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入了夜,四个丫鬟在掌灯,屋子很快明亮如昼。
定柔站在屋中张望,这是一个坐南朝北的套居,装饰典丽雅净,足有七八间面积,一个黄花梨打造的落地隔扇,中间留出圆月门,隔成外厅和寝居。外墙窗子是葵花形的,小巧趣致,糊着崭新透薄的蝉翼纱,一丛竹影映在窗上摇曳。
丫鬟放下湘妃竹帘,将夜色挡在了外头。
帘下坠着紫晶石菱形结丁香络子,窗下各一张三弯腿小圆香几,上摆龙泉青瓷花盆,植着新鲜滴水的茉莉和针叶蕙兰,萦萦一室馥芳。脚踩着纹理清晰的红木条形地板,油亮光鉴,墙上几卷名家画轴和行草帖,墙下设一张紫檀花鸟几案,桌上两边各放一个金绘描彩的红瓷胆瓶,瓶中插着孔雀羽,中间供着几个釉色白皙的孔雀印花大盘,案前一张圆桌和四个铺着弹墨椅袱的交椅。走进内寝,一溜墙皆排着紫檀大衣橱,雕工精美,镶着螺钿四季花,那边一个博古架,格子琳琳琅琅的珍宝古玩,然后黑酸枝木的圆镜大妆台,山水人物的美人榻,铺着芙蓉簟和茜色蹙金凤鸟引枕,中央一个美轮美奂的黄花梨吉祥镂架子床,床上褥着宽大熨帖的桃笙凉簟,另一个青玉枕和丝缎薄被,挂着夏季应景的百蝶穿花纱罗帐帷,松松地绾在铜钩上。
两腿仍有些酸困,坐到床上习惯性地打坐起来,方才在拢翠院用过了晚饭,家中好似出了什么事,一路走来人人凝屏气,侍弄花草的小厮和过往的丫鬟婆子也轻手慢脚,听他们说父亲晚饭在书房用的,不回拢翠院,也没去别院,四哥也不知去了何处。
她心中诧异又不好问母亲。
两个十来岁模样的丫鬟端着雪白的寝衣走进来,看起来都比定柔大二三岁:“姑娘安好,奴婢名唤早芛,这个是晚苏,以后我们便贴身伏侍姑娘了,还有莉儿、蓉儿去取冰了,绛芬和青萍,李嬷嬷和保栓家的,在梢间整理姑娘的行礼。”定柔点点头,努力记住她们的样貌。
“姑娘请到次间沐浴吧。”
定柔不习惯别人看身子,让她们到外头候着,自己脱了衣浸入浮着玫瑰花瓣的实木大浴盆中,起初水有些微烫,洗了一会子便适应了,疲惫从四肢百骸冒出来,沉沉地将身子按在水里,只泡着不想出来......待罢了,已是月朗星稀,穿着寝衣坐在妆镜前篦半湿的发,寝衣是杭嘉湖丝的面料,穿着身上滑而生凉,丝毫不贴肌肤,舒服极了。
早芛往一个白玉雕的香盒里添安息香,垂挂在帐前,晚苏突然禀报:“七姑娘来了。”
定柔连忙起身,步出外厅,玉霙已进来了,也只穿着湖丝寝衣,竟是藕荷色抹胸的,露出锁骨和乳脂般的香颈,袖子又宽又大,和裙摆一样了,第一次知道寝衣还可以做成这个样式的,那颜色衬托的她愈发妩媚动人,直如月中嫦娥莅临,美的惊世骇俗。披着黑缎子般的长发,笑容款款,唇儿优雅地弯个弧,身后还跟着一个端着托盘的嬷嬷,是来送食物的。
定柔唤她在圆桌上坐,玉霙说:“妹妹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怕是夜里会饿,姐姐知道你爱吃面食,特吩咐她们做了汤饼,还有些小菜,你尝尝合不合口味。”
定柔心中感激,连声说谢谢,她确实有些腹空了,今天跟着这些人装模作样,没怎么吃饱饭。
嬷嬷一一摆在圆桌上,玉霙亲手递过来竹箸,定柔又说了两句谢正要不客气地下筷,却见那一大碗汤饼浮着一层厚厚的油,又许多精瘦的肉片,“咦”了一声,问是什么,玉霙答说:“牛肉,咱们厨房一位婆子卤牛肉非常地道,吃着香,又不腻,十二弟和十三弟很爱吃。”难道在外头没吃过?妹妹过的也太清苦了。
定柔胸口生了腻,又不好当着人撂筷,不好意思地说:“抱歉,怕是要辜负姐姐了,吾是道家弟子,这牛肉属四大忌,是不得食的。”
玉霙霎时满面通红,立刻抬手挪开那汤饼,转头吩咐嬷嬷去换一碗鸡丝面来,又回头妹妹连说抱歉,定柔只说无碍,夹了烫干丝和酥鱼吃着,不怎么可口,填饱肚子再说吧。
