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太后邀众妃和襄王妃另几位外命妇到御花园赏新开的芍药。
花卉局呈出了新培育的湖绿,杏子黄,炉火红,重瓣,错色等新品种,太后一一赐了名,淑妃、宸妃、襄王妃、慕容昭仪诗兴大发各作了咏花诗,又到旁边闲云亭用了茶点,太后估摸时间佛像前该添灯烛,这才叫散,被围拥着抬上肩舆。
众人行了跪安礼,皇后先行上辇离去,宸妃冷冷盯着皇后的背影,旁若无人地走在三妃前头,也上了辇,内监抬着走远,淑妃嗤鼻冷哼,心中道:“气什么啊!只要你生不出皇子来,有你哭的时候!”
襄王妃和几位外命妇也告了退,德妃和淑妃原地坐着闲聊,贤妃昨夜没怎么合眼,卯时皇帝上朝走了才眠了一小会,又得早起给太后请安,是以眼下有些乌青,方才在园中站的有些腿麻,这厢才活络过来,准备稍稍歇一歇,这几日早晚凉爽,到了午间却似流火一般,懊热的像在四面封闭的笼子里,闷得胸口发沉,慕容昭仪也走远了。
德妃和淑妃聊的都是小儿趣事,贤妃本就与她们处不来,素常也少插嘴她们的话,起身也要离开,淑妃知她昨夜侍的寝,心中不忿,这一二个月皇帝没召幸她,正一肚子烦闷无处宣释,对德妃道:“瞧她,昨夜还不知怎么折腾来,都是黑眼圈,到底是没生育过的,身子受用,哪像我们,肚子上生了疤纹,还得遮遮掩掩。”
德妃冷笑:“这么多年也没结回果,想是个不会下蛋的。”
淑妃忽觉哪里不对,猛一道电光闪过脑海,心下惊骇,凑到德妃耳边道:“我方才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来,我娘她们上元节进宫赴宴,说她们瞧贤妃的走路和身形还是......还是那个......”声音变成了低喃,德妃脸色乍然一变,“这......怎么可能?”想了想,心下已然明白,只是不愿点透,故意让淑妃绞尽脑汁。
淑妃瞧着那女子的背影,沿着花圃迤逦而行,纳闷道:“难不成是传说中的......石女?那每次侍寝都和她做什么?作诗联词?她是那会作诗的人么,耍九节鞭?陛下一介书生,又好雅静,也不可能啊,到底她使了什么媚术,能痴缠住男人?”
正说着忽见贤妃一行又折了回来,脸上怒气冲冲,眼中隐隐有泪光。“两位姐姐当我是聋子吗?好歹等我走了再编排啊。”
德妃和淑妃也不惧她,太后最不喜欢贤妃,便是真得罪了,淑妃自恃有张巧嘴,自能翻雨成云,笑着起身:“呦呦呦,妹妹这是恼了,姐姐们这是在为你忧心啊,想你舞鞭打拳,练出了一身的蛮肉,力大如牛,身强体壮的,却久也坐不上胎,替你着急,姐姐都是过来人,自能传授你一二啊,来,告诉姐姐,你身上可是有什么毛病?可别讳疾忌医,说出来咱们一起想法子嘛。”说着,捏着帕子笑捂住了嘴。
德妃也起身笑说:“是啊,嬿嬿妹妹,我们纯属一片好心,你一个人从江南来到中京,举目无亲,我们拿你当作亲姐妹,当初咱们三个一起嫁入的东宫,一起做的良娣,又升了四妃,这缘分非比一般,我们有了孩儿,也想你能膝下承欢,大家好一起和乐融融,你若有难言之隐,羞于启齿,咱们姐妹寻摸个隐蔽处说,太医署的医者到底古板了些,不及外头的见多识广,我们在京中熟人多,为你寻个擅专妇科的来,兴许吃服药就能好了,给皇上也诞下个龙儿出来,岂不美哉。”
贤妃气鼓鼓道:“谁要你们闲操心!我生不生得出来与你们有何干?狗拿耗子!”
淑妃“呀”一声:“你怎骂起人来了!果然粗俗不堪,听闻妹妹你生母早逝,父亲一手带大,自小成长在军营,成日与那些粗鄙的汉子为伍,自缺乏了教养,可来了内庭这么多年,依旧本性难移,举止无状,形如野人,怨不得太后说你是马驹子。早听闻令尊豪杰粗放,焉知不懂言传身教,是一丘八鲁夫也,老野马驹子,从根上的秕糠!相鼠有齿,人而无止,忝为公候上卿。”
德妃也道:“听说你们邢家前身是河东打铁匠,卖苦力出身,这发迹了还改不了本色,堂堂节度府,尽教授女儿家行武动粗,诗词礼乐不擅,女红雅艺一概不会,可不是兵鲁莽夫么,妹妹合害投生个男身,耍大刀流星锤岂不更威武.....呵呵......”
