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西力东侵,而中国人遭遇到旷古未有的变局。值旷古未有的变局,自必有非常的手段,然后足以应付之,此等手段,自非本来执掌政权的阶级所有,然则新机从何处发生呢?其一起自中等阶级,以旧有的文化为根柢的,是为戊戌维新。其二以流传于下级社会中固有的革命思想为渊源,采取西洋文化,而建立成一种方案的,则为辛亥革命。
戊戌变法,康有为是其原动力。康有为的学问,是承袭清代经学家今文之学的余绪,而又融合佛学及宋、明理学而成的。(一)因为他能承受今文之学的“非常异义”,所以能和西洋的民主主义接近。(二)因为他能承受宋学家彻底改革的精,所以他的论治,主于彻底改革,主张设治详密,反对向来“治天下不如安天下,安天下不如与天下安”的苟简放任政策。(三)主张以中坚阶级为政治的重心,则士大夫本该有以天下为己任的大志,有互相团结的精。宋、明人的讲学颇有此种风概。入清以来,内鉴于讲学的流弊,外慑于异族的淫威,此等风气,久成过去了。
康有为生当清代威力已衰,政令不复有力之时,到处都以讲学为事。他的门下,亦确有一班英多磊落之才。所以康有为的学问及行为,可以说是中国旧文化的复活。他当甲午战前,即已上书言事。到乙未之岁,中、日议和的时候,他又联合入京会试的举人,上书主张迁都续战,因陈变法自强之计。书未得达。和议成后,他立强学会于北京,想联合士大夫,共谋救国。会被封禁,其弟子梁启超走上海,主持《时务报》旬刊,畅论变法自强之义。此报一出,风行海内,而变法维新,遂成为一时的舆论。康有为又上书两次。德占胶州湾时,又入京陈救急之计。于是康有为共上书五次,只一次得达。德宗阅之,颇以为然。岁戊戌,即1898年,遂擢用有为等以谋变法。
康有为的宗旨,在于大变和速变。大变所以谋全盘的改革,速变则所以应事机而振精。他以为变法的阻力,都是由于有权力的大臣,欲固其禄位之私,于是功德宗勿去旧衙门,但设新差使。他以为如此即可减少阻力。但阻碍变法的,固非尽出于保存禄位之私;即以保存禄位论,权已去,利亦终不可保,此固不足以安其心。何况德宗和孝钦后素有嫌隙,德宗又向来无权,于是有戊戌的政变。
政变以后,德宗被幽,有为走海外,立保皇党,以推翻孝钦后,扶德宗亲政相号召。然无拳无勇,复何能为?而孝钦后以欲捕康、梁不得;欲废德宗,又为公使所反对;迁怒及于外人。其时孝钦后立端郡王载漪之子溥俊为大阿哥,载漪因急欲其子正位,宗戚中亦有附和其事,冀立拥戴之功的。而极陈旧的,“只要中国人齐心,即可将外国人尽行逐去,回复到闭关时代之旧”的思想,尚未尽去。加以下层社会中人,身受教案切肤之痛,益以洋人之强唯在枪炮,而力可以御枪炮之说,遂至酿成1900年间义和团之乱。
亲贵及顽固大臣,因欲加以利用,乃有纵容其在京、津间杀教士,焚教堂,拆铁路,倒电杆,见新物则毁,见用洋货的人则杀的怪剧。并伪造外人的要求条件,以恐吓孝钦后,而迫其与各国同时宣战。意欲于乱中取利,废德宗而立溥俊。其结果,八国联军入京城,德宗及孝钦后走西安。
1901年的和约,赔款至四亿五千万两白银。京城通至海口路上的炮台,尽行拆去。且许各国于其通路上驻兵。又划定使馆区域,许其自行治理、防守。权利之丧失既多,体面亦可谓丧失净尽了。是时东南诸督抚,和上海各领事订立互保之约,不奉北京的伪令。虽得将战祸范围缩小,然中央的命令,自此更不行于地方了。
而黑龙江将军又贸然与俄人启衅,致东三省尽为俄人所占。各国与中国议和时,俄人说东三省系特别事件,不肯并入和约之中讨论,幸保完整的土地,仍有不免于破碎之势。庚子一役闯出的大祸如此。而孝钦后自回銮以后,排外变而为媚外;前此之力阻变革者,至此则变为貌行新政,以敷衍国民。宫廷之中,骄奢淫逸,朝廷之上,昏庸泄沓如故。满清政府至此,遂无可维持,而中国国民,乃不得不自起而谋政治的解决。
十九世纪之末,瓜分之论,盛极一时,已见上章。1899年,美国国务卿海约翰氏(john hy)乃通牒英、俄、法、德、意、日六国,提出门户开放主义。其内容为:(一)各国对于中国所获得的利益范围或租借地域,或他项既得权利,彼此不相干涉。(二)各国范围内各港,对他国入港商品,都遵守中国现行海关税率,课税由中国征收。(三)各国范围内各港,对他国船舶所课入口税,不得较其本国船舶为高。铁路运费亦然。这无非要保全其在条约上既得的权利。既要保全条约上的权利,自然要连带而及于领土保全,因为领土设或变更,既成的条约,在该被变更的领土上,自然无效了。六国都覆牒承认。
然在此时,俄国实为侵略者,逮东三省被占而均势之局寝破。此时英国方有事于南非,无暇顾及东方,乃和德国订约,申明门户开放、领土保全之旨。各国都无异议。唯俄人主张其适用限于英、德的势力范围。英国力持反对。德国和东方关系究竟较浅,就承认俄国人的主张了。于是英国觉得在东方要和俄国相抗,非有更强力的外援不可,乃有1902年的英、日同盟。
俄国亦联合法国,发表宣言,说如因第三国的侵略或中国的扰乱,两国利益受到侵害时,应当协力防卫。这时候,日本对于我国东北的利害,自然最为关切,然尚未敢贸然与俄国开战,乃有满、韩交换之论。大体上,日本承认俄国在东三省的权利,而俄人承认日本在韩国的权利。而俄人此时甚骄,并此尚不肯承认,其结果,乃有1904年的日、俄战争。俄国战败,在美国的朴资茅斯,订立和约。俄人放弃在韩国的权利,割库页岛北纬五十度以南之地与日。除租借地外,两国在东三省的军队都撤退,将其地交还中国。在中国承认的条件之下,将旅顺、大连湾转租与日,并将东三省铁路支线,自长春以下,让给日本。清廷如何能不承认?乃和日本订立《会议东三省事宜协约》,除承认《朴资茅斯条约》中有关中国的款项外,并在三省开放商埠多处。军用的安奉铁路,许日人改为商用铁路。且许合资开采鸭绿江左岸材木。于是东北交涉的葛藤,纷纷继起,侵略者的资格,在此而不在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