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侧过脸看着黄秘书,用着几分神气的表情说:
“这个心脏太大了,平常只有一个拳头大,现在你看,差不多有三个拳头那么大。”
“为什么会这样?”黄秘书问。
“准备抽取血液细菌培养。”裘教授没有时间回答黄秘书所有的疑问。
刘先生放下了相机,又跑去抽屉内找来二十西西的空针筒,拆开包装交给裘教授。
裘教授把空针刺入右心房,缓缓地抽取心脏中的血液。看着抽取出来是粉红色的泡沫,裘教授皱了皱眉头。正准备拔出针筒时,他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停了下来。
“老刘,麻烦你帮我准备一桶水。”
“水?”刘先生一脸疑问,这不是常规做法。
“对,生理食盐水,大约两三千西西左右。”
过了一会,刘先生准备来一大桶生理食盐水,裘教授接过那桶生理食盐水。
“你拿着相机站到凳子上去,等我的口令,”裘教授又侧过脸看着张技术员,“老张,现在注意,我要倒水进去。”
生理食盐水被缓缓地倒入胸腔里,等整个心脏都淹没在水中时,裘教授旋转接头,从水中拔出了抽血针筒,只留下针头还插在右心房上。奇异地,插在右心房上的针头,不断地从水底冒出泡泡,浮到水面上来。
“好,”裘教授高声地喊着,“现在拍照。心脏、血管,最重要的是水中的泡泡,都要拍进去。”
刘先生猛按快门,按了几张之后才停了下来,不解地问:
“那些泡泡到底是什么东西?”
“空气。”
“心脏血管里面怎么会有空气跑出来?”黄秘书更疑惑了。
病理解剖仍然继续进行着。对黄秘书而言,他必须等待工作的空当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可是对站在解剖台旁的关欣而言,这一场病理解剖几乎已经结束了。
再明确不过的诊断浮上她的脑海。
空气性肺动脉栓塞。
关欣闭上眼睛,她几乎可以想像,当天在手术台上当子宫内视镜手术进行时,那些混合在水里面的空气是如何进入了子宫内膜,被血管吸收,经由下腔静脉,进入右心房,右心室,肺动脉。它们汇聚在肺部微血管,愈聚愈多,阻塞了血流,接着发生了代价性的右心室急性扩张,无可避免地导致了心脏衰竭。
那些空气走进错误的地方,在众人的错愕之中夺走了朱慧瑛的生命。
时候不早,外科全科讨论会已经进入了尾声,尽管有两位外科主治医师仍对最后这个病例的治疗方式有些不同的坚持,但看得出来唐国泰主任已经有些不耐烦。
“就这样了。”唐国泰看了看手表。
两位主治医师立刻识趣地坐下来,安静了。
唐国泰看着主持会议的总住院医师,总医师也会意地摇头回应,表示没有其他的事。于是唐国泰没说什么,放下病历,收起挂在脸上的老花眼镜,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几年来,这样的不告而别似乎成了会议结束的宣告。
“先别急着离开,今天只有两件事,我很快会宣布完毕。”总医师叫住大家,好不容易全科的人都聚在一起,他必须镇压骚动,宣布一些行政事务。
“第一件事,奉主任命令,今年北区医学会年会,如果没有特别意见的话,由科内统一替大家报名,到时候理事长选举委托书请大家交出来,唐主任说他会慎重地替大家作最好的选择。为了感谢大家的合作,科内一律补助每位医师一千元年费。另外,提醒属于本科教评会的诸位老师及委员:十一点钟将在会议室召开今年的教师升等评议委员会,请务必出席。好,现在散会。”
一阵混乱中,陈宽慌慌张张地过来抓住苏怡华的手。
“你有没有看到邱庆成医师?”
苏怡华摇摇头,昨天晚上到现在宿醉还有几分残余。
“糟糕,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不知道打了多少电话,都联络不到人。call他也不回电。”
“你有没有打到他家去问?”
“他太太不晓得他的行踪。”
“会不会还在加护病房里?”昨天陪着陈心愉去照x光的阮医师回过头来问。
“加护病房也说不知道。”
“他会不会出席等一下的教师升等评议会议?”苏怡华着急地看了看表,意识到事态严重。
“我本以为全科讨论会会见到他,再和他确认一次。可是……现在麻烦大了。”陈宽看了看表,又无奈地看了看苏怡华,“看来我只能尽力再去找找看,这么重要的事,他应该不会这么迷糊才对……”
“加护病房,你好。”接电话是加护病房护理长的声音,“请问是哪位找邱庆成医师?喔,陈宽医师。我现在看不到他。你有什么事,要不要留言,万一我见到他时可以帮忙传话。是,开会。十一点钟。好,我明白,没问题。一见到他我立刻转告。好,再见。”
在护理长背后的大白板记事栏上,潦草的字迹写着:
我在值班室床上。除非天塌下来,或者陈心愉情况发生变化,请不要叫醒我。(六亲不认)
邱庆成清晨5∶30留
在这排字迹的后面清楚地记着:家里找7∶30am,电视台马小姐找7∶45am,外科陈宽医师,尾随在后面的油墨似乎被擦了又擦,最后变成x5,代表打来五次。
“哎,他昨天也够忙的了,”护理长对着护理站的另一个护士小姐叹了一口气,“让他再多睡一会儿。”
她拿起板擦,擦掉了白板上的x5,重新画上了一个大大的x6.