两人笑作一团。
贤妃牙咬的咯吱咯吱,眼泪滚滚,全身的血往脑门上涌,自来了这中京,多少年里明着暗着吃她们的亏,被太后厌弃,被皇帝所嫌......自身受辱也便罢了,活该自己无能,可连累父亲和家族,她岂非枉为邢家女儿!
康宁殿,太后正与皇帝闲叙政事,宫女通报德淑二妃求见,太后诧异,方才出了园子,这会子突然又有什么事?
只见两人各用手掌捂着一边脸,哭兮兮走进内殿,看到皇帝也在,慌忙行礼,太后忙问她们怎么了,淑妃心想皇帝在更好,于是拿开手,太后仔细一瞧,那脸颊到耳根赫然一条一寸长的红痕印子,明显的外伤,德妃也拿开手,竟与淑妃的伤在一个地方,不偏不斜,太后惊:“这是?”
皇帝瞧着她们,思维转动,心知又闹事情了。
淑妃捏着帕子哭的梨花带雨:“太后、陛下,请为臣妾做主啊,方才在园中,臣妾和德妃说着小儿趣事,想是贤妃妹妹听了吃心,折了一根柳条便往我们脸上招呼。”德妃也哭道:“她是会武艺的,拿那柳条当九节鞭了,拿臣妾的脸当她院子那棵树了,臣妾避都避不及,一个招子下来就把我们两个伤了,油皮都破了,可疼煞了,还放狠话,让我们以后走路瞧着些。”
太后一捶几案,怒道:“这还了得!她自己生不出来嫉妒别人!在这后宫无的放矢!哀家岂能饶她!来人!”
忽见皇帝伸臂摆了个“且慢”的手势,也没看二妃,淡漠道:“打人不打脸,贤妃虽好勇不羁,却非冲动蛮横之人,初来东宫时确有些刁钻行径,只因年少任性,进了内廷之后便端正了,再不曾仗着武艺随意欺凌过什么人,甚至弘贤殿的宫侍们犯了错也不亲自动手,定是你们说了什么话触了她的底线,或是挫辱她了。”
淑妃心下一慌,从前兄长和胞弟皆说过皇帝是个极心明眼亮的人,且心思缜密,大婚这些年,却未真正领教过,只因东宫时起,他便已临朝听政,白日只在昌明殿忙于政务,从不干涉內帷庶务,若无召幸甚至一二个月都见不着人影。
心想今日运气不好,事情麻烦了,只好硬着头皮辩解:“臣妾冤枉,当时臣妾和德妃打趣宗昱和宗晏日常调皮捣蛋的事,德妃也说着近期宗显戒奶闹出的笑话,又说了诞育孩儿的痛苦,为娘的不易,做了母亲的人说起这些难免忘情些,想是贤妃妹妹在旁听着,触发了痛处,惹恼了她,是臣妾的错,原不该当着妹妹说这些,可妹妹也不该伤了臣妾的脸面啊,叫臣妾如何见人?”
德妃也悲切切地道:“臣妾和淑妃确属无心,谁想贤妃妹妹听者有心,若不满,告诉我二人便是了,我们以后再不当着她说,也不至二话不说拿起柳条就抽,臣妾和淑妃当时都没反应过来,贤妃妹妹这是多大的恨,臣妾好歹也是一品妃,怎地受她这般侮辱。”
太后也道:“是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哪有自己不痛快寻别人晦气的,不论如何,宫中也不是行凶打人的地方,贤妃也该吃些教训,磨砺磨砺棱角。”
皇帝静静瞧着二妃,问:“你们只说了这些?”双眸闪着凌厉的寒芒,如深渊幽潭不可测。
二妃有些不敢直视,小心翼翼点头:“臣妾无一字欺瞒。”心里突然惧怕的要命,哀叹今日倒霉透了,落在了皇帝手里,可是戏已然开了锣,只能硬着头皮唱下去。“陛下若不信,可叫贤妃妹妹来对质,臣妾和德妃的宫人都可以作证。”
皇帝表情如寒冬严霜,语气依旧平静:“欺君是什么后果,你们清楚。”
淑妃牙齿发冷,德妃后颈心瑟了一下,手心攥出了汗,太后明白这位一家之主今日是计较到底了,她便也不好搭腔,只旁观着。
皇帝接着道:“朕猜想,你们定然借机讽刺她无子,让她无地自容,贤妃从不与你们口舌置喙,这些年你们明里暗里下绊令她摔跤,她早已学会了忍耐,只会自己寻个僻静处哭一场,心头唯一在意的只有已故家严,事父至孝,她断然不能忍受,才逼不得已出手,你们辱了她的父亲是也不是?”最后一句突兀地加重了语气,骇的二妃身上一阵觫。
“臣妾......臣妾不敢......”二妃的发根也冒了冷汗出来。淑妃干脆把心一横,水灵灵的大眼霎时泪湿,哀怨地抚着心口:“臣妾知道,贤妃妹妹年轻许多,又生的花容月貌,陛下怜惜些,可宛央也是您的妃御啊,是昱儿晏儿的生母,宛央可曾做过一件于陛下不利的事?可曾争风吃醋过?陛下竟如此不信任宛央,宛央伤心至极!陛下是夫君,臣妾的天,只要陛下痛快,任罚任打臣妾无怨言,臣妾这残躯为陛下是从,昭昭之心日月可鉴!”
