若他要的不是岚儿,兴许我就同意了,也算为自己聊以遗憾,但岚儿不行,我慕容氏想要长久求存,后宫里必须有人,生下皇子,邢家已有一个做了四妃,我们本就慢了一步,能取胜的只有美貌,岚儿和茜儿,就当为家族献身罢。”
“妾身醒的,等过了这段时日,便让教习嬷嬷来。”
“茜儿那个脾气得改一改,入了宫伴君如伴虎,岚儿沉稳,让她多多提点,邸报上说,艳儿也随驾回来了,让茜儿多跟两个姐姐学学,怎么取悦男人,她年纪最小,等两个姐姐宠爱减弱了,她后来居上,她们姐妹总有一个能生出皇子来。”
“是。”
当夜,温氏做了一个梦。
四周是一个茅篷土垣的小院,明明是穷苦人家,却高挂着“长林斋”三字的桐木裸匾,笔力苍劲的台阁体。一个浑身浴血年轻女子躺在屋中地上,身形孱质娇小,布裙襕衫,黑夜里一灯微弱,胸前几个血洞汨汨冒着殷殷鲜红,蜿蜒成小河,嘴里不停吐着血沫,四下破旧的桌椅七零八落,像是遭受了一场惨绝人寰的戕害,那身躯凛凛地动着,痛苦到了极处。瘦骨粗糙的手在地上抓出了一道道痕,指甲全是土,原来是想翻身,这一动口中哇啦倾出一大滩,又黑又红的沁入灰土,双臂拖着沉重的身子往前匍匐,原来是要往院子里爬,好像那里有至关紧要的东西,爬过的地方画下一道血路,屋门大开着,终于爬出了门槛。
院中放着一个夜香车,旁边长着一棵小槐树苗,树叶翠翠。
女子终于爬到了那里,满是血污的手抚摸那指头粗的根茎,眼中掉下了清莹莹的泪,清秀姣好的五官,面容只剩下惨淡苍白,气若游丝的声音,对那小树说:“槐郎......我......等不到你了,来世我要为你生好多好多孩儿,莫说吃糠咽菜,便是流放做阶下囚,也不离开你一步,守着你到老......”
话一说完,伏在树下,闭目咽了气。
睡梦中打了个颤,惊醒了,后颈心冷汗淋漓。
近来劳太过,竟做了这样的噩梦,怪的噩梦,梦里的一切那样真实。
儿女们操不完的心,以后得少生气,注重保养。
侧头看去,身畔的男人睡得沉实,安详地枕着白玉枕,鼻息均匀,两鬓的发丝苍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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