会议室的大挂钟指着十一点五分,唐国泰一走进来,看见了会议桌前的阙教授、李教授、苏怡华,皱了皱眉头。
“邱庆成呢?”他回过头去喊主任办公室的秘书小姐,“你再联络邱庆成看看?叫他马上过来开会。”
“报告主任,”秘书小姐表示,“刚刚已经call他好几次都没有回电。”
“五位委员出席四位了,”他坐了下来,“不管邱庆成了,随便他爱来不来,我们的会议就开始吧。依照惯例,这个会议的结果将呈送医学院教评会。本会议只呈送结果,不会留下任何会议记录,所以有什么意见大家可以尽管发表……”他从袋子里面抽出一叠资料,又皱了一下眉头,“看来今年提出申请的只有陈宽。”
会议室一片沉静。突然秘书小姐打开会议室大门,走到唐国泰身旁,对着他耳语。只见唐国泰脸色涨得通红,愈听情绪愈激昂。等秘书小姐离开之后,他猛拍桌子。
“邱庆成这个混帐,偷偷摸摸把‘最高领导’的女儿搞得进了加护病房,又插了管子靠呼吸器维持,现在可好,领导再过十分钟就到了。”唐国泰不耐烦地说,“好了,陈宽的事就讨论到这里,如果没有别的意见,我们进行表决。”
“今天时间很匆促,况且邱副主任也没到场。升等兹事体大,我们是不是改天再开一次会,另行讨论?”苏怡华问。
“再开十次会陈宽还是陈宽,会变成孙悟空吗?我可没有那种美国时间,”唐国泰看了看表,“好了,现在举手,我看看,觉得陈宽那种水准可以通过的举手。”
苏怡华缓缓地举起了他的手。
“就苏怡华这一票,还有没有?”唐国泰问。
苏怡华几乎是睁大眼睛盯着阙教授看,直到唐国泰问:
“反对的呢?”
苏怡华终于看到阙教授举起了手。
“好吧,三比一。”唐国泰收拾桌面上的资料,“就这样了。”
他站了起来,如同每一次他主持会议的结束一样,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最高领导”急匆匆赶到医院。
电梯在四楼停了下来,大门打开。迎面就看到赵院长、徐大明、唐国泰以及好几位医护人员,穿着白衣服,站成一列,在门口恭候。
“心愉情况怎么样?”他忍不住问赵院长。
“报告领导,”赵院长表示,“昨天深夜给心愉插上了气管内管,以呼吸器来辅助呼吸。目前我们使用抗凝血剂来溶解血管中的栓塞,情况看起来比昨天稳定。”
“为什么呼吸会发生困难呢?”
“报告领导,初步的判断可能是血管中的栓塞阻碍了颈部以上的静脉血液回流,造成脖子局部肿胀,因而压迫了呼吸道。”
“化学治疗为什么发生血管栓塞?”领导皱着眉头。“我要先去看心愉。”
心愉一张没有头发的脸现在肿胀得厉害,尽管她看起来非常虚弱,可是仍极力地挣扎着。
“可能知道爸爸要来了,心情比较激动。”赵院长委婉地解释着。
“心愉,爸爸来看你了。”
“报告领导,心愉现在插上管子,没有办法说话。”赵院长表示。
有个护士小姐拿着抽吸管,解开气管内管接头,从里面抽出又浓又稠的痰,还带着血块。
抽完痰,护士小姐又把气管内管连接上呼吸器延伸出来的蛇形管。
心愉瞪着大眼睛,哀怨地看着领导,泪水从她红肿的眼眶不停地滑落下来。
领导接过了卫生纸,替她擦泪。他惊讶地发现那张湿透的卫生纸已经染成淡淡的粉红色。心愉脸上的泪水愈流愈多,颜色愈来愈深。领导拿着一张湿透的卫生纸歇斯底里地擦拭着,竟涂抹得心愉脸上血迹一片。
朱妈妈愣愣地站在那边,看见焚化车从停柩大厅载着她的女儿开进了焚化炉所在的那栋建筑。邓念玮从口袋里头拿出一份文件出来。
“这是和解书,”他把文件递给朱妈妈,“你在这里签名,就表示同意。他们将给付我们八百万元的慰劳金,这笔费用由我们两位法定继承人平分。”
“你已经同意了?”朱妈妈抬起头看邓念玮。
“徐院长和我都已经盖好章,现在只等你盖章就可以生效。”
“是不是我盖了章,拿了钱,这个徐院长就没有错了?”
“当然有错。如果没有错,他们为什么要赔钱?”
“他亲口向你认错了吗?”
邓念玮摇摇头。他说:
“难道你要去法院告他?就算告下去,地方法院、高等法院、最高法院,要拖多久,花多少钱,我们真的有这个能力和精神?再说,案子送医疗鉴定委员会,他们都是医生。彼此官官相护,我们不一定占得到便宜。”
“我不在乎。”
一段不算短的沉默。
“到底你还有多少债务?”朱妈妈问邓念玮。
邓念玮沉默了一下。
“最近慧瑛的事花了不少钱,加上原来的债务……”
朱妈妈静静地看着他,看了一会,终于别过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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