玉霙瞧着她那小嘴鼓鼓地动着,吃相并不优雅,嚼东西很快,这是从小教习嬷嬷不允许的,是为粗俗,但眼前这位女孩却能把俗做得很好看,笑起来露出牙,那牙也小巧齐整如纯白瓠籽,反而给脸上增添了几分俏皮,笑靥甜丽静美,当真特。
定柔让晚苏沏了茶给玉霙,便埋头一直吃着,素常也是这样不习惯与不熟悉的人多讲话,玉霙觉着气氛僵一边叙起了家常。
定柔知道了原来母亲早已被祖母抬成了“如夫人”,三姨娘邹氏在五姐姐进了宫以后也抬成了如夫人,六姐五年前与人私奔了,惹恼了父亲,将名字剔除了家谱,四哥本来定亲的不是尹氏嫂嫂,是支使家的千金,谁料那次去诸暨办公在街上骑马冲撞了一个轿子,害的轿里的人摔了出来,正是尹氏,竟一见倾心了,回来便跪在院子央求父亲退亲,父亲生了气,大骂孽障,本打算家法抽一顿,还是祖母拄着拐杖出来拦住了,并做主了结了亲事,正式下聘迎娶了诸暨尹家的姑娘,尹姑娘却不好生养,四哥努力了四年没成果,被母亲逼着纳妾室,四哥抵死不肯,母亲闹了绝食,四哥只好妥协,纳了表姨的女儿,又被母亲以死相逼胁迫着圆了房,这才生了孩儿,如今尹氏嫂嫂好歹怀上了,嫡子可望,不枉母亲四处拜观音,也不枉尹氏一碗碗苦药当饭吃。
玉霙小啜了一下茶:“妹妹可知,今天父亲责打了二哥,缘他在外头养了一个伶人,还暗结珠胎,爹爹让账房断了二哥的花销,我去瞧了一眼,二哥挨了一顿马鞭,爹爹脸色难看极了。”
这个所谓二哥定柔依稀记得,那时他已成年,名讳慕容瑞,比大哥小一两岁,如今算来也是早过而立的人了,她记得两位哥哥个头差不多,一前一后来给祖母请安,她在院子里玩毽子,两人出了屋子,大哥迎头一个拳头打在了二哥脸上,掉了颗牙,二哥捂着脸不敢还手,大哥笑骂他小妇养的贱胚,转头大摇大摆走了,二哥对着背影连淬了三口唾沫。
二哥是二姨娘朱氏所出,朱氏是最早伏侍爹爹的,比太太还早,先前的时候祖母让喝着避子汤,太太进门诞下嫡子,才许停药有了二哥,生产时倒胎位,孩儿一落地便亡故了,爹爹当时去了雁鸣关镇守,没带女眷,也没来得及看最后一眼,祖母这才从通房丫头里抬举了三姨娘邹氏,抚养二哥。府中有传闻说朱姨娘是被太太鸩杀的,二哥在襁褓中也险些遭了毒手,幸而祖母及时赶到。
母亲进门的时候,爹爹已有了许多庶妾,统称“娘子”,生了四哥才被抬成了姨娘。
玉霙突然转了话锋:“爹爹今日接了诏谕,上头说,今上要来咱们淮南巡幸,这可是旷世难遇的大事,爹爹要忙了,下令急招各郡守来会议,偏这个时候二哥还往枪头上撞。”
定柔一头雾水,好地问:“今上?是什么?”
玉霙道:“当今天子啊。”
定柔想了想:“皇帝?铜板上那个隆兴通宝?”
这话把玉霙逗笑了:“是了,正是当今的隆兴皇帝,本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皇帝。”
定柔又问:“巡幸的意思是不是说,他要来咱们家做客,这个父亲有什么好忙的,厨房烹烧些好酒好菜招待他,收拾个干净屋子给他住,再带他到四处逛逛景,不就行了。”
玉霙一口茶险些喷出来,呛的直咳嗽,妹妹把天子巡狩当是来走亲戚的!
定柔记得母亲在书信上说那个大酒窝爱穿红衣服的五姐姐入了宫做妃御,起初不懂什么意思,问了师傅才知道是嫁了皇帝做妾室,还说皇家称天家,尊姓赵氏。这个叫什么隆兴的皇帝当是五姐夫,父亲也是怪,女婿来拜访泰山大人有什么好紧张的,于是又问:“五姐姐也回来吧?他们夫妻可有孩儿了?”
玉霙疑惑:“什么夫妻?”定柔答:“皇帝不是咱们五姐夫吗。”玉霙惊诧妹妹的脑子怎么净是稀古怪,语气略带了严肃:“五姐只是妃妾,怎么敢僭越‘夫妻’二字,妹妹以后可要慎言,这姐夫也不是随意说的,应当敬称‘陛下’,莫叫爹爹责备你。”定柔心想,果然妾室地位卑下,连个夫妻都算不上,岂不是只算作个粉黛玩物,真不知五姐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