皇帝也不看二人,对旁边侍立的小柱子道:“立刻传朕口谕,将方才园中侍奉的,花卉局,六尚局女官女史,贤淑德三处宫女内监,全部拘入宫正司,让章斓亲自审,对答口供,笔录画押,凡有隐匿、谎瞒、言语不一者严刑拷打,朕要知道真相。”
小柱子躬身说喏。
二妃头顶“轰”一声,心跳骤然到了嗓子眼,本想着点个炮仗的,谁想到点了个震天雷!
太后打个手势忙拦住,皇帝向来手狠,细究根底还不廷杖了二妃,不能让六宫不睦的风言传出去,淑德二人在京中贵眷里颇有威望的,又诞育了皇子,功不可没,真伤了颜面还不叫宫外头笑话天家治家不范,堂堂四妃也有龃龉,此时不得不袒护二妃,于是厉声斥责二人:“还不说实话吗!此时坦白哀家还能保你们一保,若闹出去,陛下的手段你们是知道的,哀家承诺免你们重罚便是。”
二妃额头贴地,战栗嗦嗦,冷汗流下了耳际,今日总算领教了皇帝的手段。“臣.....臣妾......知.......知错了......陛下赎罪......”说着,便齐齐呜呜咽咽哭起来。
太后低叹一声:“果然,你们太不懂事了,好端端的招惹贤妃做什么。”
皇帝却没打算就此放过,冷峻变回了淡漠:“淑妃,你伶牙俐齿,自来甜嘴蜜舌,甚会讨母后欢心,心里却是争先好胜,对谁都不服气,尤其对皇后和宸妃,朕警惕你一句,不该动的心思莫动,你的责任是守护宗昱宗晏,替朕教养皇子。昕薇馆死雁之事,朕已查的水落石出,凡事做的再干净也有尾毛,朕之所以没有追究,是为维持后宫安宁平和,维护两个皇子的体面尊严,可这平静的湖水若屡屡被搅动波漪,底下的污泥便藏不住了。”
淑妃感觉后脊背一层白毛汗,不敢相信这是和她同床共枕过的人。嘴唇发着颤:“臣妾......谨遵教诲。”
皇帝又对德妃道:“你本性良纯,于大是大非颇有见地。然天生贪恋奢靡,偏爱金器,丽正殿的用度较之各宫最高,母后自来提倡开源节流,到了你这儿,却半分不晓得领悟,对下又动辄打罚,朕听闻上月一个小内侍无意打了个喷嚏惊了宗显一跳,你便让人把双腿打断了,如此手辣心狠!天下的孩儿谁人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只你一个有骨肉血脉么?你眼中没有善恶准绳,心里缺乏宽仁,对下行事不作判断,时常爱与淑妃起哄攀比,到底四书五德读的少。绥柔士民曰德,仁而有化曰德,身居德妃该当得起这个封号才是,当静以修身,俭以养德,立容德,植表率。朕将宗显交予你,缘你是生母,血脉相连不可分,若你不懂得以身作则,朕会考虑为孩儿换个去处。”
德妃淌泪如雨,低头沉重的磕向了地,原来他竟地厌恶到了这个地步,哽噎道:“臣妾知罪,谨遵教诲,回去后必改之戒之。”
“儒有可亲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杀而不可辱也。”皇帝道:“为人子女,若任由父母双亲被人辱没而无动于衷,才当真是狼心狗肺,自古孝义为天下先,若朕遇到和贤妃一样的处境,莫说给你们小以惩戒,朕会在你们脸上留一道疤,叫你们记住,宁为玉碎毋瓦全。”
二妃已经说不出话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